若陀话音方落,华予就给他解释起来:“刚看到他头上沾了苍耳,突然想到件事。嘿嘿,不是快要到海灯节了嘛!往年都换些矿石玉器吃食什么的,多没意思啊,不如来点新奇的贽礼交换,譬如说,倘若我准备的花环比我手头这个的还大的话,摩拉克斯这次能不能让我多摸下他的辫子~”
摩拉克斯静静啜了口茶,仍旧利落地复述了前一刻的回答:“不许,不准,不可以。”
华予面无表情比他:“所以我一怒之下就把花环扣他脑袋上了。”
若陀忍住没笑,他佯装惊讶地望向魈:“诶,魈,你要小心点,这人就算是人形,也要对毛绒绒下手了!”
饶是知晓龙王只是说些玩笑话,魈还是忍不住瞪大了猫儿似的眼,金琥珀的眼瞳慌乱地眨。
华予揎袖,“砰”的给了若陀手臂一下:“说什么呢你,我是这种人么?是人身的,要下手我也只会对摩拉克斯下手。”
若陀余光有看到摩拉克斯悄悄呛了口,他不动声色地挪远了点:“倍感荣幸,恕难从命。”
他当即笑得肩头颤颤,又突然刻意敛了笑,对华予肃容:“无妨,山主,摩拉克斯不允,我助你一臂。”
华予也肃穆抱拳:“龙王仗义,往后有花某一口饭,就有龙王一口饭。”
若陀抱拳还礼,面露赤诚:“山主之心,铭感五内,在下必不辜负。”
“‘哎哟’!”
两人骤然间喊嚷起来。
若陀反应快些,他反手摸背,从衣衫上捞起枚玲珑鳞疏的松塔。他眼眸一怔,把松子提到面前端详:“咦,怪事,竹林深处,还有松梢掉果?”
华予还在捂额头,闻言踅头看若陀手里的玲珑塔,她毫不犹豫,和若陀猝然扭首盯摩拉克斯,目光如炬:“‘摩拉克斯’!”
面对两名友人的瞪视,摩拉克斯安之若素,白气氤氲如凝烟,他用茶珀的眼眸瞥身边:“唤我何事?”
华予义愤填膺:“你打人不承认!”
若陀戚戚点首:“还在装傻充愣。”
摩拉克斯眼中涟漪不动,他捧瓯浅酌,让唇齿浸香,才无辜又道:“两位在此赋诗,韵脚倒是押了尾,只不过所言很是新鲜,此种说法,我闻所未闻,还要请二位为我释疑。”
魈见山主和龙王都用“这人又开始了”的鄙夷眼光去睨帝君,帝君八风不动,只是唇角微勾。然而友人又开始大声密谋怎么才能大模特摸他发辫,他微乜了一眼身侧,只听龙王和山主又是缩头痛喊,更多的松子砸了下来。
魈有些想笑,又不太敢。帝君平素渊渟岳峙,但在山主和龙王面前,好像……会多出七分促狭来。
“好啦,我下次再想,别弹我脑壳啦!”华予双手遮额,比出个叉。等了一会没等到暗器,她偷偷把手放了下来,旋即直起腰。华予翻掌拿出顶新花环,侧身递给若陀:“算了算了,既然都把摩拉克斯的那份给了,你的也给你。”
若陀伸手接过花环,他左翻右看,花如美玉,香气馥郁,只是少了点什么。他啧啧一声,摇头:“别说没摩拉克斯的精致,花开得也没摩拉克斯的大,臭小花,你可真是偏心摩拉克斯啊。”
华予刚把自己的花环戴好,闻言理直气壮地回道:“我怎么不能偏心摩拉克斯了?我世上第一偏心他!摩拉克斯是这样好的铁匠,难道你就不曾偏心他了么?”
若陀瞅眼华予脑袋上与他那顶别无二致的花环,他把繁花环戴在头上,叹着气道:“我可不像你,对摩拉克斯偏心的明目张胆。”
华予哼哼:“那又怎么样,我就是最喜欢摩拉克斯!”
竹林里远去的对话再度席卷了魈的脑际,他猝然抬首,见帝君眸如月牙,遽然微笑起来。他琥珀的眼瞳里一片空明,就像听闻的是再坦荡不过的事,好似方前魈窥得拈苍耳的一眼缱绻是场错觉。
“……摩拉克斯,这什么啊?”
还没回复华予的大放厥词,若陀道一声无奈,魈一怔,他侧目望去,陡然露出古怪神情,他用力抿紧唇。
若陀龙王头左遽然长了朵金珀玉雕的花。岩王帝君的手艺值得信赖,玉花层叠纤薄如罗纱,吐蕊姝丽明妍,只是花身太大,遮住了他的左耳,垂到了他的脖颈边。
与此同时,龙王的右边也骤然生出朵色泽嫣润的黄杏来,这下是真花了,只是大小同玉花一模一样。……比起簪花,更像俩巨形铜锣别龙王头颅两侧。
华予一手撑桌,把脸立马偏过去,她为了憋笑,连双眼都闭上了。
“……我突然想起以前摩拉克斯斩杀海怪的事了。”若陀抱胸沉思:“那次摩拉克斯应璃月人请求,非要自己去抓那黏糊小海怪,一只只捉到一脑门阴影。小花自告奋勇要消除摩拉克斯对海鲜的心魔,把人拉去看她表演剁海鲜,我就在旁边负责打铜镲吆喝。不是,我也就是那次没忍住,在你喝那碗碎的连你自己都看不来形状的海鲜粥,碰了两下镲鼓舞人心而已。摩拉克斯,你这是寻私报复?”
摩拉克斯明快的眼睛朝若陀眨了眨:“那种久远的事,谁会记得?与你说的无关,你耳边花更硕,正是你要的偏心。”
若陀嘴角一抽,他索性看华予:“那你呢?”
华予转过脸,她敛了全部的戏谑,满幅郑重其事:“陀啊,你这都不明白吗?我第一偏心摩拉克斯,第二偏心你啊!”
说完她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越笑越大声,几乎要捶到地底里去,连摩拉克斯也忍俊不禁,若陀双手抱怀,睥睨一切:“……一群烦人家伙。”
他忽而又复了笑,把揣在胸口的手放下:“我才从在层岩巨渊过来,有矿工在里边找到种新矿石,比夜泊石还亮,我去取了给你们打些器物吧,你们真是上辈子向我来讨债的——腌笃鲜炖好了吧?可别炖过头了。”
帝君颔首,描金的缠枝碗筷玉杓出现了魈面前,红瓮无风自来,雪花汤头合笋肉倒在碗中。鲜香浓郁四溢,华予吞咽口水,她陡然一拍脑袋:“哎呀,忘了魈了。”
还没理解山主的意思,他头上遽然多了顶花冠,帝君和龙王也灼灼看来,脑门上陡然沉了不少。魈在光莹白玉桌面上,看到翠柳条间除了别有水润鲜花,又突然多缀了晶亮玉花和黑铁花。他倒吸凉气。
“这样就齐了,开吃开吃!”
山主吆喝着攥住了筷子,他们三人边吃边笑,甚至山主还在挟了筷添他碗里,双目放光地让他多吃快长大,帝君和龙王也一副身深受迫害地给他碗里添菜,企图转移山主对毛绒绒的注意力。
他吃得战战兢兢,却在他们的谈话里放松下来。帝君他们间的情谊,大约和他与浮舍他们一样,所以他在竹林里听到的帝君和山主的谈话,并不是他想的那样吧?
微风吹过,翻飞的竹叶片遽然落在魈的肩头,他伸手去摘,却遽然嗅得一丝桂香,他仰头。
帝君花环柳枝间,粒粒如金栗的桂苞开了。那花环上缀了许多的木樨花,珠英绮粲,风一吹,天香自飘。
可眼角余光里,魈又看见山主的鬓角,猝然有从未见过瑶玉花缀在发间垂芳,郁金琼蕤悄然绽开,像玉器有了生命,倾吐出氛氲清香。
木樨为岩客,那何尝不是一种偏爱?
热意几乎又要回到面上,魈胡乱往嘴里塞着笋肉。他吞噬过无数美梦,所以大概明白,他窥探到的情状一角,或许不到他所见的万分之一。
……不是错觉,但似乎只有他知晓。
魈是顶着叮叮当当的花环回去的,他仍旧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被应达问起,才发现自己手里的衣衫忘了送出去。
伐难掩嘴直笑,听了魈磕绊的复述,说他们也要效仿帝君,五夜叉人手一顶花环。她说做就做,手上编织不停,弥怒揉了下他的头,也兴致勃勃加入了水夜叉的阵营。
应达笑着托腮看魈:“我们的小弟啊,真是戴什么都好看,人比花娇~咦?”
就当魈满头青筋想提枪纠正火夜叉的说法时,有什么遽然从他头上堕了下来,落在地上,发出玲玎一声。
他们都看过去。
一朵黑铁花卧于尘土,折断一瓣。仿佛将要锈了,光彩尽熄。
第19章 夔龙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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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陀的磨损其实是有先兆的。
他和他们说什么层岩巨渊下边挖出新矿石,要给他们打器具,后来兜转又没能找到。他纳闷说自己明明见到了那奢美的琳琅,那上边还有奇怪的文字,他虽然看不懂,但却觉得很熟悉,只是转眼就不见了。
华予笑若陀老眼昏花,被他一拳捶在头上,倒是摩拉克斯感兴趣地问了问。
即便年轻时曾目睹过天星坠下,形成巨渊,摩拉克斯也没仔细在巨渊之中探索过。若陀较他更为年长,又长期生活在土岩间,连他都没见过的矿石,摩拉克斯自然想一见。
可他们没有等到问题的答案,等来的却是日益变得陌生的若陀。
“小花是谁?”
华予从来没想过,自己能在若陀口里听到这句询咨。石塔般的龙王平静地看她,眼里俱是不解和迷惘。
她的心里掀起惊涛骇浪,话音都有些惶恐了:“我是小花,大名华予,我就是不想和你去打铁,你别和我开这种玩笑。”
若陀想了许久:“华予,是摩拉克斯身边那个山鬼……哦,小花啊,我怎么没认出你来!走,我们去打铁去!”
平素华予只会溜之大吉,可那天她却老实被若陀提溜着去了匠铺。她原以为那天只不过若陀逗她的玩笑,事态却开始滑落深渊。
他第二次发作,思考她的名字时间更长了。
“华予是谁?”
在黄昏色的暮瞑中,若陀不明白地问她,他像一台上了年纪的器械,不经意间生了无数遍蔓的龟纹。细草在夕熏下染上血红,华予嗫嚅嘴唇,发现自己一句话也说不出。
她在长河落日里奔跑,用干涸的唇瓣向摩拉克斯倾倒仓皇的句子,她内心的惶恐像咆哮卷起的巨大海潮,要将她整个人悉数吞没。
没有接触魔神的祟怨,没有被漆黑力量沾染,元素力运转正常,龙王的外表未变,内里却有什么在慢慢坍塌。
长生种的死亡来的很慢,但即便是最坚强的磐岩,也会蒙风雨剥蚀,他们把这种过程称为磨损。
若陀磨损了。
这不公平。华予几乎是要发了疯,若陀是元素里诞生的龙,原本就该是最稳定的存在,怎么会突然磨损成这个样子?毫无征兆,毫无道理,这份突然其来的命运的蛮横,为什么会过早的降临在若陀身上?
她捶破头都没从那份目眩中脱离,反倒是若陀平静地接受了他的命运。
“总觉得,我好像想起了一些古老的过往,但又记不起那些事的原貌。倘若只是丢却记忆的磨损,记住要记的,也有其他的办法。”
若陀反倒安慰起了他们:“你们别作这幅表情,磨损和人的生老病死一样,是正常的事。……不是说我不怕,岩石尚能承载记忆,我也有恐惧心,不过看到你们一个二个都露出这种神情,我好像也没有那么惶惶了。”
“话说摩拉克斯,我听璃月民间在流传一首叫什么‘天动万象荒地生星’的诗,真是把你吹得天上地下绝无仅有,小花,来,嘲笑下摩拉克斯,现在和我一起念,天动万象,山海化形——”
若陀在山扃里笑,枳花飞往烧红的杳冥。他甚至拉着华予对摩拉克斯嚷了那首公开处刑的诗,让绷脸的友人们全都展了眉。
后来,他的情况开始时好时坏,好的时候与寻常无异,甚至能清晰说出他与友人们初次见面的时间地点,坏的时候,除了摩拉克斯,所有人的脸都不认得。
然而就算是面对摩拉克斯,若陀有时也用极度陌生的眼神注视他,那样的目光里甚至带着仇恨与恶意。
“僭位者!”
华予在送药时,路过廛庐的窗沿,她听到屋里的若陀对摩拉克斯在低吼,接着是一阵器物打翻的落地声。手里的瓷瓶握的死紧,攥到指尖发白,血色俱失。
但她还是迎着光走了进去。
即便磨损不可逆,也能够减轻一些症状,摩拉克斯与若陀力量相似,他一直在给若陀输送元素力以抵抗磨损,华予在这方面帮不上太多忙,于是和其他仙人忙碌炼制清心消障的丹药。
若陀大多数时间陷入沉眠抵御磨损,甚至让摩拉克斯设下了锁闭的结界,用来关住他。他对层岩巨渊的镇守亦停了下来,华予与诸位仙人便接手轮流看顾矿工。
华予总想着只要若陀稳定下来,集合所有人的力量,事态总有转机可言,所以在她照常送药,将要被若陀虚掐脖颈的瞬间,她一点犹豫没有,手化垂棘,狠狠将若陀的手臂打开!
她脑中一片混沌,她只知道若陀控制不了自己,她不能被他所伤,否则若陀一定会难过。
“若陀,清醒点!我是小花!”
华予情绪激荡,几乎喊破了音。手持的枪尖还在向下淌着鲜红的血,她把若陀的臂膀划伤了。
她与若陀认识千年,从未动过这样的手,她为什么会在这里,与他动这样的手呢?
华予不自觉地牙关发颤,握枪的手也在不断栗栗,她眼睁睁看若陀瞳眸红光疯闪,用流血的手撑起额头,他在痛苦挣扎,她却一点办法没有,甚至他如若还要杀她,她还必须奋力反抗,阻下他的举动。
抓挠前额的手遽然停了下来,若陀把手放下,他的指甲刺破了额上的肌肤,一道蜿蜒的朱液流了下来。
殷红从他右颊滑落下颌,若陀仿佛做了场噩梦,他朦胧的睡眼遽然苏醒,瞳子也变得比以往清明:“小花?……抱歉。”
大约是感到疼痛,他把右臂掰到视野里,瞧了眼自己胳膊的伤,若陀浑不在意地笑了笑:“还好,受伤的是我不是你。你反应的还挺快,不愧是有师从摩拉克斯——所以你就少摆这种又哭又笑的脸,小狗撒尿吗你是?”
华予用力吸了下鼻子,和他犟:“滚啊你!你才是狗!说的好像你没教过我枪术一样!”
若陀哈哈大笑起来,他唏嘘一口气:“我感觉我做了场很长的梦。”
“什么古龙王,就和我没什么关系,是吧?”
他又抡了抡另一条没伤的胳膊:“我觉得我好了。话说,你不用代摩拉克斯天天跑我这,摩拉克斯都没许你天天来,你偷来这干什么?吃你的山神祭贡品去,看你晃烦得很。”
龙王和山鬼的情谊永远是狗嫌猫厌,华予啐了一口:“我早吃过了,看你才烦。……你真好了?”
若陀澄亮的眼睛看她:“真的啊。”
的确看上去与往昔不一样,像理智回了笼,整个人也变得妥帖起来。
虽然华予还不太确信,但若陀的磨损来得猝不及防,或许去的说不定也是同样道理呢?
若陀的情况持续好转,来看他的摩拉克斯也露出了暌违已久的笑容。虽然未出结界,若陀借着自己磨损突然发作错过了海灯节的礼物交换的蹩脚借口,还狡猾地坑蒙拐骗华予:“这矿石是海灯节的,不够,怎么也得加上祝贺我痊愈的吧?小花,你这哪够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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