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把师姐放在心上,也不会在师姐受伤期间,先是出去寻药,后替盛白音操办宴席,还记得美美睡上一觉,收拾妥帖了再来见你吧?”
“更何况,”顾明霁小心翼翼地看向俞倾夭,下垂的眼角中透出了难过,“他不相信师姐。”
第一次遵循本我说出那么长段话,且是在背后说人坏话,顾明霁并未觉得轻松,反而在荒芜的境地中越发茫然失措。他呆立着屏息,忐忑地等待俞倾夭的宣判。
不知过了多久,只见俞倾夭眉头轻蹙:“你不该喊苏和嘉‘大师兄’吗?”
连她都得喊“师兄”,他凭何直呼其名?
“……”
顾明霁沉默了。如在海边等潮不至,反迎来泼面的冷雨。
[要你兜圈子!就该直接说苏和嘉是个卑鄙无耻口蜜腹剑的虚伪之徒,憋着一肚子坏心思要害她!]
“她不在意的。她原来真这般喜欢苏和嘉,连种种不好都能忽略不计。”顾明霁在心头发苦。
良久后,他侧头看向灶房:“面蒸久该糊了,我去看看。”
不等俞倾夭回应,顾明霁垂目离开,动作略显僵硬。
“也不把我的剑留下,难不成带去劈柴吗?”俞倾夭纳闷地收回目光,落到手边的茶盏,映出的却是一双幽深的眼眸。
她发现这个小师弟是难得的明白人。
清风拂过,一朵紫海棠飘落到茶水中,泛起了点点涟漪。看着茶水中被打乱的剪影,少女神色莫测地扶额叹息:“你可真给我惹了个麻烦。”
灶上的面有没有蒸糊,俞倾夭不知道,但顾明霁是轴劲犯了坚持要给她熬药,还得盯着她喝下。作为交换,俞倾夭只能继续指导他练剑和心法。
顾明霁悟性上佳,由此俞倾夭越发不理解他为何能入门五年仅有练气三层修为。然当她难得好心提出要给他探脉之时,顾明霁摇头拒绝:“我会认真修炼,无须师姐为我耗费灵气。”
正式踏入仙途后,灵根会被催发在体内滋长出灵脉。灵脉的粗壮和数量与先天的灵根有关,亦能够通过后天的修炼努力拓宽。修为越高,灵脉越粗壮,能容纳的灵气就越多。
探脉则是指修为高的一人通过灌入灵气替对方疏通经脉中的堵塞之处,助他更好地吸收灵气。
她虽然因为灵骨被剖,境界不稳,但要给一个练气期的弟子探脉能造成多大损耗?
顾明霁依旧拒绝,目光落在她半途收回的手上,心念一动,开口道:“若我短时间内能进阶,师姐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你进阶为何要向我讨赏?”俞倾夭原本被拒绝得有些烦躁,闻言摆了摆手,“罢了,你先说要我答应何事。”
她如今的身份对因果极其敏感,可不敢随意沾惹上什么。
顾明霁张了张口,垂眸:“我还没想好。”
“那便等你想好了,我再考虑。”俞倾夭光棍道,捏了颗梅子放入口中,取出玉符查看积攒的留言。
顾明霁收起药碗,脚步微顿,没立即离开。俞倾夭寻着那片阴影并没动作:“还有何事?”
[想问就问,杵着当门神吗哈哈哈?]识海里的声音肆意地嘲笑他。
顾明霁眉头蹙起,看向半树海棠,试图借着赏花分散那股不自在:“之前给师姐的留言……”
“是指哪条?”俞倾夭抬起头,似笑非笑地看向他,无声地动唇说了一句。
顾明霁霎时脸色潮红。他一直没收到回复,还以为她根本没看。其实没看也不要紧,都是些没营养的话,但为何经她复述出来会让人觉得那么羞耻?
[因为你心里有鬼!]
“闭嘴。”他气恼地驳斥。
俞倾夭欣赏着他局促的表情,不由想起被打入水牢的那段时间,她身上的灵器和储物袋都被收走了,手腕上也被扣上了禁灵环,无法动用灵气。那张连她自己都快忘掉的联系符因为没有灵力波动而被当做了废纸留下。于是她偶尔就能看到少年的早晚问候。后来灵骨被剜,宗门内谣言四起,玉符中的传信变得不堪入目,那张联系符是唯一的清净之地。
或许因此,她才会对他稍有纵容。
目光重新落回玉符上,扫了眼上面的留言,俞倾夭淡然道:“明日你不用来了。”
顾明霁迅速抬头看向她,一脸受伤的表情。俞倾夭无奈地解释:“是去演武堂领习的日子到了。”
“可师姐的伤还没好?”知道自己误会了,顾明霁耳根微红,蹙眉道。
“无妨。”俞倾夭笑了笑,垂目掩住眸中的讥诮。
自一年前从苏和嘉手中赢下首席之位,她作为弟子表率,除非出任务或闭关,需得每月首日前往演武堂领学。
但因为秘境之行和养伤的缘故,这段时间她一直请休。如今收到了执事堂的通牒,言她再度缺席的话,将以不履行义务为由奏请宗主革去她首席之位。
她拥有的身份太多,并不稀罕这仙宗首席地位,但要借机确认一件事。
第二日,眼看天光破晓,俞倾夭梳洗后,收拾妥当,执剑往演武堂走去。
演武堂位于明心宗外门,主要招录的是刚踏入仙门、修为在筑基期以下的弟子,一般由外门长老进行教授,间或由内门弟子进行领习。
俞倾夭扫了眼朱红色的牌匾,龙飞凤舞的三个大字据说出自前代宗主之手。
无论看多少遍都觉得丑。她轻哂,伸手推开演武堂的大门。
里面方集合好的弟子齐刷刷扭头,只见来人身穿白底金莲云纹修边的道袍,腰上悬挂着浅金色的弟子令,青丝用兰玉簪半束在脑后,露出如寒梅般傲雪清艳的眉目。稍稍失神后,意识到她的身份,弟子们的表情微妙了起来,开始窃窃私语。
俞倾夭走至台上往下扫了一眼。在她缺席期间,宗门正好招了一批新弟子,这次新旧弟子合拢做一处,人数多了一倍不止。一般内门弟子领习时都会有外门长老在旁监督,更何况这次人数超额了,但台上仅有她一人。
“先前有事在身未能按时出席。”环视一周,俞倾夭在某处几不可察地顿了顿,随即挪开,泰然道,“今日我带大家练习《明心十二式》一到五式。”
第七章 拯救师姐第7步
俞倾夭一丝不苟地把这五招演练完,看似平平无奇,但若是顾明霁在场,定能窥出她这剑意中的至简至臻、反朴还淳。
虽自认心眼不大,但这套剑法源自明心宗,她承了明心宗的教养,不至于藏掖着敝帚自珍,也乐意分享些心得。只要他们认真领会,必然能有所进益。
不过,前提也是他们得愿意学。
俞倾夭心中哂然,收势后,凤眸轻昵扫向台下:“你们从第一式开始。”
弟子们互看了一眼,拔出木剑动了起来。可惜大部分都心不在焉、有气无力,挥剑跟划水一般。
待他们结束第二式后,俞倾夭及时喊停,让他们重新回到第一式:“再做一次。”
但第二次下来,只有少数更正了过来,剩下的人不仅没有丝毫改进,动作甚至更垮了。躬身驼背,如何能把力使到适处?上梁不正下梁歪,明心宗这一辈心思大抵浮躁了些,失了求道的赤纯。
俞倾夭归剑入鞘,让他们保持平刺动作,下去逐一纠正。几百名弟子的队列,她极有耐心地巡视,遇到态度认真的便多指点几处,遇到明显敷衍的就让他先把手抬平。
“休息一刻钟后继续。”
两个时辰下来,进度才到第二式。俞倾夭背转过身回到台上时,不少人脸上的不满几乎要溢出来。
同一人,当景仰时,她无一不好;反观厌恶时,则形迹丑陋,尽是心怀不轨。
“她是不是故意要折腾我们,才让我们头顶烈日反复练平刺?”
很快,有人开始引导:“这基础剑招,我早八百年就会了!剑高几分低几分又如何?难不成对阵时还要先拿尺子丈量一番?”
“还以为首席精英能教些内门独有的高深剑法,结果就在面上糊弄我们!”越想越气,直接把木剑摔了,嚷嚷起来。
“金师兄说得对!”有人带头便有人附和,一时间情绪被引动起来,演武堂怨声载道。
“怪不得她只来过一次就不敢再来!没责任心也罢了,怕暴露自己习剑不精才是真相!”
“剑术不通,只会揪着人练入门剑招,这样的人是如何当得上首席的?”
演武堂后的云塔处,一直留意此方情形的苏和嘉,眸色渐沉。俞倾夭“大病”后首次领习,并非没有监督者,是他放心不下,所以主动请缨,执事堂知道他们二人的关系便准许了。
眼见场面几近失控,苏和嘉正想前去解围,一双温热的小手搂住了他的胳膊。
“师兄莫急。”身着粉色纱衣的娇俏少女依偎在他身旁,歪头叹息。
盛白音的相貌更多的是继承了妙兰道君的优点,巴掌大的小脸,鹿眼汪汪如小泉涌动,鼻梁柔挺,樱唇小巧,像个漂亮的瓷娃娃。
方才俞倾夭好似往这处看了一眼,着实把她吓了一跳,好在很快便挪开了,盛白音只道是巧合,继续温柔小意地劝慰道:“音儿知道你担心俞师姐,但你们在首席之位上是竞争关系。若是由你出面,会怕落人口舌,更加怀疑俞师姐她得位不正。”
“……你说的对。”苏和嘉稍一思索,便垂下手,只是手指还蜷缩成拳。
他从年少时便开始接触宗门事务,责任加身,顾虑甚多,也因此极好被拿捏。不能说他真的对俞倾夭没用心,只是这份担心再重,在别的问题前也不值一提。
“师姐一定能理解你的。”盛白音嘴角微微翘起,垂眸把目光放回场中。
演武场内只有俞倾夭一人独自面对几百名弟子的质疑。
大概被挖去了灵骨,身上还有点傲骨,痛哭流涕之事实在懒得装,俞倾夭叹了口气:“先前缺席是我的过错,但既已负责教习,内容就该由我来定。今后每月一次,我会带你们重新熟习入门剑招,之后……”
话音未落,一块石头袭向她面门!
俞倾夭眉头微挑,长睫在眼底落下一排幽深诡谲的阴影。就在她侧过身之时,一道身影突然挡在她面前,她的目光微微一闪,略为遗憾地松开了指尖捏好的诀。
少年身量高大,黑色道袍收束出劲瘦的腰身,银黑色面具遮盖了大半面容,墨发高束,被风扬起的发带恰恰扫过她的手背。
木剑的钝刃劈落,木石相击,反倒是飞石被震碎,四散飞落。
不知谁先开的口:“那不是明台峰的小怪物吗?”
片刻的静寂后,场内一阵唏嘘,俨然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俞倾夭恹恹地抬眸,目色凌厉。
新来的弟子不知这个典故,立时有“老人”八卦与他:“啧啧啧,你可知他为何面具不离身吗?”
“身有秘密,不能示人?”
“是没脸见人!这家伙自小被当做野兽圈养,相貌丑陋又不通人言,听说是当年杀了好多人被五花大绑抓上明心宗!”
“也不知道走了哪门狗屎运被仙尊瞧上,免了死刑,还被收为了记名弟子。”
[听到了吗?那些人又在嘲笑你!]
[想不想把他们都杀了?我会帮你的——只要把身体借给我……]识海里的声音不怀好意地煽风点火。
少年露在面具外的薄唇紧抿。
无论何时都充斥着异样的眼光,这便是他不愿出现在人前的缘由。
犹记得那年殿上初见,满身伤痕的他死撑着抬起头,满是血痕的脸显得狰狞可怖。十六岁的俞倾夭从姬华清身后走出,朝他伸出手,明净得仿若天山白雪。
还有再见面时,她刻意的等待,一同上山,夜间留宿,还有外人来时那句不用避讳的“为何”。
无论多少回,会把他当做人看待,且未有过异样的眼光只有师姐。
他可以像被踩入泥泞中的野草一样放弃挣扎,隐秘地直至枯萎,但他可以,师姐不可以。
顾明霁握紧了剑柄,腰背绷直成弓,眼底趟过了一片深色。
金俊力眼珠子一转,见大多数人因顾明霁的突然出现而被带偏了视线,立刻拉大了嗓音,语气愈发刻薄:“我没看错的话,首席你用剑姿势标准,手却在抖,所以才选择教授入门剑法,避免过多用剑吧?先前就听说你因为嫉妒盛师姐对她下毒手,人品极度败坏,如今连剑术不稳,这首席之位你根本不——”
“配”字没来得及出口,因为一把剑架在他的脖子上,只有少数几人看清了顾明霁是如何动作。俞倾夭凤眸染上了兴味,好奇他想做什么。
“一年前内门大比……”顾明霁方开口便哽住了,一日前他对着俞倾夭都不能完整倾诉,如今演武堂数百人的视线尽数倾轧在他身上,充满恶意的目光比木剑更要锐利,污言秽语如黑暗流泻。
等不到下文,众人正不明所以之际,顶上传来一声厉喝——
“住手!”
循声望去,只见高耸的穿云塔上两人衣袂翻飞,踏着鹤背翩然而下。男子临风玉树,女子娇俏可爱,站一起宛若一对神仙眷侣。
眼看救星到来,金俊力面色发白,大声求救:“大师兄救我!小怪物蓄意伤人!”
“大胆!竟在宗内肆意对同门出手!”苏和嘉闻言大怒,见顾明霁还不收手,目中憎色闪逝,不曾顾及两人的修为之差,雾白剑出,森然向他挑去。
然剑气未至便被冰刃拦下。瞬息之间冰雪绽放,寒风凛冽而归,不堪一击的云雾散作了烟气,了无痕。
“师兄,你没事吧?”盛白音诧异了一瞬,立刻从苏和嘉身后走出,状似关心地挽住他的手臂,鹿眼汪汪打转,“师兄只是在尽职维护秩序,师姐你怎么能……”
“是该有话好说。”俞倾夭苍白的指尖抚在凌霜的剑刃上。方才那招若顾明霁直挨上了,不死也元气大伤。她似笑非笑地睨向他们,“何必一出手就是杀招。”
“夭夭,我只是一时气急,忧心场内师弟安危……”苏和嘉理亏在先,心情复杂地找补,同时讶然于俞倾夭方才的剑意竟不弱于从前,甚至更胜一筹。
然不等他说完,顾明霁在这时再度开口:“这招是《明心十二式》中的第五式变招。”
上次他没及时站出来,这次不能再退。哪怕是一次,他也希望自己能做到。
呼吸到空气中残留的冰雪气息,少年张了张唇,找回自己的声音,目光渐而坚定,素来松散的背梁挺直了几分:“师姐在内门大比决战中胜过苏和嘉,最后用的是并非高深的剑招,而是它。”
说罢了,他放下木剑,仿佛只是单纯演练了一番招式。
苏和嘉脸色难看,迎着场内求解的目光,还是点了头:“他说的没错。”
“这招平沙落雁虽被归到入门剑法之中,但对韧劲和落点的把控要求极高,全宗上下除了宗主和长老,能分毫不差地演练的不出百人。”
众人倒吸了一口凉气,显然没想到入门剑法亦有如此讲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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