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感到不可置信,觉得自己仿佛听了一场亢长而复杂的折子戏,荒诞而不真实,使得她开口的语气越发抖得厉害,几乎不成语句;
“还有游……泽尤,”
方才的回忆告诉她,当年发生这一切的时候,泽尤恰好被师祖带去神界了修炼,对此一切都毫不知情,为何后来……他也会转世来人界?
她忽然记起在黄泉的渡船里,那位摆渡人道出的那些话。
——他说曾见到一位白衣上神,散去满身修为后,跳下黄泉,却说只为寻找一位故人。
所以……他是为了她么?
因此,在这后来,他转世为人,被种下从君令,受这些荒唐的苦难……也是为了她?
那双桃花眼里的温润笑意随着记忆的恢复而重新在她眼前出现,仿佛近在咫尺,她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冷淡的眼角忽然再次泛起殷红。
她想起来了,全部都想起来了——
她师叔曾告诉她,在她当年失忆之后,他们是在平邺城找到她的。
可是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为何会在那个地方出现。
为什么?为什么原本在混沌之地麒麟城里的她,会突然到了万里之外的平邺城?
为什么有人看到她被大妖追上平邺山,却最终只是身受重伤没有死?
为什么她会被抹去全部的记忆?
丁曦痛苦地捂住心口,忍不住跌跪在地,回忆再一次像潮水一般淹没了她——
————
女孩跪坐在一处山崖上。
天光渐渐暗下来,落到她单薄的肩上,而在她的脊背之后,躺着她弟弟的骸骨,细瘦的腿骨随着风声轻轻摇晃。
而她一动不动地跪在那里,正垂眸看着自己那双小小的手。
掌心的温热已经消散了,但血迹还在,而原本那个死死拉着她、带着她飞速往前跑的男孩,已经和那只巨大的妖兽一起跳下了山崖,再也没有回来。
周围静得厉害。
有人出现在她身前,朝她伸出素白的手,想要拉她起来。
但女孩还是未动。
她垂着眸,低哑的声音带着僵木和滞涩,平静地开口:“师尊。”
她道,“你救救他吧。”
话语落下,那只手顿了顿。
良久,潇湘子收回手,叹了口气。
“我说了,”她道,“你与泽尤二人来自神界,同负上神血脉,而妖族之所以挑起两界动乱,就是为了找到你们当中的一人。只有让他们带走泽尤,然后在他体内种下真正的从君令,这样妖王才会收手。日后他一旦入魔,而你体内的杀伐判还在,你便能杀了他,彻底毁掉妖王的野心。”
话语落下,女孩僵硬的身体动了动。
良久,她兀自点了点头,随即答非所问、仿佛自言自语一般地道:“哦,原来你不想救他。”
她语气木然,“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何要骗他?”
“你在他面前诈死,然后骗他说我身负杀伐判,打算让他来杀了我。再让我以为,你是被他杀的,以为这样就能逼得我恨他,是么?”
“师尊,”她抬头,“杀伐判到底是什么,值得你如此步步为谋、处心积虑地护着?你真的不知道,我娘、我爹还有阿符,他们都是因为我体内的杀伐判而死的么?”
女孩的声音满是麻木,那些本该是质问的语句被她平静的道出,却是不带半分波澜。
仿佛心如死灰。
见潇湘子沉默不答,她在唇角扯出一个笑,有些讽刺般地道,“你赢了。”
女孩从地上站起来,她晃了晃,瘦小的身形仿佛一枝枯败的芦苇,渐渐被昏暗的天光所吞噬,却终是没有牵上那人的手。
她看向潇湘子。
“我现在确实恨他,恨他是个痴人,是个傻子——”
“他不愿对我动手,甚至甘愿被妖族带走。不管我怎么劝他、赶他,他都没有改变自己的打算。而方才那大妖杀过来的时候,也是他拼死护住了我。”
“现在如他所愿,也如您所愿,他终于还是被妖族带走了——您满意了么?”
女孩渐渐笑出声,嘶哑的声音带着被刻意勾起的愉悦,喊她:“潇湘仙上。”
“您看,他现在已经不在了。而您不是说,在救阿符之后,要抹掉我对他的所有记忆么?”
“那么,您现在就动手吧——”
————
丁曦从幻境中睁眼。
“咳……”
她坐在榻上,忽然咳嗽起来,接着下意识地伸手抵上唇,压低声音。
傀儡从她额前撤回手,想要扶住她,却被她轻轻地用手拂开。
她眼角仍是泛着微红,但眸光却冷了下去,面上仿佛再平静不过,只是止不住地咳嗽起来,一声、一声,带着窒息般的嘶哑。
但她没打算医治自己,甚至连杜灵符都没开。
一旁的鬼生有些担忧地看过来,犹疑着道:“殿下,奴为您——”
“不必。”
丁曦打断他,她强逼着自己止住咳嗽,被刻意压低的嗓音满是疲惫,语气却冷得厉害。
良久,她缓和过来,继续淡声道:“不必再叫我殿下,我此世不是神族的曦公主。我叫丁曦,只是一介凡人,当不起你这般敬重。”
“还有。”她神色冷淡地攥了攥身侧的璇玑玉,将它从腰间解下,放到桌上,“既然你已自称是仙界鬼生,那我便当我弟弟阿符死了,从此以后,我们只是陌路。”
说着她垂下眸,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提起浮游剑,欠身朝着傀儡一礼:“多谢公主助我恢复记忆。”
言毕没再抬眸,只神色疏离地退了一步,接着便要转过身,竟是打算离开。
“不要——”鬼生一惊,下意识地攥住她的袖角,几乎是脱口喊道,“姐你别走——”
他语气带着哀求,看着丁曦那双淡漠的眸子,便知道这次是真的惹她生气了,于是神色彻底慌了起来,有些口不择言地道,“奴错了、是奴错了,你不要生气……”
丁曦似是有些失望,她拂开他的手,闭了闭眸子,却是淡声道:“我没说要走。”
鬼生顿了一瞬,脸上浮出几分喜悦,然而紧跟着,又听得她继续道,
“——我如今孑然一身,六界之中举目无亲,我还能去哪里?”
那话里的语气极淡,仿佛只是在陈述事实,然而落下之后,鬼生却感觉自己仿佛被人捅了一刀,心口传来一阵钝痛。
跟着他眼角泛起红,有些凄惶地开口喊她:“姐,是阿符错了……”
丁曦却没再看他,苍白的脸上一片淡漠,垂眸往后退了一步,朝着他疏离地一礼,举止间是对待陌生人的冷然客气。
“抱歉,实在叨扰。”她道,“二位若是不介意,今夜丁曦便借此地休整片刻,明日再离开,届时食宿银钱自会如数奉还。另外,此番救命之恩,二位若是需要报答,只管开口便是,丁曦在所不辞。”
说着她便闭上眼,没再开口,仿佛又一次变成了那个冷淡漠然的丁曦。
而她方才所道出的每句话、每个字,都让鬼生觉得心口又被多捅了一刀,传来撕裂般的痛楚。
他蹙着眉看向眼前的人,忍不住张了张口,但末了终是没再继续喊下去,默然地收回了手。
傀儡无声地站在一侧,她看着眼前的二人,不知该不该出声说些什么,那张木然的脸上有几分犹疑。
屋里彻底安静下来。
良久,终于还是有人打破了这份尴尬的沉默。
外面传来脚步声,有人停在屋外,扣了扣门。
傀儡顿了一下,回神道:“谁?”
她话语落下,扣门声跟着停下,接着,传来一个莫约十七、八的少年的声音,有些迟疑地开口:
“打扰,在下名叫游祈,不知丁曦丁掌门……是否在这屋里?”
“游祈”二字落下,傀儡看到一旁的丁曦无声地睁开了眸子。
良久。
客房门外,游祈没等到答话,便以为是自己走错了,他有些疑惑地垂下眸,与怀里的梦幽对视片刻,正准备离开,然而紧跟着,眼前的屋门被人打开了。
青衣女子站在门内,冷淡如冰的眸子看向他,语气半分温度也无:“是我,有什么事么?”
游祈被她带着寒意的视线扫得僵了一下,一时有些忘词。梦幽从他怀里跳下来,化作少女模样,替他答:
“丁姑娘,我们是来找你,和我们一起去救游泽公子的。”
第27章 从君令|之终
子时,东境妖都。
此处是长宁河的下游,由于河流分支众多,水源极为充足。因此一到雨季,几乎大片大片的草地都变成了湿漉漉的沼地。
凡沼泽,多生巨蟒。
“嘶——”
一只巨大的、金色的细磷沙蟒从浅水中缓慢滑出,盘曲柔软的身子掩映在丛生的浅草里,汩汩的水流从它身上细密如指的鳞片间缓慢淌过,洗出鲜艳而油亮的光泽。
清寒的月光无声地落下来,它杏仁似的双瞳眯了眯,有些慵懒地吐了吐信子。
沼地里一片死寂。
——岸上连只蜈蚣都没有。
巨蟒有些扫兴地摆了下尾,正准备钻回水里,忽然听到一阵极为细小的、清脆的声音。
叮——
像是铁器装出的声响,空灵悦耳,在这寂静里倏然发出,显得极为突兀,以至于就连是听觉极度迟钝的蛇类,也能清晰地察觉到。
有猎物?
巨蟒有些兴奋循着声音扭过头,接着,它看到了一双人眼——
一双墨色的、看不清瞳仁的人眼。
那眼睛眯了眯,和它对视片刻,紧接着,巨蟒感觉自己忽然有点怪异。
——不对,是非常怪异。
眼前的世界忽然开始以一种缓慢的、诡异的速度旋转起来,月亮悄然无声地顺着它上眼皮的边缘滑向草丛,而草丛却与月亮擦肩而过,在它身下翻了过来,悠悠地转到了它的头上,接着,它听到什么东西落下的声音。
——那是它的头落到地面的声音。
断成两半的巨蟒横躺在地上,绿色粘液混着水流浸向草丛,发出轻快的淙淙水流声。
游青涯从剑上跃下来,抬腿漫不经心地踢了踢蟒首,神色带着嫌弃。
“蠢物。”
他道,接着,他侧眸看向身侧那双漆黑无瞳的桃花眼,纡尊降贵般地勾了勾唇,“杀生的滋味怎么样?”
闻言,那双眼的主人动了动,有些僵滞地侧过身,将涣散的视线从巨蟒转向声音来源。接着,他有些疑惑地歪了歪头,像是听不懂一般游青涯的话一般,静静地看着他。
见状,游青涯却是突然笑了起来。
“倒是忘了。”
他勾着唇,抬手轻轻拂开那双眼前侧散落下来的碎发,语气轻蔑地道,
“你现在也是个只会听从命令的蠢物。”
言毕,他有些恹恹地收回手,颇感不耐地啧了一声,望向四周,“这鬼地方,都等了半宿了,那妖王怎么还不来?”
然而他话音落下,却听得有人从他身后答道:
“姬肆如今已不是妖王了,游掌门,您,当真是客气了。”
闻言,游青涯倏然一顿,接着有些诧异地回过头,却发觉背后的沼地上空无一人,然而等他收回视线,却发觉那人已经出现在了自己身前。
来人是个莫约二十上下的、身形高挑细瘦的年轻男子,姿容阴柔而艳丽,一双多情的凤眸生得极为靡丽勾人,此刻正含着笑意,浅笑着望着什么。
但他并不是在看游青涯,而是望着一侧的游泽。
那目光格外露|骨,毒蛇一般,显出几分贪婪而狡黠的阴邪意味,仿佛是在看着什么猎物。但又因为那狭长的凤眼,显出几分缱绻温热的意味来。
这人便是上任妖王姬肆。
游青涯看着他,有些诧异于他的长相——
他虽经由妖王手下的躬奴从此人手里求过从君令,但今日还是他第一次见到本人,没想到这般年轻而俊美。但接着,他转念一想,魅妖一族原本就是以貌惑人的,便恍然了。
过了片刻,姬肆终于收回视线,敛去凤眼中的神色,这才笑盈盈地看向游青涯,素手轻掩朱唇。
“游掌门,久仰大名。” 姬肆抿唇笑了笑,“听躬奴说,掌门今日专程前来,是想见我一面,说有东西要献给我?”
“拜见陛下。”游青涯朝他躬身行礼,“回陛下,游某确实是有一物打算献上。”
他略微起身,指了指身侧默然不语的游泽,道:“所献之物,便是他,十年前,陛下当是见过他的,您可还记得?”
“哦?”他话音落下,姬肆长眉一挑,目光顺着他的指引重新落回到游泽身上,露出些讶异。
游青涯见他似是有些印象,便语气恭敬地帮他回忆道:
“当年,此子被妖族带走,后来陛下又遣躬奴将他送了回来,并转告在下,说他是邪煞转世。后来您又赐给在下一盏从君令,让我在他体内种下,将他做成傀儡。日后功成,我可再将他返送给您,您便能赏赐在下千年妖力。因此今日从君令已成,游某便将他带了过来,不知陛下……”
他还未言毕,姬肆却先是笑了起来,问:“成了?”
说着,他眸中浮出几分惊喜,没等游青涯回答,便忽然转身伸过手,掐着游泽的下巴端详起来——
这是张姣好无暇的脸,清儒俊美得几乎带着蛊惑人心的魅力,连魅妖都会自叹不如。而最为绝妙的是那双漆黑无瞳的桃花眼,那双眼漂亮至极,此刻虽满是被打碎之后的空洞黯淡,但正温顺地低敛着,被垂下的柔软长睫所掩,显得格外惹人怜爱。且在那眼角之下,落着一道狭长墨痕,顺着他的眉骨蜿蜒伸展,像是瓷器的裂痕,带着将碎未碎的脆弱感,显得既邪魅,又可怜,勾人至极。
姬肆看着这张脸,忽然松开了他的下巴,轻轻地将它捧了起来,像是捧着易碎的名贵玉器。
魅妖一族生来爱美的个性在姬肆身上发挥得淋漓尽致,他小心翼翼地看着他,忍不住张了张口:
“看着我。”
他话音落下,游泽墨色的长睫被他温热的吐息所扰,轻轻地颤了颤,但他涣散的目光仍是低垂着,似是听不到他的话。
——身中从君令者,便只会服从施术者的命令,而听不到旁人的声音。
游青涯看着姬肆眼里一闪而过的失望,他勾了勾唇,接着识趣地上前一步,给游泽下令:“小泽,看着他。”
闻声,游泽果然动了动,他缓缓抬眸,将漆黑空洞的视线望向姬肆,目光痴然。
姬肆一时欣喜若狂,贪婪之色再次在他眼中浮现,凤眸闪过骇人的亮光,忍不住喃喃道:“久闻上神泽尤之名,却未曾想,此人当真是绝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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