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拂清忽而出声打断了他,“你方才说……生死树?”
丁符一怔,下意识点了点头。
顿了顿,他张着口似乎还要说什么,却再一次被拂清打断:“所以……依你之言,曦殿下和上神,是不是已经回来了?”
略带颤抖的尾音落下,拂清望着丁符,那双眸子好似忽而被什么给照亮了,一瞬不瞬地望着他,于是好半晌,丁符终于回过神来,也跟着笑了起来。
“对。”他道,“今晨才到的,此刻正在后殿休憩——”
他话音未落,拂清却是忽而消失在了原地。
————
浮游宫因机关重重,又设了颇多幽暗竹径,显得内里殿宇繁复,廊回崎岖,很轻易就能叫人迷路。
故而哪怕是身为天帝的拂清,也绕了好一阵子才到了宫后的寝殿。
面上出了一层薄汗,她却未曾伸手去擦拭,待平息站定后,抬手扣了扣殿门。
木门被敲击的声响听上去极脆,在这四周寂静里显得格外清晰。
于是不到一瞬,随着脚步声由远及近,殿门便被人自内推开了。
拂清应声抬头,却见眼前出现的并非是她意料之中的泽尤或者曦,而是一位带着面纱的女子。
那女子莫约十七岁上下,穿着一袭制式与天界仙子相仿的衣裙,但又并非平日里天界常见的那种云锦,而是绣着金纹的羽裳。
羽裳轻如薄雾,随风而动时,于衣摆间依稀可识得几分流转着的金色灵流。
这灵流的气息叫人拂清觉得熟悉,顿了顿,她有些讶异地挑眉道:“神族?”
然而话落,她忽地想起了什么,又道:“不,确切而言……你是戕鸟一族?”
这一句多了几分肯定,于是那女子莞然地点了点头,又欠身一礼,朝她恭敬道:“戕鸟族少司命,见过天帝陛下。”
“果然。”拂清了然地一颔首,面上诧异撤去,接着又露出些许疑惑——
不对。
她心道。
戕鸟一族向来避世不出,平日里万年难遇一次,而自千年前族长娵紫死于天界纷乱之后,此族中人更是对天界心有怨愤。故而除却在天界边陲巡守的苍梧将军,再无一族人肯踏足此地。那么,这位与她从未谋面的少司命,怎会突然……
思及此,她道,“既然是司命神官,那便无需多礼。只是不知今日神官来此,所为何事?”
“回禀陛下。”女子敛眉答,“今日小官来此,本无意叨扰,只因今日我族之王回归天界,故吾等特来请其重登神位。”
“王?”拂清一怔,“你是说……曦?”
见女子颔首,她顿了顿,又略露讶异,有些犹疑地道:“可……可曦如今仍为凡人之躯,又因为命格衰微而气息微弱难辨,你们是如何知道她在此处的?”
“是——”
“是我告诉他们的。”
却见那女子还未及回话,忽而有一道熟悉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拂清循声望去,这才发觉有人早已出现在了五步之外的庭院里。
“苍将军?”拂清讶然一怔,“你不是受召去神界了么?怎地也……”
“小将今日来此,目的自然是与陛下一样。”苍梧笑了笑,“有故人归,须得亲自来迎,方显诚意。”
“故人”二字落下,拂清怔忪片刻,而后倏然一笑。
是了,是故人。
她的故人,戗鸟族的小殿下,终于等到了她的执念,跳离那痛苦的轮回,回来了。
而如今,居于神界之外的戗鸟一族无主携领久矣,其族中司命千里迢迢亲自赶来迎接其族中殿下,为其重筑神骨,拜登王位,倒是再合理不过了。
“既然如此。”她勾起唇,面上带了几分会心的笑意,“那便有劳司命带路,携苍梧将军与孤……与我一同前去与这故人相晤,如何?”
“陛下相邀,荣幸之至。”苍梧笑着欠身,微微一礼。
言毕,三人便沿着进门之后的回廊往前走。回廊两侧是疏落有致的墨竹,斜着斑驳的树影落在人身上,显得清凉幽静。司命走在最前,绫罗织就的衣摆自羽裳之上垂落下来,铺在木制的地面上,没有一点声音,脚步却走得极快。而到了殿门之前,她却未曾停步,只一边继续引路,一边朝着身后的拂清、苍梧二人解释道:
“因着晌午便要行继位大典,王上方才沐浴了一番,此刻未在寝宫内,而是正由王后作陪,于后殿梳妆正衣。”
闻言,拂清先是下意识地颔首,接着忽而又反应过来什么,冲她诧异地一挑眉:“王后?”
司命蓦地一怔,脚步顿住,正要答话,一旁的苍梧却先哈哈地笑起来:“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王、后?噗哈哈哈哈!”她笑得弯下腰去,险些倒了身形。一旁的拂清伸手扶她,亦是跟着一晃,不明所以地在那笑声里顿了顿,而后亦是笑了起来。
“倒也说得不错。”拂清道,“今日小曦封了王,上神是她夫君,自然该是称一声王后。”
“这……”司命有些尴尬地顿了顿,“是小官失言,上神……上神娶王上为妻,本该、本该是尊为王夫的,我……”
眼见她面颊羞红,苍梧渐渐收了笑:“无妨无妨!泽尤上神向来脾性温雅,就是你当面如此唤他,只怕也是不会恼你的,宽心!”
她安抚地拍了拍司命的肩,拂清也笑着顺着她的话开口安慰了一番,待司命恢复镇定,三人这才继续往前走去。
不到半晌,身下的回廊到了尽头,眼前出现了一团浓郁的白雾。那白雾袅袅地弥漫开来,带着暖热的湿气,显得格外粘稠,再靠近些,甚至能听得那一侧隐约传来的潺潺水声。
——而那水声来源,正是自天池引来的玉泉。
但因隔着雾,只能隐约望见几分泉水之上的水光。而泉侧四方立着的屏风外,小径上正沿路立着侍女,见几人来,依次朝着他们欠身行礼。司命抬抬手,一边下了木制台阶,一边斜穿过雾气,转身走向旁侧的内殿。
然而那些侍女走过来替他们开了殿门后,却并不入内,只躬身摆出请的姿态。
于是拂清只略略一顿,便跟着苍梧与司命一起走了进去。
内殿修缮清雅,入之即可闻得几分香气,那香气幽然,自满屋的清明灯火间缭绕而过,衬得这殿内愈发寂静。
于是这寂静里,自数步外的矮案之后传来的轻微响声,便显得格外分明。
——那里,此刻正站着数位身披羽裳的侍女,手中端着沉木妆奁,团团地围簇在两人身前。
而那两人一站一坐,皆背对着这侧。立着的那位身形颀长修雅,着一袭白衣,正微微倾身,似在轻声说着什么。而坐着的那位正仰着头,自满头倾斜而下发丝间露出玉白的脖颈,轻轻靠在那白衣人的怀中,一边满含眷恋地望着对方,一边专注地听着。
听见脚步声,那白衣人先一步回首望过来,露出一双含着笑意的桃花眼。
“来了?”他温声道,“几位略坐,阿曦妆容未成,还需等些时候。”
这嗓音从容浅淡,带着与从前殊无二致的柔和笑意,于是拂清不由得怔了怔,接着这才将视线从坐着的那人身上移向他。
“你……”她顿了顿,欲言又止似地张着口似要说些什么,末了却被身侧的苍梧推着肩,径直朝着二人走了过去。
“上神客气了!”苍梧一边推着她,一边朝着白衣人——泽尤上神笑眯眯地道,“王上此刻正遭神骨重铸,意识朦胧不清,还有劳您亲自看顾在侧,守着陌生族人替她梳发描眉。”
说着,她又转过脸,朝着身侧停了步的司命吩咐道:“既已带到,司命一起过来,协助上神,替王上戴冠罢。”
“是。”司命颔首,接过其中一位侍女手中的妆奁,也跟着走了过来。
拂清原本还有些莫名的愣怔,但被那话中的“意识朦胧”四字一提醒,忽而意识到了什么,面上浮起几分恍然。而后她停在那矮案之前,重新将眸光转向了那坐着的女子身上。
那正是曦。
但此刻的曦与平常不同,她换去了素来惯穿的那身青纱衣裙,转而穿上了一袭金羽织就的华裳。那华裳上的翼状金纹流光溢彩,衬得她肌如凝脂,面容娇丽。两弯黛色长眉清丽舒展,额心点着被描画过的银白神印,叫她原本就漂亮的眉眼愈显熠熠生姿,艳得几乎难以叫人移不开眼睛。
唯一可惜的是,此刻她确实是因神骨重铸而意识朦胧,那双银色的眼眸雾蒙蒙的,湿润眼尾亦是泛着红,叫她的神色显得有些可怜。
仰着面,曦那双涣散的眸子不断地轻眨着,似是颇为困倦,但却为看清身后之人而极力地睁着,于是很快就在眼底浮起了泪意。
然而渐渐地,察觉到身侧人未在看着自己,她面上的眷恋之色愈发缱绻,一双手紧紧地攥着泽尤上神的衣摆,仿佛是在怯怯地寻求着什么。
故而上神原本还要同来人说些什么,却被扯着忍不住低下头,温柔地笑了笑,而后再次倾身下去,安抚似的轻轻吻了吻她的额角,这才提起手中墨笔,继续替她描眉。
感受到下巴被触感熟悉的指尖捧着,曦这才重新安静抿下唇,眨着眸子,任由自己被摆弄。
双眉描完,接着就是绾青丝、簪云鬓、戴金冠,朝她围过来的侍女越来越多,她却未曾显出半点抗拒,整个人乖软得好似一只精致的瓷白娃娃,格外惹人怜爱。
等到半个时辰后她终于妆成,唯剩鞋履未穿,泽尤便将早已快要睁不开眼睛的她整个揽入了怀中。
“阿曦累了,你们先退下吧。”
他轻声朝着身侧的一众侍女,却未曾抬头,仍是目光专注地望着怀中人,似是怕她再生出方才的那般不安。
片刻后待侍女尽数离开,怀中人亦是被他安抚着闭上了眼,他这才抬眸,望向一旁正呆立着的拂清。
见对方一脸愕然的模样,他勾唇笑了笑,似是怕惊扰怀中人,开口将声音放得更低了些,朝着她歉声道:“失礼了,方才因着阿曦,对陛下多有怠慢,还请见谅。”
“陛下”二字落下,却见眼前原本正一动不动的拂清好似大梦初醒般整个人狠狠一颤,有些恍惚地摇头道:“没、没失礼。”
她道:“我只是不知道,小曦居然会……会……”
她“会”了半天,却愣是没说出完整的一句话,于是泽尤挑了挑眉,状似无意地眯了眯眼睛:“嗯?”
“呃!”拂清被吓得退了一步,“没什么,既然如此,我先告辞了。”
言毕,她竟是拽过一旁的司命和苍梧拔腿就走。
苍梧还未缓过神,冷不防被拽得一个趔趄,满脸诧异地望向她,却见那向来稳重的天帝陛下,居然显出了几分罕见的慌乱。
——她当然慌。
因为再不走,那殿内的甜腻味道,就要将她几人给淹没了。
————
戗族的即位大典礼节繁琐,待到曦受了万鸟朝拜,被上神带回浮游宫,已然是翌日的傍晚。
二人到的时候,宫内宴席方设,恰好可入座。天帝拂清未在主席,与丁符一同换了寻常衣袍,带着笑意举盏相迎。
她面上没了昨日重逢时的那般拘谨,多了些从容随意。而另一侧,苍梧不知何时变出了两只龙角,正手拉手逗得小殿下咯咯直笑,见他二人来,也仅仅只微微抬眸扫了一眼,颔首致意。
不知是不是吩咐过,殿内此刻并无仆从留守,便好似寻常旧友的会宴。于是上神同几人一一垂眸见礼,便将视线转回身侧。
曦此刻神骨已成,意识清醒了些,但因累了许久,神态间瞧着仍是有些困倦。她在上神身侧落座,纤长眼睫垂落下来,安静得好似一尾竹。
片刻后,眼看着她就要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上神便伸手将她揽入怀中,安抚地吻了吻她的鬓角。
“阿曦乏了么?”他温声开口,低沉悦耳的嗓音落下,轻得好似耳语。
闻言,曦吃力地抬眸,仰着头将懵懂的眸光望向他,小幅度地摇了摇头。
“唔……”她抿着唇轻轻哼了一声,似乎还不太习惯于开口讲话,抬手示意地指了指对面的坐席。
于是泽尤这才抬首,转而望向另一侧。
那里,正是游祈的坐席。
仿佛在犹豫着什么,游祈已离席起身,但却又停步在数步之外的原地,他手中不知正攥着什么,骨节泛白,好似用了极大的力气。
那双被白布蒙住的双眼似有所感一般,正死死地“望着”这一侧。虽是张着口,但却发不出半点声音,那道浅色双唇轻颤着一张一合,好似在无声嗫嚅着两个字。
仔细分辨一番,却是“师兄”二字。
于是泽尤低声笑了笑,道:“是有话要说么,小祈?”
低吟般的一声轻唤落下,带着刻骨的熟悉感,少年整个人蓦地一震,手指骤然脱力,叫那掌心攥着的东西掉了下去。
下一瞬,随着叮地一声脆响,殿内所有人的动作皆是一顿,齐齐朝着这边看了过来。
却见那原本正站在原地的少年忽而上前一步,那道白布之后有泪水无声地滑落下来,他发着抖,哽咽地吐出了久违的称呼:“泽师兄……”
被他唤作泽师兄的上神闻声浅笑着点了点头,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又望见梦幽化作的黄猫忽而从游祈怀中跳下来,衔起那掉在地上的物什,朝着这边飞奔过来。
于是上神伸手接过,垂眸细看,却是一支再熟悉不过的玉骨长箫。
“师兄……”
游祈的声音随之再次响起,却是颤得厉害,几乎听不清字句,“是我对不起你,是……是我和父亲害了你……”
“我知错了……兄长。”
最后一句落下,呜咽声再也止不住地崩流而出。
于是上神顿了顿,将玉骨长箫收入掌心,携着雪白衣袖拂案而起,朝对方走了过去。
“别哭,小祈。”
上神微微俯身,停在那少年身前。低柔的嗓音拂面而来,于是少年隔着满眼泪意仰面,望见那双桃花眼依旧笑意温雅,好似依稀还是当年那位脾气温和的凡人游泽。
那个……一生都被自己的生父亲手困于枷锁之中的泽师兄。
他分明是一介上神,却被种了恶咒,抹了身份,终日拘于牢笼之中,遭着所有人的鄙夷,过得连贱仆都不如。
绕是如此,却仍能带着浅笑望着眼前同父异母的自己,对自己万般庇护。
可自己……自己做了什么?
不但误会他害死了父亲,甚至天真地以为,父亲所作所为不过贪心而已,罪不致死。
以至于后来,受了狐妖蛊惑,苍鳞山上,甚至是想要用他教给自己的剑术,亲手去杀了他。
那些曾经被他口口声声道出的“替父报仇”四字荡彻耳侧,终是叫他再也忍不住发起抖来。
不到须臾,那道蒙在眼前的白布已然是濡湿一片。
直到下一瞬,一双手轻轻地落在了他的额发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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