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阵子不是又有人失踪了吗?听说跟那明月峰的人有接触过,谁知道是不是她干的?”执着扫帚的小弟子尤能共情,对着落叶堆呸了一声,被挤眉弄眼的小伙伴拍了排肩膀。
“嘿,你不知道吧?听说她恶事做多了遭报应,不久前晋阶失败,修为大跌,现在连剑都……”
半天没等到下文,小弟子疑惑地问道:“都怎的了?卖什么关子,你倒是说啊。”
“剑、剑都握不稳。”无疑是对剑修最残忍的惩罚。
本想把讥讽说完,但他余光瞥到那道月白色的身影,后背发凉,生生冻在原地。
察觉到同伴的不对劲,小弟子一回头,瞳孔巨震,差点左脚踩右脚摔在地上。
有道是:莫在背后说人闲话。方才被他们挖苦嘲弄、连名字都不屑提的人,如今正站在他们五步远的地方,也不知来了多久听了多少,手里还提着一把霜白锋利的长剑。
“借过。”
被他们见鬼般的神情取悦到了,俞倾夭欣赏够了才面不改色地从旁经过。就在他们要松口气时,她突然顿住了脚步。
两个小弟子呼吸一滞,对视的眼神中皆透出了恐惧。但俞倾夭并没搭理他们,而是侧眸看向了墙后,凤眼轻扬。
她不说话,两个小弟子也不敢动作。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寂静像浓稠的雾压得人快喘不过气。就在他们崩不住要跪下求饶之时——
[她发现你了。]
一道清瘦的身影默默从墙后走出。
顾明霁低下头,握紧扫帚的手几乎要在木杆子上掐出印来。半晌后,他合眼,鼓起勇气规矩地喊了声:
“师姐。”
第三章 拯救师姐第3步
少年年纪虽轻,身量已足够高大,天青色绣白边的道袍收束妥帖,乌黑如墨的发丝披散在脑后,用一根雪色的发带在及腰处打结固定。
松软的青丝下是一张从右额角斜跨过鼻梁直至左耳下方的银黑色面具。青灰色的浅瞳被眼帘半遮着,眼尾下垂,长睫颤栗,棱角分明的薄唇抿得很紧。
俞倾夭轻哂,平淡地收回视线,径直离开。
顾明霁愣了愣,等反应过来时已下意识跟在她身后走出了庭院。
两人的身影消失后,凝滞的空气才似恢复了流动。两名小弟子吓得腿脚发软,瘫坐在地,拍着胸脯喘息:“吓死人了!怎的比面见宗主的压迫更甚?”
“那人到底什么时候来的?”
“你说的是哪个?”两人异口同声后又面面相觑。
半晌后才有人细声道:“你看见我的扫帚了吗?”
一共两把,他那把不见了。
……
下山的过程,俞倾夭走得不快也不慢,恰好是他能跟上的速度。顾明霁数次想开口都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只能迷迷糊糊地跟着。
[你像极了一条想偷偷跟人回家的小狗。]识海里的声音嘲讽道。
“闭嘴,别再烦我了。”顾明霁气恼地一掌拍在额上。
俞倾夭恰在此时回头,眼皮子微掀,委婉地开口:“你打扫完了?”
顾明霁一时没反应过来,直到顺着俞倾夭的提醒看向手中,才“啊”了声忙把扫帚丢开。几息后意识到乱丢东西不好,又弯腰把扫帚捡了起来,眉头微微蹙起。
“我跟他们不是一伙的。”少年低下头,眼尾自然下垂,“只是路过,恰巧听到了。”
“哦。”俞倾夭的语气波澜不惊,也不知是否听懂了他的未尽之意。
“扫帚是捡来的。”顾明霁张了张口,觉得很难解释清楚,肩膀怂拉了下来,眼眸放空,丧气地抿紧唇。
事实是他听到那两人拗曲作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想上去理论又怕说不过,刚好一旁搁了把扫帚,能拿来当武器。可还没等到他想好措辞,俞倾夭就出现了。
没来得及做和没有做,结果是一样的。他没能阻止,在她眼里便跟那些人没什么两样。
又是“哦”了声,等顾明霁抬起头时,那道月白色的身影已经走远了。
顾明霁垂目静立了一会儿,咬牙加快了脚步往前追。但这次直到明月峰山脚下,俞倾夭都没驻足。
“师姐!”
眼见她要往陡壁处走,顾明霁气喘吁吁地喊住她。一直露怯的少年,竟也会有大声说话的时候。
“那边的路不好走!”
他红着脸开口。虽然不清楚十二岁就能御剑出行的俞倾夭为何要选择走上山,但见她似要选择难行的路,他想为她指个容易的方向。
“原来明月峰修路了。”俞倾夭好整以暇地别过头。
山路小小的一条,并不宽敞,是用镰刀砍倒了杂草和灌木丛开辟出来,痕迹还很新。
“你修的?”她回过头,似是遇到了惊讶的事,眼尾微挑,瞳孔发亮。
俞倾夭的容色属于第一眼的惊艳,尔后便会被清冷所摄,即便她态度平易近人,也会给人高不可攀之感。然一笑起来,宛若明月入怀,星辰大海,春色明媚。
顾明霁的脸更红了,好在有面具遮挡,不会被看出来。这阵子联系不上她,去主峰又被阻拦在外头,只能一有空就往明月台跑,祈祷能与她碰面。渐渐地,走得多的地方就形成了一条小路。
但没必要说实话。顾明霁指尖收紧,心里想的是:原来她记得他,知道他住在山脚下。
不过也对,会戴着面具不能以真面目示人的,明心宗内也只他一人罢了。
少年像只松鼠,很快就把那点还没品味到的欣喜压到了谷仓最深处。
“师姐,”把扫帚放到屋侧,他绕到俞倾夭身前,稍滞后鼓起勇气,“我给你引路……山路难行,我替你拿剑如何?”
俞倾夭抬头对上了他那双如山岚烟雨的眼眸,联想到先前撞破的话题,神色倏地冷了下来:“你在同情我吗?”
少年愣住了,迟疑之时,俞倾夭已经持剑从他身旁走过。
顾明霁垂目跟上,默叹了口气,懊恼自己说不出漂亮的话。
两人一前一后上山,俞倾夭没说目的地,顾明霁也没为她指路,因为小路一条,攀延向上,根本没有岔路口。
沁凉的山风徐徐,携着潮湿的泥和草的腥味扑鼻而来。离峰顶越近越是寂静,因着姬华清的个人喜恶,明月峰内闻不到鸟啼虫鸣,见不到山花烂漫,只有郁郁深林。
也就使得“扑通”——身后滑到的声音,如此的清晰,让人想忽略都不成。
俞倾夭转过身,立在原地欣赏了一番他摔得五体投地的模样,才颇为无奈地把剑递出:“给你,我知道你比我需要了。”
“……地太滑了。”顾明霁囧得脸颊发烫,很想趴在地上不起来了。他是看着她的背影不觉走神了,才踩到了湿滑的石苔上。
“哦。”比起之前,这一声的情感要充沛许多。
顾明霁默了一息,擦干净手,扶着剑站起后接过,抱在了怀里,唇角用力抿了下。
“拄着。”俞倾夭好心提醒。
顾明霁摇头,这是师姐的剑,怎能用来当拐杖?他眼帘半垂,轻声保证:“我不会再摔了。”
俞倾夭随便他。
直到明月台前,他把自己和剑都保护得很好。待俞倾夭解开禁制推开府门想把剑取回时,顾明霁极其自然地跟着她挤进来,青灰色的浅眸迷惘地与她对视一眼又垂下。
俞倾夭眉峰微挑,自许见识过了不少人,还是第一次遇到这般的:“我回洞府,你跟进来做什么?”
顾明霁唇瓣抿直了,把剑交还给她,想到自己的目的,又将跨过门槛的脚强行收回:“我……”
“什么?”俞倾夭没听清,待少年回头时撞上他那双浅眸,坚定纯粹的颜色,一字一句郑重地道:“我相信师姐。”
跟了一路才憋出来的话吗?
俞倾夭忍不住笑了,但笑不入眼底。
真稀奇啊,明月峰外的人都把她当作蛇蝎,避如洪水猛兽,偏生这个无甚交集的小师弟跟着她跑,还说信她。这份相信又能有多少份量呢?
“回去吧。”她抬手划去眼角笑出的泪痕,又恢复那副清冷疏离的模样,毫不留恋地转身。不管论是真是假,她都懒得相信。
顾明霁握紧拳头正打算放弃,忽而瞥到她背上绽开的异色,呼吸一促,视野被深深刺痛,手足失措地道:“师姐的伤口出血了。”
“用得着你提醒?”俞倾夭眼皮子懒洋洋地掀着,语气不耐,“不走,是想留下帮我上药?”
顾明霁瞳孔巨震,唇瓣颤栗,像极了一只煮熟的虾米,连面具都遮不住的潮红。他踉跄了一步,离门更近了,仿佛下一息就要夺路而逃。
少年的脸皮当真薄得可爱,俞倾夭优游不迫地在心里数数,估摸着他何时离开,却见他突然梗直了脖子,眼帘虚垂,避开视线,轻声答“好”。
伤在后背,她确实不好上药。
顾明霁极其迅速地说服自己。
“我可以蒙上眼睛帮师姐举镜子看伤。”顾明霁盯着自己的脚尖,郑重其事地保证,“师姐放心,我以道心和仙途起誓,绝不会偷看。”
然后开始立誓。
“……”这次轮到俞倾夭傻眼了。
第四章 拯救师姐第4步
室内。
少年为了保证自己不会偷看,用厚实的布巾严实地捆了两层遮眼,跟盲人一般捧起铜镜摸索了几番,才在床架边上扎好马步。
“往左,整体再压低些。”俞倾夭懒怠地托腮,眉目轻睐,不客气地使唤。
顾明霁听话地侧身,为使角度合适还需后仰。这个姿势极其难受,但他一动不动,唯有听到指令时才准确地调整镜面,比偶人还要称职。
在少年看不见的数尺外,红烛晃动的剪影下,俞倾夭葱白的指尖挑开衣带上的花节,裙衫如盛放的玉兰散开,青丝被虚挽至身前,露出线条完美且细腻白皙的香肩,清冷的眉眼在尾部染上了薄红,多了一种摄人心魄的魅惑。
指尖松开,外袍彻底滑落,铜镜中映出光洁如白玉的后背。血色狰狞地从伤口溢出,破坏画布的无瑕,但少女眼神未有丝毫波动,仿佛感觉不到痛一般,泛冷的边缘无声掀起了嘲意。
她把指尖搭在药瓶上漫不经心地挑拣,清脆的碰击声持续不断,那个安静得快能化作镜架的少年突然开口:“师姐身上不止一处伤吧?”
以她金丹期的修为和灵骨加持的身体强度,当初被毒蝎尾刺蛰处的伤,时隔一月怎都该愈合了。
俞倾夭透过铜镜睨向那道在脊骨上破开的血口,指尖沾了药粉拂过并不平整的骨刺,意味不明地开口:“你猜?”
明心宗内传她心魔太重,急于求成才导致修为大跌。殊不知真实原因是她的身体遭到了重创。
自万兽之境昏迷后,她被带回关押在水牢中,不许任何人探望。后背的蝎毒因环境恶劣、灵脉被锁,又缺乏药物疗伤,而反复发作。
浑浑噩噩数日,一直持续到那位德高望重又内敛自持的宗主到来,堂而皇之地下令挖她的灵骨。
“俞倾夭!音儿因你蝎毒入体,骨质尽毁!若你尚有良知,就该主动交出灵骨赎罪!”
盛白音前有她相护,又有保命的灵器和苏和嘉及时救助,如何会中毒命在旦夕了?这一出局中局,分明是计划好了要把她的灵骨换给盛白音。
作为自己和妙兰道君的爱女,盛白音没有一副康健的身体,一直是盛飞光的憾事。在妙兰道君早逝,被迫把盛白音送离后,更成为了他的心病。
可这又与她何干呢?
想到自己用密法破开妖界来到人界,从零开始循规蹈矩多年,活成了人人称道的大师姐,竟不如这骤然自满的拳拳爱女之心,俞倾夭眼中嘲意更甚。
“名门正派亦藏污纳垢,不过如此。”她收敛了心绪,神色恹恹地抬眸,睨向眼前的少年,他面覆着白巾,为了维持铜镜的角度,被迫曲膝下腰一动不动,却毫无怨言。
这般温良恭谦的人接近她,又会是想从她身上获得什么呢?
俞倾夭下巴轻扬,仗着少年看不到,肆无忌惮地打量起他来,从紧抿的薄唇,到清瘦的下颚,到默默吞咽的喉结,到挺拔有力的腰线……让人怀疑只要戳一下,这根紧绷的弦能立即弹起来。
啧,光是想像,她那股恶劣的心思便被勾了起来:“猜啊?”
顾明霁眉头蹙紧,歪了歪头,似乎没听懂。
俞倾夭用巧劲踢掉了挂在脚背上的鞋袜,玉足微微躬着,一手贴在剑柄上,另一手撑着床榻,青丝如瀑铺散在玲珑的身段上,构成了黑与白的极致碰撞。
她像美人蛇一般朝他逼近,口吐兰息:“很想知道啊?”
顾明霁从心地点头。耳畔突然响起的银铃般的轻笑,和混杂在药及血腥味中清冽的玉兰香气让他头脑发热,下意识退了一步撞到了梳妆台,偏头远离。
“我衣服还没穿好,你现在摘下布巾不就能看到了吗?”俞倾夭声音轻快,语带笑意,眼底却冷若冰霜。
这等距离但凡他有分毫异动,她手中的剑既能一击致命。
并不知自己的小命已悬在鬼门上,顾明霁苍白修长的手指尽职地抓牢铜镜,指尖微微收紧,片刻的沉默后喉结滑动:“……是我唐突了,请师姐恕罪。”
他本想趁机验证梦境的真假,但终归过于隐私,不是他能够窥探的。所以放弃的很果断,甚至暗松了一口气。
“真的不看吗?”她可以考虑只挖眼。
顾明霁抿着唇侧开头表态。
俞倾夭遗憾地放下长剑,直起腰身,染血的裙摆顺着柔美的曲线滑落在地。她赤足踩在其上,伸手勾起木架挂着的干净道袍覆在背上。
衣料的摩擦声停止,俞倾夭抽检般回头发现少年动作丝毫未变,只有唇瓣微微张合。她被勾起了好奇心,衣带未系,踮起脚尖,敛息凑近。
“我心无窍,天道酬勤。我义凛然,鬼魅皆惊。①”竟是在默诵《清心决》。
俞倾夭的眼神顿时微妙了起来,语气带上了连自己都未察觉的不满:“这般爱学习,为何修为只有练气三层?”
顾明霁默了下,猜到她已经收拾好了,但还是把铜镜放回原位,摸索着出了房门才摘下遮眼的布巾,规矩地回答:“是我资质平庸,天生愚钝。”
眨了眨眼,他后知后觉眼前并未变得明亮,原来是夜色已深,乌云遮月,光线暗淡得快伸手不见五指。
“今日打扰师姐,我先告辞了。”顾明霁走得很急,像被什么追赶一般脚步未停。
俞倾夭郁色沉沉地站在原地不曾开口,眼看着他刚跨过门槛便摔了一跤,好不容易爬起来想扶门站起,结果手上有泥没抓实再次滑到。
第三次滑跤,许是摔懵了,顾明霁跌坐在原地,开始怀疑人生。
俞倾夭淡定地松开捏决的手势,斯斯然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感叹:“原来你是想摔下山,这方式倒是别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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