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他心道。
想来那天界送子酒的辛烈异常,依靠神力也是难以解去的。
恰好眼下阿曦正因神骨重塑而不适,若能借着这醉意睡一觉,许能挨过痛意。
思及此,上神便抬手捏出一道安眠决,要点在她的眉心。
可他方一抬手,倏然就被人抓住了手腕。
“不要……”曦咬着唇,似是央求般地眨眼望着他,轻轻摇了摇头,“不要对阿曦用这个,夫君。”
重逢后,她第一次唤他夫君。
然而泽尤却因此而敛了笑意。
他面上浮过一点微末的黯然,蓦然意识到,此情此景像极了当年那场天界动乱之前的分别。
而那一次,他正是用这安眠决,强行安抚了不愿松手的曦。
桃花眼中倏然闪过几分难以觉察的痛色,上神垂眸片刻,依言撤了灵力。
他沉默地顿了顿,而后忍耐着什么似的偏过头,想要将眸中神色掩饰过去。
然而曦却再一次开了口。
“夫君。”她攥着他的袖子,仰着头的神态乖软得不像话,耳尖亦是泛起红痕来,用微弱到几近耳语的嗓音小声道,“……阿曦方才,不是撩拨。”
上神一顿。
“你……”桃花眼中浮起诧异,眉梢微挑,像是以为自己听错了。
曦被那眸子望得颤了颤,卷翘的眼睫不安地垂落下来,似是轻盈扑簌的蝶翅。
“不是撩拨。”她重复一遍,闷闷地嗫嚅着,一双眼红得不敢再看他,纤细的手指却攥得愈紧,“夫君……可以的。”
最后三字的尾音落下,狐尾的软尖在他心口扫了一下。
雪白的衣袖因此而没了动作,直到良久的沉默之后,待那双手再一次要缩回去,上神倏然将其拢进了掌心。
勾了勾唇,桃花眼中浮起一点笑意。
“可以什么?”上神语调清雅,尾音却低沉得厉害,拨得她耳尖愈红,心弦轻颤。而后又在她偏头避开之前倾身过来,轻轻吻了吻她的眉心。
“阿曦。”他柔声道,“再说一遍,好不好?”
曦忍不住闭上眼,未开口,却再一次扯了扯他的衣袖。
小狐狸被羞得不敢抬头,于是她不曾望见,上神那双温润漂亮的眼中此刻满是心疼,连笑意都难以将其掩盖下去。
原来。他想。
原来哪怕到了此刻,他的阿曦,仍在不安。
那一千年的孤寂,终究是叫自己成了她的渴念,而偏生她又那样傻气,总也不肯表现出来惹他心忧,只在眼下因被醉酒模糊了神智时,才忍不住地来索求他的触碰。
既然如此……
上神掩去眸中晦暗,怜爱地拂了拂她的鬓角,又轻轻捧起她的下颔。
“那……”他弯着眼,轻柔至极地道,“阿曦要是疼了,就告诉夫君,好不好?”
曦抿着唇,漂亮的双瞳中碎光盈盈,仰面望着他,模样乖软地点了点头。
上神浅笑垂眸,任由怀中美人伸出纤白的手,轻轻解开了他的发带。
万千墨丝顺着白衣倾泄而下,神印烧出靡靡艳色,桃花眼底暗影汹涌,纤长的手指覆上她的后颈,唇与唇轻柔相抵,温热的呼吸如水漫起。
一夜缱绻。
第59章 番外|之二
大雨忽至,水汽弥漫。
天未明,但不知何时,身侧同塌而眠的人消失了,于是她睁开眼,有些惶急地坐起来。
憧憧的灯火描画出四下的景象,然而却并非她惯常所见的浮游宫寝殿,于是下一瞬,她忍不住地蹙起眉来。
这是……何处?
眼前所见是一处空旷的殿室,无数绯色绫罗条带自高顶垂落,缭出云雾似的朦胧温热。而身下,是瑰色锦缎铺就的红海,软而薄,金线绣文自上绘出大簇大簇的鸢羽飞花。那花开得靡艳,瞧上去流光溢彩,映得她周身的肌肤白皙胜雪,几乎晃得人目眩,以至于好半晌,她才恍惚察觉出一点微末的异常。
但那异常一闪而逝,还未及她细思,忽有一阵尖锐剧痛自后颈袭来,叫她整个人随之狠狠一颤。
“呃!”
急促的一声闷哼自唇间溢出,她骤然跌回柔软的被褥间,可还未及吃痛,便在同一瞬间,听到了身后传来的一阵撞响。
那撞响极为清脆,仿佛玉石相碰,听着格外悦耳,但在响起的刹那,当中的熟悉感却叫她整个人蓦然一怔。
眼底浮现出几分愕然,下一瞬她有些吃力地忍着痛意回首过去,循着那撞响望向自己的右肩下侧。下一瞬,竟是望见自己的脊背之上,赫然多出了一条银色长链!
她双瞳骤缩,面色陡变。
精锐的光芒在长链上流转,映入她的双眸之中,乍一看去,那链条好似一条生着光滑鳞甲的毒蛇,链尾正死死地咬着她的脊骨,钻破了皮/肉,咬得她后颈处鲜血淋漓。而在那长链之下,白皙若雪的肌肤之上,不知何时生出了一尾形容昳丽、展翅而舞的金色凰鸟!
这是……美人劫?!
怎么会、怎么会是美人劫?!
刹那间她面色煞白,在巨大的愕然里察觉出了一种荒谬的怪异感,然而随着清晰分明的剧痛袭来,渐渐有冰冷的恐惧自后脊升了起来。
是梦么……
可这痛意这般真实,绞得她五脏如焚,还是说,此前她所经历过的那一千年才是幻觉,眼前所见,才是真实?
莫非……莫非她自始至终都未曾清醒,一直都被困在美人劫的囚牢之中?
混乱的思绪引出了眼底的恍惚,无数的记忆如梦魇般被唤醒,她整个人开始止不住地颤抖起来,下意识地想要挣扎着坐起,却又在这时,听到了一声极轻的笑声。
“醒了?”
那是一道再熟悉不过的嗓音,随着轻而缓的脚步声自身前落下,接着有人自上而下俯身过来,向她周身落下一片阴影。
于是剧烈的颤抖蓦然顿住,她整个人随之一僵,良久,带着满眼的不可思议神色转过脸来,缓缓抬首。
而后,对上了一双血色的眸。
那双眸还带着笑意,天生缱绻而靡丽的眼尾微微上挑,弧度温润如照水桃花,而那眸底双瞳此刻猩红欲滴,为其于潋滟柔和之中平添了一层鬼魅的欲色,便就愈发显得漂亮至极,含着笑意轻轻一扫,几能摄得人心魄皆失。
可,这样邪冶的笑意,便一点也不像是她在不久前还温柔笑着的那个人,而分明是……分明是……
“你……”她双眸大睁地望着他,那道淡无血色的唇微微张开些许,却抖得说不出话来,在满耳剧烈的心跳声里,生出了一种巨大的惊恐。
可这颤抖的语句未能说完,下一瞬,那张近在咫尺的面庞之上忽而凑近过来,笑意之中欲色骤起,一只手猝不及防地掐住了她的下颔。
“阿曦……”
他柔声唤她,字句之间含着晏晏笑意,却显得鬼魅至极,带着说不出的可怖森然,一边用指尖轻轻地摩挲着她的面庞,一边低低地笑着,“孤的帝后……这是怎么了?”
“——怎的一觉醒来,却像是不认得孤了?”
这一句像是某种印证,落下的刹那,她面上血色尽失。然而帝君见她怔然地不答话,只顾怔怔然地望着自己,他微微地眯了眯眸子。
冕旒晃起来,桃花眼中浮过细碎的光,森森然的目光如冬日月华,带着逼人寒意,从她的眉,描到她的下颔。
“你在发抖?”他低声道,话语分明是问句,却带着笃定,“阿曦,你在害怕?”
质问声落下,急促的呼吸代替了答话,他从咫尺处的那双眼中看到了分明的绝望之意,像是在无声地印证着他质问里的猜测。于是淡薄的笑声从眼底消散,桃花眼中冷色凝结,他凑过来,带着骇人的威慑抵上她的鼻尖:“答话。”
“……你是不是,在怕孤?”
耳语一般的低吟落下,他将指尖轻轻地抚上她的眉心,温凉的触感若有若无地自那血色的花钿之上拂过,似是在狎玩着一盏玉白的瓷器。
可惜瓷器易碎,美人如灯,未经半刻,那血色花钿之下的双眸便泛起了可怜的红痕,纤长浓密的眼睫轻颤扑簌,似是已然不堪忍受。
是梦吧……
丁曦颤抖起来。
这样的他,简直是她此生最可怖的噩梦。
“夫君……”她终于开口,嗓音却哑得厉害,尾音颤极,似是随时都要断歇,“不要这样,求你……”
帝君望着她,在那陡然落下的称呼里轻轻一顿,随即眸光忽沉,却是倏然生了笑意。
“这样……是哪样?”他直起身,语调声色陡转森然,含着血色的唇笑得骇然,在开口的下一瞬,蓦地伸手攥住了她的手腕,不由分说地将她拽了过去。
这突如其来的动作骇得那纤细的手腕随之一颤,落在了他的胸膛之上,她下意识地就要挣扎,却在转瞬之后,于掌心间触碰到了一片滚烫的温热。
下一瞬,等她反应过来那是什么,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是这样么?”
帝君按着她的手腕,又逼她转过视线,望向掌心所在之处。憧憧的灯影随着动作映照而来,于是她这才隐约看见,帝君胸口处的墨色衮服之上,好似被什么黏腻的东西给浸透了,且正缓缓地自她指尖渗过来,不消半瞬,赫然就染出了一片刺目的猩红。
——那是,血。
大片、大片的血。
连着指尖的滚烫触感,灼得人心头发颤,而那其下的胸膛之上,分明就露着一处骇人的窟窿!
她听到自己的呼吸骤然停滞,而帝君的笑声愈发阴沉,渐渐显出了扭曲的恨意。
“看见了么,阿曦?”
他与她对视着,一双桃花眼成了彻骨的寒潭,恻恻的眸光直逼她的眼底,一字一句地低声道,“这里,好痛啊。”
最后一字落下,她整个人狠狠一颤,指尖剧烈收缩,下意识地就要收回。
然而帝君却不肯松手,他凑过来,不依不饶地附上她的耳侧,又叹息一声,残忍而温柔地逼她睁眼对视。
“可是阿曦,你知道么——”
“这样的痛,却远不及你所给我的万分之一。”
他指尖轻捻,又一点一点拂过她的眉眼,神色间分明是深情至极,却透着掩不住的戾与恨,好似恶鬼舐血,道出震人心神的字句,“因为……孤都看见了,曦。”
眼见咫尺处的那双眸中瞳仁骤缩,露出分明的愕然,恶鬼笑起来,眼底恨戾渐深,似有莫大的快意。
“这才是你的本名,对么?”
“仙界,神界,点红妆,登华顶,羽披霞冠,登殿为王……”一只手攥住她的脖子,渐渐收拢,“与上神泽尤耳鬓厮磨,两厢缱绻,好生快活!却留孤在这牢笼之中,永世为囚……”
“殿下。”艳色双唇一开一合,浮起森然笑意,“你好狠的心啊。”
这一句话音猝止,颈间窒息袭来,曦仰着面,那张本就苍白的脸于瞬息之间浮上青灰,显出骇人的死气。可她却好似忘了挣扎,那双眼中忽而漫过无数汹涌的悲意,烧得她眼角泛红。那红是绯色的,泛着热意,自她眼底泅出朦胧水汽,化为串珠似的泪滴滑至她的下颔,无声落在了他的腕骨之上。
盈盈的雾气模糊了视线,眼前那双桃花眼渐渐失了轮廓,可就连这样,也能觉出那眼底的恨意。那恨意那样深,那样狠,好似烈火一般,烫得她彻骨生疼。
这疼痛叫她失了力气,在最后的弥留里,伸出手覆上他的心口。
原来……你都看见了么?
原来,你是恨我的么?
对不起……
她望着他,惨白的唇在灭顶的剧痛里轻轻开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那只纤细素白的手上染着刺目的红痕,衬在墨色的衮服之上,愈显苍白,颤得厉害。
每一缕细微的潮热,都能在她心底刻下名为愧疚的深痕,剜骨削魂,痛不欲生。
于是片刻后,待到那只手无力垂落,她以为自己终于要断了呼息,便要任由自己闭上眼。
可偏生在这时,好似入夜惊雷一般,自她头顶幽幽落下,鬼魅一般地悠然道:“你死不了的,曦。”
她倏地一惊,睁眼望去,目光径直砸落在帝君身后。
而后顷刻,恍如梦魇一般,她对上了一双不知何时早已出现的、狭长的凤眼。
——姬肆?!
妖王姬肆?!
双瞳遽然一震,她面色陡变,然而这时,脖颈之上力道骤卸,叫她呛入大股气流,难以抑制地剧咳起来。
“你……”她望着他,说不出话来,几乎咳得肝胆俱裂。
而眼看着那眸底浮现惊惧,那双凤眸终于笑起来,血色竖瞳之中流光闪过,本就媚艳的眼尾被灯影一晃,愈显鬼魅。
他缓缓起身,居高临下睥睨而望,嘴角讥讽毕露。而这时,曦才发觉,他的手此刻就搭在帝君的头顶之上。
她在咳嗽声里惊恐抬眸,隔着昏暗烛火极目望去,望见妖王那双手的掌心之下,早已无声无息地生出了无数道针尖粗细的骨色悬丝。那些悬丝自他指尖钻出,泛着妖冶诡媚的幽光,又延伸而下,连在了帝君的身躯之上。
头顶、手腕、指尖、后颈、腰身、脚踝……
万千细丝钻入到了那衮服之下的骨髓之中,扯得帝君四肢百骸簌簌晃动,万瞬如一瞬,变作了无心无情的悬丝傀儡。
而后,待那妖王指尖轻轻一动,傀儡便被悬丝扯着转过首来,开启双唇,仿佛双弦齐奏一般,与他一齐轻声唤道:“阿曦。”
这一声落下,她目眦欲裂,断了呼吸。
地狱般的景象成了跗骨蛆虫,再熟悉不过的嗓音成了穿肠毒药,帝君被扯着摆动起僵硬的身躯,轻晃地凑向她的耳畔,指着自己胸膛之上那被悬丝洞穿了的可怖豁口,一字一句地低吟道:“阿曦你看,这里,好疼啊……”
“我好疼啊,阿曦……”那双桃花眼成了被血浸透的死物,露出僵硬的笑意,空洞洞的望着她,淌出蜿蜒血泪,“你救救我……”
“救救我,阿曦……”
最后一声落下,她崩然一惊,终于止不住地失声大叫起来——
却是猝然梦醒。
————
视线所见成了灰白的一片,两耳所闻亦是翁然的轰鸣,她顶着满面的冷汗坐在床沿,许久,才听到了一声又一声地轻唤。
“阿曦。”模糊之中有呼吸落下来,似远似近,透出温而热,“阿曦……”
低磁清越的嗓音入了耳,唤醒了意识,于是视线渐渐聚焦,眼中落入柔白的天光,所见是画梁之下薄纱笼罩,而非殷红帐曼,她被什么人拦在怀里,一下一下,安慰似地轻轻抚着后颈。
那动作缓而柔,与低唤一般,都是小心至极,可待到她意识到对方是谁,才察觉出对方也在发着抖。
她心下一颤,终于回魂,缓缓地转回了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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