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要慌。”垂光说,“我只是经脉受损,也还有办法的。”
她仍有些虚弱,在尚琼搀扶下出了丹房。易归潮在院门口守了一夜,这时回身一看登时傻眼,立即明白药性未能去除,果然还是毁了垂光目力,朝尚琼怒道:“你!”少年男女独处一室,有如干柴烈火竟还束手无策,他几乎要以为这是一个笑话。
尚琼心里难过,哑口无言。垂光却说:“你不要怪他,是我要他这样做的。”她对易归潮给自己吃正觉长生的事清清楚楚,因此满心谢意,“归潮大哥,我很感激你。尚琼并非存心如此,你相信我。我虽看不见,经脉却还好。”
易归潮看着她无神的双眼,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半晌才说:“眼睛不急在一时,你们四大拳门亦有一部药典,日后修习内功慢慢调理,说不定能有奇效。”又沉了口气说,“我已派人将许不饿夫妇扣下,你要如何发落他?”
垂光说:“发落他有什么用?我只要翠影没事。”
三人来到许翠影居住的客院,果然许家三口都被单独关在房内。
许翠影听见人声,隔着门喊:“垂光姐姐!你没事么?”
垂光扬声道:“不要紧。”
易归潮昨夜派人把下药的事一五一十前来告诉,翠影哭了一夜声音嘶哑,这时听她回话,松了一口气又说:“请庄主找我爹娘来!我不闹了,我好生定亲就是。”她的声音像个假人,“下药也好,杀我也好,我都不在意。要我做什么我都听话。求他们不要杀阿大,不要害了旁人。”
易归潮早已开了许不饿周大捷夫妇的房门,面无表情站在一旁。
垂光这时眼前一片黑,循声转头,对二人道:“给许掌门道喜了。”
许不饿头也不抬尴尬至极,正要说话,却见易来汐走进来道:“你们这样闹法,置我晴雨山庄于何地?”
他绕过易归潮,冲着许不饿道:“易家若还答应这门婚事,在江湖上颜面何存?一旦这件事传进外人耳中,旁人提起我,只会说我不择手段骗来一个老婆——我差这一个老婆不成?”
他一发话,许家夫妇才真正慌了神;及至看见齐之涯也走了进来,更是面色微妙。
齐之涯和易来汐一同来此,显然也听说了来龙去脉。看见垂光的眼睛,竟也面色沉肃,对许不饿冷声道:“那便如此罢。个人有个人的缘法,年轻人的事勉强不得。我回忘忧川秉明掌门,这件事就此揭过。”说罢向易家兄弟辞行,又看了垂光一眼,竟当真就此离去。
垂光便也不想多说,此间诸事已了,就要同尚琼离开山庄。易归潮本想挽留,也不过留她多住几天,多备些盘缠,仍旧上了路。
貔貅只担心垂光的眼睛,对易归潮交代的金银一概全收。两人带好那瓷杯的瓷渣,仍向住空谷而行。垂光熟悉几日,便凭听觉辨识周围,也算灵敏。走出不远,便按住尚琼道:“前边是甚么地方?有人来了。”
第28章
尚琼一看,前方大树下有一队人马正在等候。两人离开时易归潮亲自送了出来,这时也已返回,显然不是山庄的人。他忽然看见一匹黑马,了然道:“是许翠影在等你。”
翠影也已瞧见他们,赶上前来笑道:“垂光姐姐,我当真要回家啦。”依依惜别半晌又说,“我有一只鸟儿名叫阿飞,你带着罢。”
她将一只大鸟递在垂光手臂,尚琼看它翎羽驳杂,也不知是鹰是鸽。翠影说:“阿飞聪明,就是贪玩。原本我教它认路的,去晴雨山庄时还带着,可是它半路就飞啦,害得我那夜自己在庄里摸,还好遇上你……我和你有缘,阿飞也是,就让它和你做个伴罢。”
垂光虽然看不到阿飞样貌,却摸得出它矫健的筋肉和丰盈的羽毛。她说:“这是给我了?以后它听我的话?”
翠影连连称是,垂光摸摸阿飞的头,把它举了起来:“你走罢,天高地阔,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鸟儿在她手臂站了一刻,随即振翅离手,高飞而去。垂光笑道:“你说它爱玩,不如就由它去玩。”
“你喜欢就最好。”翠影大方笑道,“我要回灵虚楼去,学着管一管门派事务。出来这一趟我也明白许多,下回见我可就不一样啦。你是我一辈子的恩人,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有什么我能做的尽管开口,回山也替我问候秦丹妹子。”说罢又打个唿哨,马蹄声中对垂光说,“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后会有期。”
灵虚楼一行人在她身畔,尚琼眼见阿大身上骑着阿小,跟着黑马一同走了。待他们走远,又见一对中年夫妇赶来,一个浓眉短髭,一个风韵犹存,倒是认得,便低声说:“她爹娘来了。”
许不饿周大捷走到近前,寒暄过后便亲热说道:“翠影既和你依依难舍,不如同我们一起回灵虚楼养一养伤。”
垂光心知这两人轻易不肯就走:在山庄时,因为她的眼睛,他们每天都要找来好几次,都被拦在药师琉璃阵外,只得托易归潮带来许多歉意和药品,另外又送盘缠,也被貔貅来者不拒收走。这时赶来说这一番话,自然不是什么吉兆。
她微笑道:“许掌门要捉我?是因为我搅黄了你家的婚事,还是因为齐之涯要你这么做?”
许不饿只说“非也”,周大捷便力邀她随自己同行。垂光越听越是笃定:齐之涯要办的两件事,一件未成,另一件果然不能就这样轻轻放下。她虽走了,必暗中交代灵虚楼将自己拖住。
此时再无旁人在侧,垂光只想法子要通知翠影早些回转,只跟他们说些废话虚与委蛇;然而早被看穿心思,对面二人齐齐上前。许不饿自恃身份,不对她一个后辈出手,只站在一旁掠阵;周大捷也看出尚琼不会武艺,径直来抓垂光。
垂光见他们毫不遮掩,也觉吃惊,耳闻衣衫簌簌声,自然便抬手去挡。不想周大捷十拿九稳力道充足,这一抓纹丝不动;她心知万万不可在此被捉,情急之下一掌劈出,击中周大捷手臂,借势后退三尺。
许氏夫妇同时惊讶道:“大灵虚掌?!”
周大捷顿时停手追问:“你从哪里学会这劲力?翠影教你的?”
垂光打出之时心里便知不妙,却也晚了。她每日都在练功,可即便用心去除大灵虚掌心法的影响,也很难做到剥离干净,仍然在无知无觉中慢慢积存,像上回和何重绿交手一样,一旦不及分辨便同样无知无觉用了出来。只不过这回是对着灵虚楼的人,可真是班门弄斧了。
在这两位行家面前,想瞒也瞒不过;她尽可托辞是许翠影所授,却不屑说谎,直言道:“不是她教的。”
许不饿说:“小女尽管不晓事,却不致将本门看家功夫私下授与外人。你到底从哪里学来?”
垂光便不再回答,他冷下脸道:“偷学本门武艺,令人不齿。跟我回灵虚楼说个清楚。”说罢衣衫飘飘已朝垂光而去,周大捷便去捉尚琼。
这回便是正大光明捉人。灵虚楼掌门的身手并非浪得虚名,内息排山倒海压至,令垂光尚未动手便气息一滞,只能在扑面而来的掌风中勉强还击,却根本施展不开。
眼看就要落入他手,她甚至感觉周不饿的指尖即将触及自身,腰间忽然被一根长索缠住,随后被一股大力一扯,只听尚琼“啊”地一声,显然也是如此遭遇,耳畔呼呼风响,两人一齐向后飞去。
垂光只觉心惊胆战,不及辨认便肩头一痛被人抓住,随后又被提起,竟然身在半空。那人显然功力深厚,带着两人几个起落便奔出甚远,只听尚琼道:“怎么是你?”
垂光听出他声音中的惊骇,身边已被一件硬物一碰,伸手一摸,原是挨在一起的两柄剑鞘。当下心如明镜:捉着自己的不是旁人,却是何重绿。
何重绿一心甩开许氏夫妇,直奔出近十里才松开两人,语调十分轻松:“你的命是我救的,这笔债要怎么还,心里可清楚?”
垂光自然清楚,默默点头。何重绿又看尚琼,尚琼见垂光没有被捉,也有些感激他,便保证道:“我也不跑的。”
何重绿说:“短短时日不见,怎么瞎了?”
垂光便将前后一讲,何重绿冷笑道:“蠢材,蠢材!问也不问就去帮许翠影,此乃第一蠢;不知道晴雨山庄就敢擅入,此为第二蠢;最后竟然赔上自己的眼睛,蠢上加蠢,愚蠢至极。”他竟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如果不是我跟着,你早被捉去了。”
原来他在山庄附近看见齐之涯,才留意到了灵虚楼许氏夫妇,没想到垂光和尚琼也在,简直是意外之喜,当即将两人掳走。待另去村镇,何重绿雇了车,三人竟然再次同车,一走便没有停。
垂光瞧不见,只能依稀辨认沿途方言,心知也走了甚远,便时常问尚琼到了哪里。尚琼总在她身旁,别处都没去过,更加不认得外头,只说“在赶路”,不然就是“刚才过了河”、“外头有山”。垂光听得头疼,连何重绿都听不下去,开口道:“已进玄火州地界了。”
“来这里做什么?”垂光随即一惊,“你要去……”
“凌云山。”何重绿一锤定音。
垂光问:“你不是早已出了凌云派么?”
何重绿淡然道:“我自有去处。”
垂光知道他曾是凌云派弃徒,这时难免感慨:“真没想到你这样的人,当初竟也在名门宗派学艺。”
何重绿却全然不在意:“凌云派出过一个魔教教主,一个天下第一,什么风浪没见过?多一个我,又算得什么。”
住空谷要往西走,玄火州却在东边,甚至比大青县还要往东。垂光表面沉默,内心却煎熬。现在自己看不见,反倒离目的地更远,要往那边去难上加难。
进凌云山地界之前,三人在一处旧宅过夜。白日的忧虑焦急堆积到夜里,垂光便做了梦。她梦见自己学会了驾云之术,身在云端正朝住空谷飞,谁想那朵白云忽然坠落,无论如何也不听她的,自然心急如焚,大叫道:“快去住空谷!去住空谷!”
重重落地之前,她吓得睁开眼睛,仍然一片漆黑,什么都瞧不见。
她抹去额头的汗,下得床来,尚琼照例在门边打坐入定,气息绵长,整个人安安静静。她放轻脚步摸出门去,听着山风吹来的方向摸到一块大石,坐了上去。
前路扑朔迷离,还不知这一趟最终走成什么模样;何重绿去凌云山,显然要找个清净地方一心练功。如果留下,一日不成就一日不能走,倘若一辈子练不成……
她攥紧了衣角。跑过两次了,这次还要跑吗?又怎么跑呢……
愁绪纷繁,身后响起轻轻的脚步声。垂光以为尚琼来了,又听见剑鞘撞击的细碎声响,却是何重绿。毕竟深夜,她明白他是在监视自己,便道:“你放心,我不会走的,出来喘口气。”
何重绿劈头便说:“住空谷没那么好进。”
他怎么会知道?!垂光蹭地站了起来。
何重绿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冷笑道:“急得说了梦话,还怕旁人不知道?”说罢也走过来,朝石上一坐。
垂光这才知道自己梦中发急被他听去,默默不语。何重绿说:“原来你三番五次逃跑,为的就是去住空谷。若你所说的当真是翠木州那一处,我倒是有所耳闻。谷外设了高手机关,进谷仅有一个入口,每年敞开一次。”
“每年?”垂光闻所未闻。
“不错。每年三月初五。”何重绿说,“今年开谷的日子已经过了。”
眼下已四月,垂光急道:“当真?那不就是今年进不去了?我要等明年才……你没在骗我?”
何重绿又一声冷笑,不答话。
垂光说:“为什么我师父没提起过这件事?你的话有几分可信,我也拿不准。”
何重绿听闻此言,反倒笑了:“你师父?九方绝不懂的事多了。这有什么奇怪?他若什么都懂,也不至于把你教到这种境地。”
垂光听他褒贬自己师父,自然愤愤。何重绿看她双唇紧闭,神情失落,欢快地慢慢说道:“谁想进谷,便在三月初五日出之前赶到谷口外,一路过关斩将,胜者便可入谷居住,直到来年开谷之日。”
万垂光听他说得详细,不像凭空编造,便问:“为什么?不过是个山谷,为何还要打架过关?”
何重绿说:“谷内存着些武学书籍,自然有人想去。只是知道这一处的人不多,所藏书籍也毕竟有限,因此高手反而并不在意,否则早在武林当中扬名了。”又补充道,“你看,我宁肯捉你练功也不屑去。”
垂光思索道:“你上回说师父也许要我去找一位师叔,我师叔在那谷里做什么?学武么?”
“我怎么知道。”何重绿说,“进谷有如打擂台,就算你今年三月初五便已赶到,也同样无法进入。不如老实练完大灵虚掌,届时倒能碰碰运气。”
垂光也冷笑道:“照你的练法,不等练完我就没命了。”
何重绿十分随意地说:“信与不信都在你。你进不进谷也同我无关:一万次进不去,我就一万次捉你回来便是。”说罢竟起身走了。
垂光立在当地发愣,不多时又有脚步声,这次才是尚琼。他入定已毕,见垂光不在屋里,寻出来见她一人站着,忙上来接。垂光便将何重绿的话告诉了他,尚琼说:“如果他说的不假,咱们急着赶到,也是进不去的?”
垂光说:“这人虽然性情乖戾,见识倒多;比起贸然行事,还是做足准备好些。师父的三年时限未到,我想着与其白跑一趟,不如先把功夫练起来。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嘛。”
“可是你说过根基未稳,”尚琼说,“万一真伤了……”
“我想练。”垂光说,“谁叫我功夫差呢?何况我现在双目不灵便,如今咱们躲进山里,反倒比在外头强。等到明年三月初五,我一定会赶到住空谷去。”
尚琼点头道:“咱们带了钱和药,这样也好。”
到得次日,何重绿见二人竟提早等着自己,点头道:“好,这回终于不蠢了。”
垂光说:“此前你说对了一半,我是蠢。但不是蠢在帮翠影,是蠢在本事不够。只有我学到更强的本事,才能更好地帮人。”
有何重绿引路,果然顺利到达凌云山中。他多年在此练功,对地势甚熟,因此远离凌云阁所在的云起峰,只在荒山中穿行。遇见宽沟深壑,便将二人抓住一跃而过。尚琼一路便给垂光讲述山中景色,最后悄悄叹道:“那边竟然有栋小屋!”
何重绿说:“那草屋是我从前盖的,这里无人前来,正好练功。”
尚琼便跟着他将草屋修葺一番,又盖了一间大些的,分作里外两间,和垂光同住。
此时山中春色正好,附近亦有山泉淙淙,白日里鸟语花香,倒别有一番幽静风味。身处深山,垂光再无需担忧师门信物的事,便一心练起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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貔貅:凌云山是个好地方啊,啧啧。
第29章
青阳岭内功本来难练,垂光一直想要尽快向前赶,内功底子虽已厚了许多,却难免感到几处穴位偶尔发痛,便担忧自己操之过急,不敢冒进;同时她更不敢真像上回何重绿说的那样把两门内功交替运转一遍,生怕练出事来,更耽误了本门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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