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她低咳一声,“泽尤哥哥。”
颈间的掌面一顿,拢住后脊的白衣无声拂过,泽尤拢上她的发顶,眉间微蹙地与她对视。
“我在。”他的尾音在颤,却被极力压得柔和至极,似是轻哄谁的鬓边低语,“夫君在这,阿曦,没事了。”
那双好看的桃花眼一瞬不瞬地望着她,平日里的温润眸光泛起了涟漪,忧虑之意扰得其中郁切难安,浅色的眼瞳剔透如湖泊,专注地盛着她的影子。
再也寻不见方才……那梦中的戾色。
于是那被盛在柔光里的影子一点一点地止了颤抖,小狐狸的耳尖重新泛起红痕,一边眼睫轻颤着望着他,一边伸出手,极轻极轻地将指尖落在了他的心口之上。
白衣随之散落,露出其下皙白的胸膛,好似一片剔透的玉,可眼下,那玉上有了瑕,露着一道又一道交错着的、被掩得极淡的旧痕。
那痕迹淡得几乎看不清,然而纤细的指尖却生生停在了那里,接着再也没了动作。
一瞬之间,断了呼吸。
“呜……”一声极细的呜咽自她喉中溢出来,被她用唇齿死死地抵着。她蹙起眉,转瞬之间有水光自眼底汹涌而起,泅出氤氲雾气,化为豆大的泪珠顺着她的面庞砸落下来。
那双素来清冷安静的眸子此刻再也压抑不住地生出通红一片,分明地落满了“心疼”二字。
夫君……
她哽咽着启唇,却发不出半点声响,反叫泪意愈发汹涌,于是那捧着她的神明颤了颤,生平第一次,他神息慌乱,近乎慌张地俯下.身来,不由分说地捂住了她的眼睛。
“别看。”他哑着声,近乎哀求,“阿曦,别再看了。”
话音落下,纤长的眼睫轻颤着划过他的掌心,柔软得不可思议,可被其中的湿润沾惹,叫他连呼吸都烫了起来。
直到良久,心口上的那只手被他全然按住,怀中的小狐狸咬着唇停了啜泣,他才倾身下去,将她再次拢入袖间。
是噩梦么……他蹙着眉心想。
方才他的阿曦,是不是梦见了什么?
可那该是怎样的梦,才能叫她被吓成这样?
长眉微蹙,魇而不醒,抱着自己蜷缩在角落,叫那道本就纤细的身形愈显孱弱,看上去,就好似囚于柔软绸缎间的,一簇轻而薄的飞絮。
那样伶仃,那样……苦。
但这一切的原因,他是该知道的。
眼前人所有噩梦的来源,是那漫长的千年岁月,是一世又一世的磨难,一日又一日的苦熬,和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故而哪怕是她极力逼着自己活下去,逼着自己医顽疾,救病患,却仍是渐渐生了难言的沉疴。
而那沉疴的源头,正是自己。
是他,亲手用自己的死,弄丢了雪原上那只眼眸纯净的小狐狸。
于是自重生之后,他便万般小心地护着她,不敢再叫她有片刻的不安。
但眼下三年已去,她却仍会在半夜惊醒,而后像方才那样咬着唇,一句话也不说。
可分明……她忽而来查看自己旧伤的举止,已然昭示出了她的不安。
因他不安。
如此,怎么办呢……
他蹙着眉,垂眸望着怀中正埋着脸不肯看他的小狐狸,忍不住地自心底叹息一声,开始轻轻地抚起她的后颈来。
温热的触感一下一下地抚过,良久,怀中人终于缓和了呼吸。
小狐狸闷闷地哼了一声,发着柔软的鼻音,往他怀里蹭了蹭。而后,那只手忽而自他掌心抽出,接着又很快地伸过来,用力地抱住了他的腰。
上神倏然一怔,那双眸中的光沉了些许,无声地敛了半目,片刻后,又很轻地勾了勾唇。
他无声垂眸,望着怀中那只毛茸茸的幼狐脑袋带着满身湿漉漉的水汽动了动,哭得盈盈的眸子缓缓睁开,小心翼翼地看他一眼,又再一次钻回了他的怀里。
而这一下,搂得更紧了。
软乎乎的脸颊埋在怀里,没了衣物相隔,触感格外分明。上神怔在那里,宛如被烫了似的颤了颤眼睫,可垂眸看去,怀中人却好似对此浑然不觉,只顾用力地紧抱着自己,仿佛是护食的幼崽,生怕怀抱中的东西被什么人给抢走了一般。
上神怔忪须臾,末了,却终是无奈地扶了扶额,任由她去了。
白衣人身姿半倚,长发披散,安静地垂眸凝目,四周憧憧的灯火落在他周身,随着疏影摇曳而渐入长夜。良久,鮹纱帐里光泊淡去,怀中之人呼吸缓慢地宁和下来,似已陷入安眠。
“阿曦……”他以极轻极轻的语调唤她一句,又倾身下去,万般温柔地吻了吻她的发顶。
下一瞬,再抬眸时,那双桃花眼望向窗外,仿佛察觉到了什么一般,眼底神色在倏然之间转为森寒。
剔透双瞳之中光华散去,眼底,无数猩红悄然漫过,透出与那梦中帝君如出一辙的骇人戾色。
梦魇之术……
他无声启唇,缓缓眯起眸子。
狐族。
————
半宿无梦。
天光熹微时,曦睁开眼,下意识地抬眸侧首,却未曾看到料想中的人。
她有一瞬间的慌乱,却又很快在垂眸时望见了被披在自己身后的白衣,于是顿了顿呼吸,她伸出手,轻轻拽过了衣袖。
而后,小心翼翼地揽入怀里。
冷雪似的淡香随着鼻尖凑近而萦绕过来,一点一点安抚了她眼底的不安,良久,她重新睁开眼,撑起手腕,作势要从塌上起身下去。
墨水似的长发自后颈滑过,沿着颈肩脊骨弧线流泻而下,万千青丝间,脆弱雪白的肌肤若隐若现,而后掩覆其上的轻薄罗裳被纤长的手指轻轻拢过。她坐在塌沿,纤密的眼睫如蝶翅般垂落下来,却在视线落及地面的刹那,很轻地颤了颤。
——地上,襦裙掩映着的苍白脚踝之下,居然铺着一层雪白的轻绒。
一时间身下好似霜雪染过,恍如冬日般的纯澈荡漾开来,却不见冷意,唯有月华般的柔软光泽映入眼帘,她怔然良久,待回神时,却是被人以衣袖轻轻拢住了发顶。
“阿曦醒了?”上神轻声开口,颀长身形自周身盘桓而过的光芒中渐渐显出,分明是用了移形之术去了某处,及至此刻察觉她醒了,才匆匆赶回。
可饶是如此,他的声音依旧温和,听不出半分忙乱之意,轻哄似地低声道:“此刻天光尚早,再小憩半晌,好不好?”
“唔……”曦极小幅度地摇了摇头,又乖顺地仰起脸,任由他吻了吻自己的眉心。
“夫君。”她有些吃力地张了张口,似是仍旧不大习惯开口讲话,以至于尾音孱弱而绵软,乖得叫人心颤,“夫君方才……去妖界了么?”
纤细的手指攥住了袖角,上神微微一顿。
沉默片刻,上神屈膝委身,一双桃花眼与她对视,神色温和地望向她,很轻地笑了笑:“阿曦好聪明。”
赞叹的一声落下,那双漂亮的眸子微微眯起来,好看得溺人,然而曦却因此抿了抿唇,将衣袖上的手指攥得更紧了些,骨节几乎发白。
“你……”她蹙起眉,微微张着的唇似是要说些什么,然而才一开口,眉眼间忽而浮起几分悲意。
那双眼望着他,眼睫微微颤动,眼尾泛红,不消半瞬,竟是泛起了水光。
这突如其来的神色变化叫上神狠狠一怔,下一瞬他跟着蹙起眉,终于断了从容,几近慌乱地道:“阿曦怎么了?”
“阿曦。”他捧起她的下巴,神色慌乱,眉心纠缠,又因为心疼难当,尾音几是在颤,“怎么哭了?”
可是未得到回答。
曦望着他,在一声又一声地询问中死死咬着唇,终于那通红的眸子决了堤,僵持不住地眨了眨,落下泪来。
她看见了。
她看见她的泽尤哥哥一身白衣,分明是倾倒众生的神,可那眉心处,原本皎白不染的神印泛着血气,是与帝君别无二致的森然。
“哥哥……”她唤他,“你是不是……又为我杀人了?”
话音落下,上神猝然一顿。
下一瞬他犹豫着垂眸,望向那处被攥住的袖角,却见那指尖不偏不倚,正点在一处不知何时被溅上的墨色之上,与那苍白的骨节相互映衬,刺得他双眸一颤。
沉默良久,直到有眼泪自身前人的面庞上滑落下来,泅入他的掌心,他终于闭上眼,忍不住地在心里叹息一声。
——还是瞒不过去。
还是……叫她失望了。
哪怕,哪怕已然死过一次,哪怕历了千年洗涤,他仍旧无法除掉那份根治于魔族血脉的偏执与狠戾。
这双染了血的手,终究无法彻底洗净。
“阿曦。”他轻轻松开手,蹙着眉,似是自弃般地轻声道,“对不起……”
可他还未说完,却是忽而被人堵住了唇。
潮湿的泪意里,唇齿滞涩地分合,良久,她抬眸与他对视,却并不是他料想之中的失望神色。
那双眼红得发烫,灼灼目光望向他,有心疼,有愧疚,却再无其他。
“没有对不起。”她说,“哥哥,你没有对不起阿曦。”
“我从未怪你。”她抚过他的唇,“我只知道,我自小仰慕的上神哥哥,为了我,一身白衣染了血,叫我心疼难当。”
最后一字落下,泽尤怔在原地,忘了呼吸。
“哥哥。”她轻轻地攀住他的腰,舒服地蹭了蹭,“这里铺的软绒,阿曦很喜欢。”
“……特别喜欢。”
“因为从前,阿曦不懂事,喜欢在晨时醒来之后便匆匆往外跑,却总也顾不及着鞋袜,赤着脚就去踩地。”
“而这样的小事,夫君却是一直记得,而哪怕到了今日,对阿曦也无半分责怪,唯有纵容。”
“所以啊,泽尤哥哥。”她仰起脸,轻轻笑起来,“没有对不起,我一直都爱你。”
“……不论你是上神,还是帝君。”
“从未怨过,也从未恨过。”
她望着那双桃花眼,那里的浅色眼瞳遭猩红浸染,与那大雪中的初见模样如出一辙,分明是叫人胆寒的神魔双相,却偏偏能叫她在一眼间,看出当中沉淀着的万般温柔。
这温柔染了水光,便就愈发勾人,上神颤着眼睫,喉结滑动一下,接着他似是察觉到了自己眸中魔息的湍动,下意识地要避开视线,却再一次被攀上了脖颈。
“哥哥。”她望着他,缱绻尾音绕过他耳侧,“你的眼睛,很好看。”
这一句落下,似有无数飞雪呼啸而过。
千年前,少女捧着一袭狐裘,笑眯眯地踮起脚望着他笑:“哥哥,你的眼睛好漂亮啊。”
千年后,曦搂着他的脖子,弯着眼仰脸向他勾唇:“哥哥,我一直都爱你,什么也不怕。”
“——无论你是温柔的,还是偏执的。”
“而且哥哥,你知道么?”她摩挲着他的鬓角,嘴角隐隐浮起笑意,“当年的弑神大战之后,妖王姬肆本欲从莲火中逃走,是我亲手提着浮游,将他一片一片凌迟致濒死,再以附魂之术将其残魂封在往生石上,封入修罗地狱,永受烈火之刑。”
“我看着他一日一日地痛苦哀嚎,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却觉愉悦万分,酣畅淋漓。”
“——而这般残忍,只因我恨他,弄脏了我的神,也弄丢了我的帝君。”
“所以。”她眨着眼,在最后一滴泪滑过下颚的刹那,轻轻吻了吻他蹙起的眉心,“帝君也好,泽尤也好,无论夫君是何模样,阿曦爱你如一,不离不厌,甘之如饴。”
最后一字落下,剔透的泪珠落在那双桃花眼畔,顷刻,有湿润的晶莹浅痕与它交融。而在那双桃花眼中,属于帝君的深红血色浮上眼底,但那浅色双瞳却掠过了泽尤独有的温柔笑意。
他勾着唇,生平第一次,不由分说地,以一种绝对温柔,却又绝对凶狠的姿态咬住了她的唇珠。
而后,恍如撕咬,喘息交错,津濡滚烫。
“阿曦……”他唤她,疯狂地、深沉地、万般温柔地,“你是我的。”
“嗯。”曦弯着眉,任由自己被窒息淹没,却好似身浸甘醴,带着笑意回应他,“我是你的。”
他们在深吻里闭上眼,六感模糊,渐渐在朦胧热意中失了神。
然而在即将坠落的下一瞬,忽然有一声乍然的喊声打破了这阵朦胧——
“姐姐!不好啦!”
寝殿的大门嘭地一声被推开,拎着柄断剑的丁符匆匆冲进来,脸上是一层尚未褪去的惊慌。
“姐姐,你快——”他将目光径直地转向寝殿的床榻,似是正打算说些什么,然而却在望见塌上人影的刹那,话音戛然而止,整个人就这般猝然僵在了原地。
等等!
他、他、他看见了什么?!
一双眼瞪得宛如铜铃,视线惊愕地钉在那帷帐之后。那里,他的姐姐正被上神揽在怀里,轻裳半解,长发披散,俨然是将醒不久的懒散模样。但同时又因着上神宽大广袖的遮掩,她的神色难以看清,只能隐约瞧见,似是正闭眼仰面,抬着下颔凑近上神。
这般亲昵的姿势,他上看下看,左看右看,分明——分明就是在接吻啊!
“呃啊!”他惨叫一声,心道糟了糟了,连忙抬手捂住眼,“我我我、我什么都没看见!”
内心无数声狂嚎奔涌而过,他忍不住痛骂自己一顿,为何方才进来前会忘了扣门,明明也并非何等重要之事。
——不就是自家小太子和戕族司命的幼弟打起来了么,不就是两人打着打着把曦月宫给拆了么?
区区一座宫殿而已,拆了再筑便罢,但他打断了姐姐与上神的缱绻,才是大罪过啊啊啊!
然而话音落下许久,他正闭眼忐忑,却是未曾等到任何回应。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睁开眼,再次瞄向帷帐之后。却见原本正仰面引颈的曦不知何时已然低下了头,正将脸埋在上神怀里,而上神正小心翼翼地以掌心拢在她的后背之上,一下一下地轻拍着。
似是被附耳说了句什么,曦小幅度地摇了摇头,却仍是不肯抬眸,如受了惊的猫儿一般,埋着脑袋不肯离开自己的主人。
上神叹了一声,又轻声说了句什么,这才将视线转向了丁符这侧。
对视的刹那,丁符被心虚所驱使,猛地眨了下眸子。
他下意思地想要收回视线,抬步就要往后退,却在这时望见上神自不远处同他招了招手,似是示意他过去。
顿了顿,他犹豫须臾,终是认命地往前走去。
“上、上神。”他躬身一礼,停在帷帐三步外,没再靠近,一双腿紧紧绷着,显得格外拘谨。
“阿符不必多礼。”泽尤点了点头,示意他直身,用稍哑的嗓音温声道,“方才有何急事?还请直言。”
“呃。”
丁符挠了挠头,被这一句再轻柔不过的询问惹得几乎语塞,目光慌张地四处乱跑,一点也没意识到眼前人的那双桃花眼此刻正泛着些微森然的猩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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