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光记得他昨日烧鹅的做法,跟着宰杀不在话下,然而到了去毛的时候,陈昏手过毛脱,她如法炮制,不但毛下不来,鹅皮也裂得不堪入目:这才知道脱鹅毛这件事如此艰难,这人手上劲力之精之准,俨然便是掌法行家。
满头大汗拔完了毛,调味倒不难学,可不等她一口气松完,烤鹅这件事又是当头一棒。陈昏的铁签不知是什么材质打造,看似寻常却沉重无比,伸手拿住已然艰难,一旦翻得慢了,立刻便要烤焦;柴禾更是匪夷所思,陈昏拿出一捆柴,待刚好用尽时,他的鹅便也恰恰烤好,垂光的却一片焦糊。
两只鹅摆在一起,陈昏取了刀来咔咔斩落,汁水飞溅,香气扑鼻——自然只从他那一只飘来。垂光烤出的第一只鹅惨不忍睹,只能剥掉焦皮勉强下咽。
鹅已用完,饭后她便叫着尚琼打来几只野鹅,又跟着陈昏出去,从头宰杀。陈昏示范过一次便不再亲自动手,只说对与不对,摇头点头,叫她一遍又一遍练。
天色渐暗,尚琼说:“烧鹅很难,是不是?”
垂光守着炉火,脸被映得通红,缓缓地说:“火候最难。脱毛也罢,烤鹅也罢,每一个时刻,力道是轻是重都需拿捏。何重绿说我不懂丧、败、灵、虚,便是说我不懂用力的火候;你说速朽即不朽,也是在说变化,对不对?”她翻动着手中的铁签,“火给得大,鹅便焦了,柴也不够;火小了鹅就不熟,自然没法吃……至于脱鹅毛,每一根都要一次脱净又不伤皮,手上功夫精微之处,我实在差得太远。”
尚琼听她说得明白,前些日子不通的地方都通了,便笑道:“那……何重绿算是个好师父了?”
“我也不懂。”垂光说,“他古怪得很,处处拿捏人,可学武这事上倒是不含糊。总的来说,算是罢。”
从此垂光便苦练烧鹅,无论生熟咸淡,一概四人同食。陈昏手法娴熟,调料美味,第一顿自然惊艳;然而一顿可以,两顿可以,顿顿吃、天天吃,即便珍馐也实在令人难受。何况垂光烧出来的鹅堪称酸甜苦辣怪味迭出,连她自己也暗暗吐舌头。
垂光生性如此:如果要她自己吃掉烧坏的东西,她倒不觉什么;可拖累旁人跟着一起吃,心里便十分内疚。何重绿显然看穿这一点,刻意要她每天面对几张食不下咽的脸,将她逼得毫无退路。
——幸亏尚琼吃什么都一样,这才让她的愧疚感没那么重。也幸亏每日都要练功,垂光虽感腻味,总不至于吃不下饭,每每自己带头猛吃。
陈昏虽不多话,却很多招数对付她:他有数支铁签换来换去,轻重粗细不一,手上劲力便又不同;炉灶更是垒得靠外,山风一吹火焰忽大忽小,一刻不得松懈;柴禾分量也常常调整,有时还拿其他野味替代鹅肉,脱毛便更加麻烦……垂光每日面临的问题都不一样,每日都在奋力较劲,甚至担忧自己要将凌云山的鸟兽烤光了。
她能从头到尾烧出一只漂亮鹅,一共用了十八天。
四人围坐桌边,看着那只颜色红润、皮酥肉嫩的烧鹅,各自眼中闪烁着不同的心情。
尚琼试探着问:“明天还烧么?”
陈昏居然笑道:“不不不用了,出师……师了!”
“太好了!”尚琼用力一拍垂光的肩,“今年都不用吃鹅!”
垂光欣然说:“我这辈子都不想再吃鹅了。”
何重绿对陈昏说:“今晚就走,不要说鹅,我连你也不想再看见。”随即转头催垂光,“给钱,快些。”
垂光一愣,何重绿说:“你不知道他在闹市开店,每天能卖多少鹅,赚多少钱?何况要他收徒授艺,更是万金难买。”
尚琼悄悄说:“他身上钱味很重,应当是个富豪。”
垂光并不吝啬,跟他的铁签子也算处出了感情,当即便说:“陈师傅来回二十多天,我按整月算,再额外加一份学艺钱……”陈昏像是也想速速甩开何重绿,不及听完便频频点头,这回也不需他再用麻袋送,接了钱自行带起家什,一溜烟飞蹿而去。
蹚过鹅山鹅海,垂光手中劲道已今非昔比。何重绿再来试剑,轻重缓急她便能一一应对。
尚琼看得满心欢悦:七十二路凌云剑试过一遭,垂光能将剑锋荡开,却都根据刺来的力道控制在合适的范围。不等他称赞,何重绿却剑势一转,剑光大盛,道道银芒犹如海潮奔涌,忽有风雷之威。垂光当即不敌,衣衫登时又溅上点点血迹,面现惊诧。
“如何?”何重绿微微一笑,“这就是‘浪淘沙’。凌云山如今没有第二人会使这剑法。”
垂光尽管不懂剑,也听说这套剑法数十年前再现江湖,其威神妙之处,远非凌云剑所能及。此时何重绿拿来对付自己,一时不知是不是应该高兴。
自此她整日在剑锋下苦苦求生。浪淘沙不同于凌云剑,每每危急时刻便要把她捅个对穿。衣裳破了补补了再破,闭上眼睛仿佛还看得到剑光,从前在青阳岭练功的日子恍如隔世。
尚琼不断观摩两人对战,不但剑招记得熟,也逐渐有了些练武之人的影子,拿起剑来竟也有模有样;劈柴时将上衣除去,肌肉线条倒越发漂亮,只是仍旧没有胖起来。
何重绿仍然每月要疯一回,垂光和尚琼便提早给他服药安神,抑或封穴看护,总之不叫他再去山里自戕。
日升月落,到了严冬第一片雪花落下的时候,垂光终于能将何重绿刺来的每一剑都荡开去了。
她翻看着衣衫,发现当真没有划破一处,兴奋得仰天长啸。清亮的啸声在林间回荡,像是穿过了山中喜怒哀乐掺杂的日日夜夜。
何重绿挽个剑花收剑回鞘,面现一丝笑意:“这才是真正的速朽功。丧败拳也罢,大灵虚掌也罢,不过只是外在;内里劲力才是关窍。只因乔木庄最后一任庄主死得突然,速朽功才无人继承。数十年前《乔木拳经》流出,四大拳门只知道瓜分拳经,却没人知道速朽功藏在不起眼的灵虚楼和青阳岭。如今经由我手重返世间,何其快哉!”
垂光听闻此言,便知道自己这功夫算是练成,便也笑道:“我既然没死,就把练法再跟你细说,你也可放心习练。”
何重绿却说:“如今你已不再是让人随意按着打的无名小卒。从这里去住空谷,脚程再慢,一两个月尽够了——赶不上开谷,可别怪到我头上。”
垂光听他的意思竟是要自己走,对这一刻虽憧憬过无数次,却实在没想到这样突然,不禁心生感慨。回顾这近一年来的练武经历,对他说道:“你对我有传功之恩,当行尊师之礼。”便对着他磕下头去。
何重绿却当即皱眉:“谁要做你师父?”
说罢竟也跪倒在地,也向她磕了个头。垂光和尚琼骇然相顾,何重绿起身道:“磕回给你,算是平手。”看着两人四只眼睛瞪得甚大,又不耐烦道,“收徒弟做什么?收徒是全天下最麻烦的事。劳心费力,都要短命。我何重绿从不收徒,以后也绝无可能。再啰嗦此事,我便将你一剑杀了。”
垂光看他言辞坚决,便也作罢,欣然道:“等到白鹿掌门忌日,倘若你还祭他,便替我道一句谢罢。”
第32章
何重绿哑然片刻,便即离去。
三人各自拾掇,很快离了凌云山。本来说好到了市镇便分头而行,然而不知因为人多还是饮食不当,何重绿竟然发起烧来,请郎中看过也没看出什么,住在客栈对着二人要这要那,这不行那不好,既不准抓药又不准两人离开,比发疯时还要难伺候。
尚琼被垂光偷偷打发去抓药,心中盘算:带的盘缠近一年来陆续花用,又给陈昏一笔,已经所余不多。前头还有很长的路,如果有什么便宜有效的法子能把何重绿治好,就最好了。
药铺门口许多人在聊天,貔貅听了两句,便逐渐产生了兴趣。
外出一趟回来,尚琼便屡次欲言又止。何重绿说:“有话就说,盯着我做什么?”
尚琼便说:“你从前跟我说过三句话,我尝试了头两句,发现一点儿都不对;可我这一年来又觉得你说话蛮有道理,还是想试试第三句。”
他内心重复着那句话:“他要什么,你便给他什么。”自认把他需要的东西带了来。
何重绿早把这些忘在九霄云外,不耐烦道:“什么三句两句的?”
尚琼说:“你无故发热,好心大妈教我一个本地偏方,说对你这样的极有效。”
垂光端着一盆热水进门来问:“什么偏方?”
尚琼说:“都说是‘发热好办,两头堵蒜’。”随即取出一头生蒜。
“什么叫两头堵蒜?”垂光从没听过,只觉好奇。
“就是用这头蒜堵住病气,六个时辰便好。”尚琼认真转述,“把这蒜的蒜瓣剥出来,一半含在嘴里,堵住上头,另一半堵住下……”不等说完,一个枕头“噗”地将他砸出两尺远。
何重绿丢了枕头,拍床高喊:“滚出去!!!”
垂光领悟了尚琼的意思,笑得几乎气绝,终于直起腰来拉着他说:“蒜不行,还是给他抓点药罢……”一边又忍不住笑,跌跌撞撞走了。
进了药铺,小伙计忙得很,垂光掏出一把果子干来磕,却稀里糊涂便轮到了她。她忙着叫尚琼拿药方,手中一片果干落了下来,滚在柜台上。小伙计拾起来看了看刚要说话,见尚琼掏出一张方子,这才改口问:“你们不是来卖药的?”
尚琼说:“我们要抓药的。”
小伙计便把那片果干递回给垂光,恋恋不舍叹道:“这最是养心补气的,我们有几个秘方都用得到。凌云山里有,只是太难找,许久没人来卖了。”
垂光一呆,这果干又香又脆,本是尚琼晒了给她做零嘴吃的,她也不知道是什么,在山里只当瓜子来磕,没想到还能卖,当下大喜问道:“这能入药?怎么收?”
小伙计包着药说:“看成色,每钱多少文不等。你要还有,我叫掌柜来瞧。”
尚琼和垂光对视一眼,异口同声说:“还有。”
垂光身上还带着一小包,当即抓了出来,药铺掌柜大喜,细细分辨过了秤。尚琼自然都是跑进无人的深山找来的,原本只为垂光爱吃,便拣着大的好的来晒,叫她随时都能吃到;哪里料到平日吃着玩的东西在这里竟成了宝贝?
两人卖掉了一小包药材,哗啦啦换成许多银钱,一进一出,荷包立鼓,仿佛做梦一般。
尚琼怕垂光没得吃不高兴,安慰道:“这些卖了不打紧,我包袱里还有。”
“我可舍不得吃了!”垂光忙道,“那些也都卖掉换钱,咱们留着用。这样算来我也吃了不少银子,万万想不到你拿来的零嘴竟是这样贵重的东西!”
尚琼说:“我只是闻着这个格外香。”
垂光噗嗤一笑,拍拍他肩膀:“貔貅闻着香的,一定钱味更足。”
两人正说话,忽然听见背后茶棚有人问:“老伯,最近见没见过一个眼盲女子,身边跟着一个高个儿?”
垂光心中一动,一扯尚琼,两人便避进身旁店铺,看着一个人比比划划打听着去了。垂光看那人衣着不差,应当也有些来头,皱眉不语。尚琼便问:“眼盲女子,高个儿,说的莫非是咱们?会不会是灵虚楼仍要捉你?”
垂光说:“的确有些巧合。除了何重绿,没人知道我已经看得见了……还是小心为妙。”
说话间两人便往外走,垂光只顾想那打探消息的人,却被尚琼拉住说:“你看,你看!”
她有些不耐烦地催:“回去还煎药呢。”
貔貅仍然不松手,又说:“你看!”
“看什么?!”垂光有些急躁地回身,这才打量身旁,见铺面小得几乎转不过身,都是些粗瓷盘碗,有什么好看?刚要拎着貔貅出门,余光却扫到他指着的一个角落。
几个大大小小的缺口碟子旁边,摆着几只瓷杯。
虽然都落了灰,却一眼就能看得出,和尚琼打碎那一只十分相像。
貔貅激动地说:“你知道我想说什么,对罢?”
两人交换个眼神,心有灵犀地一笑,垂光便挑了一只瓷杯买下:信物打碎,这只聊胜于无,和那镶金玉佩一齐给了师叔便是;实在不行,便和那包瓷渣全拿出来——不管怎么说,或许用得上。
喜孜孜回到客栈,又给何重绿煎药。大概是被尚琼的偏方和蒜震慑,何重绿一脸不情愿,也喝了一两口意思意思,第二天就好了。
垂光悄悄笑说:“貔貅抓回的药,也比旁的管用。”
尚琼却说:“我看他还是心病。你练了速朽功,又告诉了他如何习练,他和白鹿烟从前没做完的事,如今总算有个结果了。”
垂光听他讲得出这样的道理,惊叹不已。没想到貔貅出来这一年多,已能这样懂得人心了。
何重绿既恢复,三人也便要启程,打算在客栈吃过饭便分道扬镳。刚出了门,只听外头砰地一响;走到客栈楼梯,又听见一响,片刻有人进门向掌柜问道:“近日可见过一个眼盲少女,旁边跟着一个高个儿?”
那掌柜思索过后便道:“不曾有。”
垂光当即停了脚步拦着尚琼道:“你记不记得咱们头回遇见何重绿,那红豆绿豆来之前,也像这样放鞭炮一般的声响。”
尚琼想了想说:“那是忘忧门的人,这必然是暗号了。”
如今垂光耳力好了许多,能听得出来这比普通鞭炮调子高些,夹着一丝极微弱的哨音。她对尚琼说:“你留在这里别走,如果有什么事,就拿着行李从后门溜出去,到前头等我。”
她已跟着何重绿踩上楼梯,干脆下来一瞧,方才两人身着青衫正在一桌坐下,满店里只剩他们身边一张空桌。
何重绿毫不在意,径直落座,许是嫌地方挤,便将无用的长凳朝旁边踢开。那两个青衫人体格壮些,被他的木凳一碰,
垂光走到桌边,便听他说:“拳门废物,何需多占地方?”她自然知道何重绿看不上四大拳门的人,必然不会对他们客气,心中暗自发笑。
近些那人看见他身畔双剑,微微一怔:“你……你是谁?”
何重绿低笑道:“你不认得我,还不认得结绿、绿衣两把剑?”
另一个青衫人神色一凛,悄声对同伴说:“他,他是何一玄!”
听见这个名字,头一人便不作声,却仔细打量垂光。垂光不欲节外生枝,便低了头,正寻思如何作答,只听何重绿冷声道:“什么时辰了,还不快去烧鹅?”
垂光一愣,连忙道:“是,是!”说着便朝外急走。忘忧门两人见何重绿白衫飘飘颇有出尘之气,这年轻女孩却不多修饰,又被训得头也不抬,显然一副婢女模样,当下不再纠缠。
垂光赶到厨房,心知何重绿早已吃腻了鹅肉,便在厨下买两只半熟鸡鸭,烧一烧给他拿去。
那两人吃得甚慢,眼看“婢女”当真烧了饭来,并且手艺远超常人,便也走了。何重绿自顾吃饭,冷笑道:“我说什么来着?四大拳门都是一群废物。”
垂光暗自咋舌,也感激他出言相助,心中明白这顿吃完就到了分别的时候,便和尚琼跟着他再走一程,无言相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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