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符略微迟疑了一下,末了颔首答:“认识。”他道,“三年前,我与姐姐在找秦师叔的时候,曾去了一趟通灵殿,在那和他见过一面。”
丁延堂与他们三年未见,显然是第一次听到此事,于是瞬间有些错愕:“你们当年还去了通灵殿?”
丁符答是,又解释道:“是为了秦师叔信上的线索才去的,只留了几日,姐姐还顺便替游夫人诊了脉象。”
待他话落,丁延堂这才收回惊愕的神色,略一点头道,“那就好。”接着又嘱咐,“只是以后再去其他门派,一定要提前告诉我,你姐姐性子冷,又身份特殊,很容易犯些修仙门派的忌讳。”
丁符颔首应了,正要再说些什么,忽然一个弟子从门外冲了进来,大呼:“不好了不好了!”
那话语带着惊慌,喊得丁延堂心里咯噔一下,他蹙起眉,看到那弟子跑到他面前,扑通一声跪了下去,一边喘气一边匆匆开口:
“长、长老,方才、方才山下的禁制法阵,破了——”
那话语落下,丁符倏然一惊。
————
浓雾之中。
覆着雪的松林里,丁曦顿了顿脚步,垂眸看向身下。
那里躺着一只死了的妖物。
看着身形,像是只修为不高的獾妖,此刻正仰面躺在那里,睁着眼睛,露出的面目满是惊恐,显然是临死前看到了什么。
丁曦蹙着眉微微倾身,看到獾妖的脖子上两个很深的牙印,似乎是被咬死的,而且伤口的形状看着很利落,是一击致命。
狼妖?还是狐妖?
她看了片刻,末了撤回视线,继续往前走。
这里已经快到山下了,她为了排查仔细,走的是一条绕远的小路,所以前面的松林都很茂密,越往前,林子就越深。
万籁俱寂。
丁曦在林中默然走了许久,没再发现什么妖物,于是有些疲惫地闭了闭眼睛,抬手揉了揉额角。
又是头疼发作。
但她没有闷哼出声,依旧只是像往常一样忍耐着等它自行缓和,像是早已习惯了这种疼痛。
三年了。
自从她恢复记忆,已经过了三年了。而这三年,几乎是每日都会头疼,且痛感日益强烈。每次发作,都会叫她意识到自己体内的封印正在一点点被杀伐判吞噬。
但她除了习惯,对此无能为力。
而“无能无力”四字,似乎已然成了她这几年的常态。
最初的两年里,她和梦幽、游祈、傀儡以及鬼生几人一起分头四处奔走,到处寻找游泽的下落。从麒麟城开始,混沌之地被她找遍了,东、西、南、北四境也去了无数次,后来,她甚至去过一次鬼界。可那人似乎和游青涯一起,在这世上消失了,连探灵术都找不到他的踪迹。
她走在人群中、山林里、河面上,看着人间四季更替,花叶枯荣,雪落下又消散,一刻也未停歇,偶尔因为疲惫而顿步抬头,恍觉自己像是天地间碌碌而过的蝼蚁。
岁月一日一日地淌过去,无力感渐渐淹没了她。漫长的独自行走使得她失去了交流的能力,有时她甚至恍惚起来,自己到底是谁?
是仙界的公主曦,还是人界的丁曦?
而这时,她就会开始头疼,在疼得厉害的时候,她又开始一次一次地想起那双温柔的、总是含着浅淡笑意的眼睛。
每想起一次,心里就痛一次,和着头疼一起,折磨着她,让她神智恍惚,又逼她清醒过来,继续找下去。
可是找不到。
最后她没有办法,打算只身闯去东境妖界,却就在这时,她突然收到了凌云阁的飞书,信上说,老掌门寿尽去世,丁延堂重伤闭关,派中无人理事,召她速回北境。
她看着那封帛书良久,左右为难,最后实在没有办法,只好放弃寻找,和丁符一起回了这里。
可是就在延堂师叔可以出关了的时候,妖乱却爆发了,她和丁符不得不留在了这里,等着其余几人的消息。
思及此,丁曦总算是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在何处。头内的痛意终于消停了些,丁曦放下手,便转身要往回走。
然而刚一睁眼,忽然听到一阵窸窣的声响。
接着,一颗石子忽然从树上落下来,咕噜几圈,滚到了她的身下。
她猛地一顿,下意识地抬手按住了浮游剑,一边抬头朝树上看去。却在下一刻对上了一双蓝盈盈的猫眼。
是只黄猫,正在树上够着脑袋盯着她,看着极为眼熟。
“梦幽?”丁曦一顿,略微有些诧异,接着从剑上收回了手,“你怎么在这儿?”
梦幽跳下来,落地的瞬间化成人形,朝她走了过来。
几步之后,梦幽停在她身前,朝她欠身一礼,道:“丁姑娘,许久不见。”
“我是来告诉你一样好消息的。”
说着,她看向眼前的月袍女子。
三年时光辗转而过,她已然不再是当年那个略显稚气的青衣少女,清妍的眉眼间多了些更为惹眼的美,但却更冷了,一身月白长袍衬得她像是孤寒的月。而那双姣好的眸子望过来的时候,分明依旧是透着刻骨的凉意,但却更能让人满含期盼——盼着能留这冷美人驻足,得她垂眸一望,为之神魂颠倒,心甘情愿。
但她似乎并未对自己的容貌有何在意,神色间依旧是淡淡的,仿佛暮冬的霜雪。
然而就是这样的人,在听见她道出的“消息”二字之后,生生多了几分动人的神色。
她先是怔了一下,接着又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一般,那双向来冰冷的眸中闪过几分难以察觉的、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惊喜”的神色,末了竟是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像是冰冷的神,为谁人染了几抹生动的颜色,格外动人。
见她这样,梦幽忍不住弯了弯唇角。
——若是那个可怜的痴人知道,自己终于能被他的执念之人所忆起,且惹得这人为他动容,该是何等的高兴。
然而紧接着,梦幽又想起了什么,忽而有些犹豫。
她顿了顿,终是不忍心惹得眼前人失望,还是开了口:
“丁姑娘,从去岁起,我便借着穷奇之身混进了东境的妖界,在妖界打探消息。但里面守卫森严,且恶兽恒行,以至于我行动受限,找得格外艰难。”
“但好在,后来我发现穷奇一族在妖界尚有威名,于是便借着这威名在妖界谋了一份值当,混入了妖都城。随后,我在妖都城待了数月,才终于在一个小宫人口中得知了惊人的真相——”
“当年的妖王姬肆,其实早已与凤奎合谋后从天帝所设的牢狱中逃脱了。且如今,此人已然在妖界横行了数年,而几年前的人妖战乱,便是由此人暗中挑起的,目的是为了找到当年入了轮回的两位上神,也就是你和游公子。关于此事,想必在姑娘你恢复记忆之后,早已得知了。且姑娘也应该已经知道,他这般大费周章,看似是为了讨伐人界,扩张领地,但其实是为了得到你们的神力,好获得对抗天界、向天帝复仇的实力。而凤奎之所以默认此事,也是因为他想要存蓄兵力,好取代天帝,当六界之主。”
“后来妖族得逞,带走了游公子,但不知怎么,最后竟又被他送回给了游青涯,当年我对此番举动百思不得其解,但如今想来,彼时游公子应当是已经被种下了从君令,只是妖族为了不被仙界察觉,才把他交给游青涯。后来妖族撤兵,那姬肆也跟着销声匿迹了一段时间。但不知怎地,此人近来野心渐盛,大有带着妖兵征伐人界之意,所以近来人界又开始了动乱。姬肆也再次入驻了妖都,并捧了一个新人上位,奉他为皇。”
言及此,梦幽顿了顿,眸中闪过几分不忍,
“丁姑娘,你,想必已经知道了此人是谁……”
丁曦忽然颤了颤。
她蹙起眉,面色依旧是冷静的样子,但手已经开始微微发起抖来,像是极度的震惊,又像是极度的难以置信,以至于连声音都哑了几分,分明已经猜出,但末了,仍是不死心一般开口问:
“是……是谁?”
梦幽不忍再看她,闭上了眼,轻轻吐出了两个字。
那话音落下,向来冷静自持的人竟失了神,噹的一声,浮游剑落到了地上。
————
山上。
林间的风急速飞过,丁符踩着长剑,神色焦急地往前飞掠而去。
“姐……”他忍不住低喃,“你千万不能有事。”
千万不能有事。
他知道丁曦这些年的头疼日益加重,也知道这意味着封印即将破解,倘若是此时她再受重伤,那么势必会因为闻见血腥而触发她体内的杀伐判,届时便会一发不可收拾。
所以此刻,他几乎是调动了全部的灵力,以最快的速度御剑而行,然而就在他进入到一片满是浓雾的密林之后,一道影子突然出现在他身前,笔直朝他飞了过来。
丁符一惊,下意识地想要往左侧躲避开,然而跟着,那影子也换了个方向,往左侧一闪,随后竟笔直地朝他撞了过来!
“什么人?!”
他大喝一声,接着飞身一跃想要避开,然而跟着,那人忽然大叫出声:“你别走!是我!我是游祈!”
那话语落下,丁符一怔,紧跟着,他侧过眸,果然看到有人和他一起落到地上,停在他身前,抬头露出一张少年清秀的脸。
赫然就是游祈。
“游少主?”丁符面露诧异,“你怎么在这儿?”然而刚一出口,又想起了那封飞书,便觉得自己问得有些奇怪。
他顿了顿,正要改口的时候,忽然又意识到了什么,“你不是在信中说要晚些再到么?”
他一边说,一边面带犹疑地看着游祈,“而且你为什么——”
为什么身上还带着血迹?是受了伤么?
然而没等他问出口,眼前的游祈先是愣了一下,接着又似是想起了什么,忽然打断了他:
“先别管这个,丁符公子,你先听我说!”
他语速极快,神色焦急,“——是这样的,我把梦幽带来了,但刚才我们在林中遇到了狼妖偷袭,她为了救我,此刻已经被那妖给带走了!”
“什么?”丁符猛然一惊,忙道,“她在哪里?你快带我过去!”
说着他带着游祈重新跳上了长剑,御剑飞起,游祈匆忙用手指个了方向,丁符顺着看了一眼,便毫不犹豫地带着他笔直地往前飞去。
丁符神色带着焦急,以至于他根本没注意到。身后,原本神色焦急的游祈忽然勾起唇,露出了一张极为诡异的笑容。
少年那双清俊的眼睛悄无声息地眯了起来,眼角的线条由原本的温润无害变得渐渐上挑,化成了一双狭长而柔美的凤眸,接着,眸光从中熠熠闪过,带着笑意看向丁符。
飞雪飘飞而下,伴随着风声喧嚣而上,在一声接连一声的呼啸里,天色缓缓地暗了下来。
寒斜山顶。
大殿内,丁延堂神色焦急得厉害,但受限于腿伤不能行动,只能极缓慢地朝前走,而且走得极为不稳,时不时便会摔一次。
身侧的弟子生怕他不顾伤势而动用灵力御剑,正在极力劝着他,却又碍于身份,不敢真的动手拦着他。
正僵持间,忽然有人从殿外走了进来,丁延堂第一个发觉,下意识抬头看过去。
来人穿着月色长袍,手执浮游剑,身后还跟着一只不知从哪儿来的黄猫。
虽然看着脸色苍白,但正是丁曦。
见到她,丁延堂先是一怔,接着忙开口喊她:“曦儿,你回来了?”
丁曦似是正思忖着什么,还有些微微出神,闻言,这才注意到他,抬眸看了过来。
“师叔。”
她应了一句,声音有些低哑疲惫,但语气是平静的,看上去似乎与平常没什么两样。接着,她又察觉到丁延堂正瘸着腿站在地上,便快步走过来扶住他坐下,一边道,“您腿伤未愈,怎么站起来了?何事如此着急?”
“我没事。”丁延堂顺着搀扶坐回椅子上,“方才弟子说山下的禁制破了,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我没事。”丁曦答,接着苍白的脸色一动,又蹙起眉,“禁制破了?何时破的?”
丁延堂正要答话,却见她脸色冷凝了几分,兀自道:“不行,我得去亲自查看一番。”
说着转身便要走,动作丝毫不带犹豫,丁延堂一惊,慌忙叫住她:“曦儿!”
丁曦一顿。
丁延堂道:“你先等等,别急着走,师叔有事要问你。”
他语气肃然,丁曦看向他,听得他接着问:“我问你,你看见阿符了么?”
“阿符?”
见丁曦面露诧异,显然并未遇到丁符,丁延堂面色忽然冷了几分,语气跟着有些发寒:
“当时禁制破了之后,他因为担心你,便独自一人下山去找你,这都已经去了好几个时辰了还没回来,你——你回来时没有遇见他?”
说着,丁延堂又一次站了起来,猛然蹙起眉,道,“若真如此,那他必定是出事了!”
话语落下,丁曦脸色倏然一变。
————
子时。
丁符醒了过来。
他有些恍惚地睁开眼,发现自己正处在一片漆黑里。
是彻底的漆黑,仿佛浸在了浓稠的墨色里,什么也看不见。
这是哪里?
他不是和游祈在一起么?他记得……自己先是为了去找姐姐而下了山,但在半路上遇到游祈,和他一起先去救梦幽,此刻应该是在寒斜山的密林之中才对。
可是密林……怎么会这么黑,又这么静?
而上一次遇见这样的漆黑,还是他成仙之前,在鬼界的时候,但……
他压下自己混乱的思绪,觉得有些不对劲,于是下意识地想要动一动四肢,然而紧跟着,身上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痛意!
那痛意针扎一般猛然袭来,逼得丁符忍不住闷哼了一声。
强烈的痛楚唤醒了他刚刚恢复的意识,让他意识到了自己此刻是一种极为怪异的,被绑着的跪姿。
跟着,他心底一寒,意识到自己这是被什么人给带走了。
怎么办?他看不见,也动不了。
他又试着动了动手腕,然而随着他的动作,更为强烈的痛意顺着手臂忽然传了过来——
“嘶!”丁符吃痛,忍不住吸了一口气。
然而就在这时,他倏然听到了一阵极为缓慢的脚步声。
嗒……
硬质的鞋履敲在地板上,一声一声地落下,带着空泛的回响。因为走得格外从容,显出了几分强烈的压迫感。
“谁?”
丁符悚然一惊,脱口问。
那人却是不答,步履丝毫未变,踱着步,不紧不慢地停在了他的身前。
接着,丁符感到有什么东西抵上了自己的下巴,挑着他不受控制地抬起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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