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天练功,垂光心中踌躇未定,何重绿却也来得迟,忽然说:“你知道那傻小子悄悄问我什么?”他像是觉得十分好笑,“他问我会不会换眼睛,他要把自己的眼睛换给你。”
垂光不想尚琼背地里竟问他这样可怕的事,惊骇道:“你别听他的!世间高手眼盲者不止一二,难道看不见就练不成武了么?再说哪怕你换给我再好的眼珠子,经脉不通也许还是看不见。”
“那你便早些练成。”何重绿说,“内功日渐深厚,经脉一通俱通。”
垂光心惊胆战想着尚琼的眼睛,便不再踌躇。见何重绿就在不远处看她练功,便示意他坐下:“你无需在我头顶发力,以免痛得我十分急躁,既已来此,由我自行慢慢运劲就是。”
何重绿便坐在她身后,却在垂光运气之际忽然伸手去探她督脉,果见两遍劲力各自不同,一为丧败拳,一为大灵虚掌。垂光知道他必有疑心,因此只管自练。何重绿看她听话,这才稳坐一旁,或练功或出神。
然而垂光早有准备,故意用这一招稳住她,自己却暗自将劲力分作两重:本门丧败拳心法自然逐渐稳固,而到了大灵虚掌的时候,这股内息走完督脉便不再前行,劲力只拿来冲击温养双眼周围的经脉:看似是在练功,很快也满头大汗,何重绿却不知道她内里到底在做什么。
如此既练了本门功夫,又养了眼睛,垂光只在每天最后走一遍大灵虚掌内劲敷衍,招式也慢慢记,不致乱了根基疼痛难当。只希望何重绿晚些发现,拖得一天是一天。
连续数日相对无事,何重绿见她已学会运劲口诀,逐渐放心由她自行练功。垂光自觉习练得法,便和尚琼一起来到山泉旁。尚琼去摘野果,她运起丧败拳心法。
近日来踏实安心,又有晴雨山庄带来的良药调理,一旦凝神运劲,内息流转源源不绝,深感快适。垂光此刻不喜不忧,全心只在导气运功,内息运转周天,注入丹田,不知不觉已过两个时辰。忽然心有所感练至圆满处,便觉内息如有实质自行涌向奇经八脉,仿佛温水缓缓浸过诸多穴位,后背督脉微微发胀,尤感充实。
丧败拳根基已成,不枉数月苦修。
劲力空前贯通的一瞬,往日痛过的穴位又痛起来。她略微平复一番,缓缓睁开双眼,一点光线映入原本黑暗的视线,她能够瞧见亮光了。
垂光这才兴奋不已,努力张望,看见尚琼一个虚虚的影子蹲在水边像在清洗野果。她偷偷走过去,看他身后放着打好水的小木桶,忽然撩起水来朝他一泼。
尚琼被冰水激得一跳,回身便说:“你也太坏了!”
垂光不等他起身便一通乱泼,又要去他身上擦手;尚琼伸手按住她的头顶,他身高臂长,垂光便被按住无法再朝前去,直如顶牛一般,自己也觉有趣,哈哈大笑。尚琼一面笑骂,忽然醒悟道:“你看得见我?!”
垂光笑嘻嘻地说:“你头一次见我,也是这样问。”
尚琼连忙松手:“你眼睛好了 ?”
垂光说:“我模模糊糊看得到影子啦!”
两人兴奋得手舞足蹈一刻,尚琼看她眼神果然灵动不少,开心得反复确认。
垂光戳着他的头说:“经脉的问题便要经脉来解,别再打主意挖你自己眼珠子啦。”
“何重绿怎么转头就把这事告诉你了?”尚琼大窘,“我不像你会那样痛,这副皮囊没了眼睛也不算什么。”
“幸好他说了,”垂光说,“否则我也不能恢复这样快。”
尚琼说:“其实在晴雨山庄我就在想,我是貔貅,应当给你招财,然而只招来一些有钱的女婿,像什么话?”
垂光听着他出人意表的发言,不禁大笑:“什么有钱的女婿?!”
貔貅却一本正经地说:“自从咱们出门以来,赵金晖嚷着要娶你,易归潮也说过要娶你,虽然一个比一个家大业大,终究不是你自己的。我心里十分不忿,不知道能给你点什么……”他发起愁来,“难不成还是我太瘦的缘故?”
“所以你就想把眼睛给我?”垂光笑得肚子痛,又为他这种呆气感慨,“这一路都是你在照顾我,又在归潮和许不饿那里拿了许多盘缠,我也用不完,这还不够?以后别再说那些傻话了。”
尚琼应了一声,又说:“我还有件事想求你帮忙。”
垂光又笑:“了不得,竟能从你口中听见一个求字!”
尚琼说:“我想和你一起练武。你让我觉得练武是一件很好的事。”
这话垂光最爱听,忙答应着:“一起就一起!可不许哭。”
此后尚琼果然便跟着,然而不是凡胎,无法像垂光一样修习内功,看在何重绿眼中只是武学上的废物,便不管他。尚琼跟着看来看去,倒也记得一些招式,以备不时之需。
眼看进山已近月,这天何重绿忽然早早命令二人:“我去练功,你二人早些吃饭,老老实实回屋,哪里也不许去。”竟连饭也不吃,自行朝山中走了。
垂光每日练得饥肠辘辘,有时还要练到夜里,听说早些吃饭自然欢天喜地。吃完许久天色才要擦黑,便和尚琼计较:“难得今天他不在,我想去下头小水潭里洗个澡。”
尚琼大喜:“我也洗!”
“你……”垂光推他一把,“你给我守着点。万一有人来,或者何重绿来,你早些给我报信。等我洗完,就给你守着。”
尚琼最爱泡水,这时恋恋不舍地想着小水潭,也觉公平,便道:“你快些。”垂光连忙鸡啄米一样点头。
两人见何重绿果然没回,悄悄溜出草房。尚琼跟着她走到水边,找个平坦地方,垂光摸着周围的石头踩进浅水,冲他摆手道:“快去守着,不许偷看!”
尚琼不屑道:“整天一个屋里睡,我偷看过一次么?”随即便朝远处走。说时无心,听见身后轻轻的水声和衣裳窸窸窣窣的细碎声响,却无来由地脸热起来,慌得他加大步伐离开。
垂光听见他走远才除尽衣物泡进水里。一轮圆月高悬天际,山中清风送来花果香气,叫人心旷神怡。她听着远处山中不时传来的各种轻微异响,十分愉快地浸在水中。
然而不等她洗好穿起衣裳,脚步声便嚓嚓嚓由远及近,尚琼小声叫道:“喂!”
“你来干什么?!”垂光慌得要命,一脚踩空,扑通一声跌进水中。尚琼看见她一闪而过的肌肤,才想起洗澡是不穿衣裳的,连忙叫道:“我闭着眼睛的!”当真将双眼闭紧。
本以为垂光要骂他,然而只听见水响。他顾不得要挨骂,睁开一条小缝看去,只见她在水中挣扎,他想也不想,纵身一跃,便朝那边游去。
垂光原本水性不好,心慌之下便要往石头后边躲避,然而眼神不好使,踩进更深的水中,被水草绊住了脚。她整日研习内功,气息绵长,在水中也不致呛水,只是越着急越是挣不出。正难过时,身边水波剧颤,尚琼一只手揽着她向上猛蹿,将人一把捞起。
哗啦啦水花四溅,垂光终于被呛得咳了两声。她站在水中,肩膀露出水面,连忙用手遮挡自己:“谁要你来的!”
尚琼仍然说:“我闭着眼睛的!”
“闭着眼睛你还找得到我,拉得到我?”如果不是占着手,垂光简直就要打他。
“真闭着的!”尚琼说,“我在水里能听声响,也能感知方向,我最爱在天河里洗澡的!不信你摸!”
他委屈地去拉垂光的手,要她摸自己的眼皮,伸手却触到她裸露的肩头。垂光羞得面无人色,啪啪拍他的爪子:“别乱动!你快走呀!都是你突然跑来……”
“啊!”尚琼这才想起自己为什么来,“方才何重绿走去的那边传来一声怪响,他不是说练功么?我怕有事。”正说着,远处又是一声。声音虽不大,在夜晚的山林里仍然传得远。
垂光吃了一惊:“是他那边?不会是和谁打起来了?快!”她把尚琼一推,“我穿好衣裳咱们去瞧瞧。你睁开眼睛没有?”
尚琼此时刚刚睁开,连忙又闭紧,扶着她走近岸边,摸着了衣裳,才跳出去。两人相携奔向何重绿的草屋,一看果然未归,便沿着他离开的路径寻找。找到一道石壁之下,才远远瞧见他的身影。
月明如灯,石壁前没有树影,垂光也能隐约看出他置身一块大石之上。她侧耳细听,忽然道:“什么声音?”
尚琼细细看去,带着一丝疑惑说:“他在笑。”
只见何重绿笑得肩膀颤抖,倏地从石上站了起来,也不拿剑,面朝岩石忽然出手,不知什么手法,轰然一击打在石壁之上,石屑尘土一齐飞扬。
他打得专心又投入,忽然扬声嘶吼,状似愤怒至极,又毫不吝惜劲力,眼看石上赫然留下一个个带血的掌印,触目惊心。尚琼悚然道:“他……他在打那面山壁,手都打出了血。”
何重绿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笑声仍被风不断送来,只听他口中不住说道:“我看这样好。你说得不对……一派胡言!不如再换一招呢?”话音时高时低,时而高兴时而不满,又夹杂着断断续续的大笑狂吼,竟是喜怒兼具,说转就转。山壁岩石被他打得簌簌而落,他也不知道躲。
此情此景说不出地诡异。尚琼看他身旁一个人都没有,地上只拖着他一条长长的影子,想起自己白天采摘的野果野菜,心惊胆战:“他……莫非是毒物吃坏了?莫非疯了?”
“我看是早就疯了。”垂光说,“他提前有所预备,不叫我们离开,不就是怕被发现犯了疯病?”
尚琼叹道:“我以为他只是脾性古怪,原来是真疯。如果说发作就发作,那不是哪一刻捏死我们两个易如反掌?”
垂光心中忽然一动,细细算来,拉住尚琼衣袖:“不对。咱们第一回 碰上他,从山里逃去江边,他都没能追来,你记不记得?那天也是十五。来凌云山不足一月,尚未发作过。如果他每逢月圆犯病,也就说得通了。”
“难怪。”尚琼道,“那时不是他不想追赶,是因为疯病犯了,这才让咱们赚了几天。”
垂光道:“我看他双手都有伤疤,原本以为是和人动武所致,如今想来或许便是这样乱打……”她心中思量,不知何重绿要疯多久,“要不要趁机逃跑”这个念头便像雨后一支竹笋般向上拱。
这时尚琼晚饭吃的几个铜钱撑不住了,眼看便要隐形,在这关键时刻可不敢松懈,当即摸出一把要接着磕。垂光听见响动一把按住:“先别急。”不等她说完,一枚铜钱跳出貔貅手掌,骨碌碌叮铃铃滚了出去,在大小山石间撞出清脆声响。
何重绿停止说话,双眼直勾勾望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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貔貅:原来何先生是真疯啊,真疯。
第30章
尚琼被他不似活人的眼神吓住,铜钱没能吃上。垂光在他耳边迅速说道:“我引他过来,你还是去背后点他至阳穴,明不明白?”
她向月光中一跃而去,双手一拍也不说话,何重绿便朝她大步走来,脚步重而快。尚琼依言绕到一旁,只见垂光猛地一窜,窜到大石之侧便闪身一蹲;何重绿忽然暴起朝她抓去,双手狠狠抓在石上,喀啦拍出一条细纹。尚琼瞅准时机吞下铜钱,对着唯一熟悉的穴道奋力一捶,没想到何重绿疯癫之际竟具备一丝近乎天人合一的直觉,极快地一滑,他的拳头便像按上了厚胶,没能捶下。何重绿嗬嗬大叫,便要转身打他。
尚琼正要再点,却见垂光趁机早已掠到何重绿面前,乘着他这一侧身,双手齐出,一点颈下,一点胸前。
何重绿浑身剧颤,动作一滞;垂光迅速再下几记重手封他上身大穴,何重绿向前扑倒,却鬼魅般伸手将垂光打得朝后直飞而出,这才倒了下去。
这几下都在电光石火间,垂光背倚山石,口喷鲜血;尚琼惊呼出声,又不敢轻易从何重绿身旁走开。直到他伏倒在地不动弹,才朝垂光飞奔。
垂光受他一记猛击,吃惊不小,只因内功略有小成,当即将他一股气劲裹住,不叫伤了脏腑。这时强行忍住,对尚琼摆手。
尚琼后悔无极:“你早知道他会这样,对不对?因此你打定主意,要他打在你身上……”他难以再说下去。两个人制不住何重绿,垂光自知眼神不好逃不掉,才选在正面迎击。
垂光却笑道:“一击奏功,这不是我这个主人该做的事?”一边说话,口唇鲜血还在向外涌出,尚琼几乎魂飞天外,强忍着不出声;眼见她盘膝运功,便去看守何重绿。
垂光强要压下那股真气,却被催得胸腹如欲爆裂,只得将自己内息全身运转,将那气息裹住,沿着经脉推行,意欲缓解那暴风雨一样的势头,却觉艰难;正焦灼时却福至心灵,忽然想起此前运功疗愈双目,便不再压制何重绿的内劲,只引导去冲击双眼;果然眼底逐渐发热,无数回之后那股内息便也不像起初刚猛,被她越转越柔,越走越快,终于绵绵细细纳入丹田——用九存一,涓滴没有浪费。
她深深吐纳,张开眼睛,视野一片光明,原来天已蒙蒙亮了。
何重绿内功深湛,被他一击之下竟然因祸得福,得以复明,真叫人又惊又喜。尚琼见她浑若无事站起身来,双眼湛然生光,简直大喜过望如见神迹。
两人说不出的欢喜,相对傻笑起来。片刻尚琼的笑容便凝固了,垂光随着他的视线看去,何重绿正缓缓坐起身来。两人警惕地看着,只见他揉了揉胸口穴位,看见万垂光前襟的血迹,又看她的举动,开口道:“瞎子看见了?”声音已恢复如常。
垂光正高兴着,当即反唇相讥:“疯子醒来了?”
被她一说,尚琼想起何重绿夜里的狂态,对比当下的淡定模样,忍不住要发笑。
何重绿倒也不生气,起身道:“让你们离远一点,偏要来寻死。真是人傻命大。”
三人在亮起的天色中朝回走,垂光问:“如果没猜错,你每逢十五就要发病。”
“不错。”何重绿说,“否则你们第一次逃跑,就会被我抓回来打断腿。”
垂光暗自思量,毕竟他发疯嘶吼时听着甚是痛苦,便试探着说:“我认得一个朋友,家里有许多药材,要不要给你问问,看有没有对症的……”
何重绿一声冷笑:“你认得卖药的,我便不认得了?倘若吃药有用,哪里还需拖到今天。”
“药石罔效?”尚琼说,“依我看,那只能是心病。”
何重绿嘴角浮起一抹古怪的微笑。
垂光倒吓了一跳:这样的人,会有心病?有心事的何重绿……她感到一阵发寒,靠在尚琼身边瑟瑟发抖。
天边朝霞似锦,遥遥望去,云起峰被裹在白雾当中,仿佛能隐约看见凌云阁重重飞檐。何重绿忽然说:“二十年前,我就在云起峰上学剑——这个时辰应当已经起来练功了。”
垂光说:“那时候你还是何一玄,你师父喜欢你么?”
“如果没有离开凌云派,”何重绿说,“我必定能继承我师父的衣钵,甚至接任凌云派掌门,也未可知。”
尚琼向来坦率,赶着问道:“那你为什么走了?”
何重绿说:“我下山时,曾结交了一位朋友……或是说我搭救了他。此人豪爽英武,身手不凡。他比我大上几岁,却已经算个领袖人物;并非出身剑门,却也会使剑法。相熟以后,我便常与他切磋武功,半年一见,有时也在别处巧遇,十分融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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