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偏偏这个人是姜妤,她不聪明,又很有些老实本分,这样一来,倒更显出这句话的赤诚炽热来。
仿佛是从她心头剖出的一抷火。
他看着姜妤,想不明白,怎么会有人这样大胆,又这样笨。
她既然已经知道他的身份,那自然也该明白,依照她的家世,要做太子妃,是不可能的。
姜秉明虽然也算朝廷重臣,但丞中姜家,家底还是薄了些,往上数三代也没出过什么像样的人物。
她未必不知道这些,却仍旧对他深情不改,无非是喜欢他罢了。
他眼眸低垂,又觉得姜妤可怜。
捧着一颗真心爱人的女子,从来占尽这两个字。
譬如他的母后。
他正要说话,却在转眼时看见甬道尽头的一个身影。他最后看了姜妤一眼,而后转身,往尽头走去。
屋里,姜妤见他终于离开,轻轻呼了口气。
终于走了,再不走她就快装不下去了。
“殿下。”
裴肃走到甬道尽头,方才一闪而过的人影便转过头,向他拱手行礼,同时唤道。
“微之?”裴肃看着眼前的人,诧异道,“信上不是说还有两日才到?”
崔慎微低声道:“微臣担心殿下安危,行路途中不敢耽搁。况且,”他笑了笑,“谢春山那厮太没用,若是换做微臣,早已经将那些人连根带梢挖出来了。”
他年少时养在定北侯府,后来与谢春山一道被选做太子伴读,原也该与谢春山一道,及冠后便入朝为官。
只是他乃清河崔氏嫡系子弟,十六岁那年,祖父病重,清河崔家内部分崩离析,叔伯争权,兄弟欲取他而代之,而彼时他父亲正远在平章,鞭长莫及。事急从权,无奈之下,只得由他亲回清河,平定内乱。
再往后,他便一直坐镇崔家,压着底下心思各异的叔伯兄弟。
直到今年开春,父亲归家,他肩上的担子才终于卸下来。却没成想又听闻太子遇刺的消息。
抛开他与殿下私交甚笃不谈,单就从他当年被选为太子伴读开始,崔家就已经是明晃晃的太子党。
这些年,崔家一直立场坚定,风诡云谲之中,为了保全太子利益,不惜数次出面开罪其余几位皇子的拥趸者。
可以想见,若是太子出事,崔家下场也不会好到哪儿去。
而这也是他这次匆忙赶赴定京的缘由。
“你来得正好。”裴肃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过有些事不必急于一时,你既回来,住处可安排妥当了?”
崔慎微答道:“仍旧住在定北侯府。”
裴肃颔首:“可。这里不是说话之处,你随我来。”
他转过身,带着崔慎微回他方才与谢春山议事之地,路过姜妤所在的房间,却只见人去楼空。
他啧了一声。
倒是跑得快。
楼外马车里,姜妤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脯。
魏嘉行还一脸不解:“好端端地,你怎么就不想吃了?真没有哪儿不舒服?”
姜妤瞪他:“你才不舒服!”
就不会说点好听的。
“我觉得我和这个地方八字不合不行?不管,我们换一家,吃什么听你的都行。”她说完,便让黄叔驾车。
魏嘉行拿她没办法,只好带她去了另一家醉仙居。
进到醉仙居里,没等小二开口,姜妤便道:“你们店里有什么备好的肉菜和米饭,给我上一些来,不拘多少,打包好拿过来。”
小二闻言,立时应声下去。
魏嘉行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但他知道,姜妤答应了与他一同吃饭就不会食言,是以便乖乖等在一旁。
小二很快将用油纸包好的饭菜送了过来,姜妤接过,看了一眼魏嘉行。
魏嘉行无奈笑道:“先记在我账上。”
他说完,便随着姜妤一道出了门。
姜妤也没走远,径直去到街对面,将手里的饭菜放在街边蹲着的两个小孩面前。
两个小孩看起来年纪都不大,哥哥只有七八岁的样子,妹妹看起来更是只有三四岁。
小男孩看着她在自己面前蹲下,怔愣了一下,而后才闻见油纸里传出来的饭菜香。
他咽了口口水:“小姐……”
“带回去和妹妹吃吧。”姜妤笑道。
她一下马车就看见他们了,和别的小乞丐不同,他们没有追着路人讨钱,也没有卖弄可怜,只是坐在这里。身上的衣裳虽然破烂,但依旧洗得干干净净。
她听见小男孩肚子叫了一声,小女孩也揉了揉眼睛,憧憬地看着地上的油纸。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小男孩竟然将油纸往她身前推了推。
她听见他赧然开口道:“我、我和妹妹不想吃……可以请您借我一点钱吗……”
似乎生怕姜妤觉得他不识好歹,他连忙又低声道:“娘亲生了很重的病……可是医馆里的大夫说、没有银子……就不能给娘亲诊治。”
姜妤闻言,将腰间装着碎银子的荷包掏出来,塞到他手里,又摸了摸他的头:“没关系,饭菜你们也带回去吃吧,待会儿凉了就不好吃了。”
“以后如果有需要可以到文槐坊姜家找一位姓黄的车夫,就说二小姐与你说过,他听见这话就会帮你们了。”她摸了摸他的头,笑着站起来,这才转身往醉仙居走。
魏嘉行跟在她身边,忍不住道:“你就这么把银子给他了?万一他是骗你的呢?”
姜妤转过头,脸上漾着笑道:“没关系呀,他如果是骗我的,我也不过损失了几两银子而已。但如果是真的,能救人一命,我也很高兴。”
“就怕他过了今天,觉得你好骗,下次又去姜家找你。”
“下次他来找我,不用我交代,黄叔自然会查清楚他的底细,不会给他第二次行骗的机会了。”
魏嘉行忽然想起他们小时候的事。
他幼时贪玩厌学,不比两位兄长机敏,就连底下的堂弟在课堂上受到的夸奖也比他多,久而久之,他在魏家自然不受看重。
在外头旁人尊称他一声魏公子,到了府里,却也就只有母亲疼他。
后来有一回姜家宴客,他随兄弟们一道到了姑姑家,在大人们面前还好好的,大人们一走,他们就撺掇着姜家的表姐表妹不要和他玩。
姜明佩在中间做和事佬,不想伤了表兄弟间的和气,姜妤却站在他面前,和他们对骂,问他们凭什么这样欺负人。
她脾气不好,又迟钝得很,但心却从来都好极了。
姜妤走了没一会儿就发现魏嘉行没跟上了,她转过头,皱着鼻尖问他:“在发什么呆呀,我都快饿死啦!”
魏嘉行笑了笑:“来了。”
他跟上去,与她进了醉仙居,上到二楼坐下,又让她点菜。
姜妤几乎没什么忌口,也不挑食,只要好吃,酸甜咸辣她都吃得。
看了会儿竹牌制成的菜单,她就觉得头晕,索性对小二道:“把你们这儿的招牌菜上个五六道就好了。”
她说完,小二便退下去。
魏嘉行看着她,想到在朝天楼里遇到的谢临渊。
他忍不住开口道:“阿妤……”
“嗯?”姜妤抬起头,“怎么了?”
算了。
魏嘉行想。
她还什么都不懂呢。
现在说这些,会把她吓到的。
第28章 疑惑
在醉仙居用过午膳后,魏嘉行便问姜妤还想去哪儿玩。
姜妤拨弄着花灯上的流苏,娇气地皱了皱眉:“还要玩吗?”
逛了一上午,她好累的。
魏嘉行闻言,笑着道:“那我送你回去。”
他说完,又有些小心地道:“我明日还能来找你吗?”
姜妤想了想,扬眉看他:“当然能啦。”
买田地的事也不是一天能成的,她还指望魏嘉行常来找她,好给行香打掩护呢。
从醉仙居回姜家的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魏嘉行有心想与姜妤多待些时间,便特地绕了些路。
驾车的老黄将他的心思看在眼里,也不戳破,极为配合地跟着他绕路。
姜家里的下人都知道,魏家的表公子和他们的二小姐,感情一贯是最好的。在不少人眼里,两家亲上加亲,早已是板上钉钉的事。
姜妤坐在马车里,觉得有些无聊,她抱着花灯,忍不住叫魏嘉行:“你要不跟我说会儿话吧。”
不然她真怕自己在马车里睡着了。
白日里睡了,夜里便睡不好了。她才不想。
魏嘉行低下头去看她,先前在醉仙居里蠢蠢欲动的心思又冒了出来,像雨后茂盛的春草。
“好。”他抓紧了缰绳,强装镇定道:“我听说姑母有意为你定亲?你有心仪的人选吗?”
他试探着开口:“我听说你在丞中时与容家的公子走得很近,你可是对他有意?”不等姜妤回答,他又很有些嫌弃道,“我听说他上头还有个哥哥,这样的人家最难相处,女子嫁过去,不仅要伺候婆母,还要与妯娌交好,实在累心。”
“我们魏家却就不同了,虽说我兄弟也多,但都是堂的,我母亲只有我一个,她心地是最仁慈良善不过,将来定然会心疼儿媳。”
姜妤掀起眼皮,懒懒地看他一眼:“你怎么知道我与容越交好?”
魏嘉行愣了愣,没想到她会突然这样问,正要想个好借口,却又听得姜妤抱怨道:“这么关心我,也不知道来丞中看看我?连信都不寄一封,真没良心!”
她自己也在丞中玩得不亦乐乎,这会儿却又抱怨起魏嘉行来,真是不讲道理极了。
若换做以前,魏嘉行定然也会与她呛回去,可这会儿听见她提到这事,他却想起父亲让人截他书信的事。
他不敢让姜妤知道。
好在姜妤也不是小气的人,没有揪着这个问题不放,她又回答起魏嘉行的第一个问题来:“心仪的人选啊……”她拖长了声音,在魏嘉行紧张又忐忑的注视下,缓缓道,“我目前还没有。”
天底下的男人在她看来都一个样。
就拿齐今毅来说。
她曾经觉得齐今毅待姜明佩好极了,姜明佩喜欢看雨打荷花的场景,他就在昭德侯府里挖池造湖,大大小小的清池湖水里都养着从各地引进的各种荷花。
姜明佩喜欢吃隆盛点心行的绿豆酥,他就亲自去拍两个时辰的队,甚至不肯假手于人,买到之后第一时间就骑马回府,只为了让她吃得新鲜。
这些心思,放眼定京也是难得。
可后来呢,他还不是在绿柳巷养了外室,甚至那外室怀孕的月份,比姜明佩还大些。
姜妤现在觉得,世上所有的男人都会一边与身边的人海誓山盟一边与旁的女子相许白头。
魏嘉行提起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但很快他又觉得心里不是滋味。
怎么能没有呢。
他拽着缰绳的手松了紧紧了松,然后终于想起最重要的一桩事:“那你将来……想嫁个什么样的人?”
姜妤不想嫁人。
都说了男的没有好东西。
再想嫁人岂不是把自己往火坑里推?
但是这话不能和魏嘉行说,说了他肯定会着急。
他一着急起来就像只小鸡婆,会没完没了地咯咯叫。
她拿出十二万分的虔诚与认真,答道:“他最好与我家世相当,略低些也无妨,这样若是我们往后感情不睦,他也不敢对我做些什么过分的事。才学也不必太优异,过得去便好,若是他太聪明,难免会找机会拿捏我,又或者不满甚至暗地里取笑我不通文墨。”
“不过品性一定要好,最好与家人相处和睦,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心地也要善良。还有什么……我想想,他家里人也须是通情达理,不可是那等品行不端之人。”
“暂时就这些,别的我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到了。”
她说的时候,魏嘉行便一条一条地与自己做着对比,越对比他脸色越苍白。
除了家世相当,旁的他是一条也不符合。
他通晓经史,精擅骑射,才华出众;他与父亲感情不睦,几乎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前两天父亲还放话说要打断他的腿;他家里人……除了母亲良善,其余的兄弟姊妹们,都不是些好东西……
不过无妨,魏嘉行下定决心,以后一定做一个好儿子,好兄弟。
姜妤又问魏嘉行:“你呢?你往后想娶什么样的姑娘?”
她对这事是真的挺好奇的。
魏嘉行从小就没什么和小姑娘相处的天赋。御史家的小姐想请他去家里看自己养的小兔子,他说他最爱吃红烧兔肉,当即把小姑娘吓得涕泗横流;礼部尚书家的小姐送给他家里摘的广玉兰,他回赠一只毛毛虫,虽然美其名曰这只毛毛虫以后会破茧成蝶,但还是被她把这只虫塞回了他的衣领。
姜妤一度觉得魏嘉行此生很有可能孤独终老。
魏嘉行骑在马上,目光直视前方,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道:“以后你就知道了。”
他想娶的是这天底下最好的姑娘。
少年策马而行,神采飞扬,目光赤忱,比这定京城里的春光还要动人。
在他身边的马车里,青色的锦帘被卷起一角,露出车厢里少女温软艳丽的眉眼。
撷芳阁里,端坐在窗边的蘅娘忽然“咦”了一声。
裴肃顺着她的目光,便望见楼下的姜妤与魏嘉行。
见他似有兴趣,蘅娘轻声道:“那位小娘子曾来过我们这儿,点了十几位姑娘讨教经验。”
裴肃皱眉:“她一个小姑娘,来讨教什么经验?”
蘅娘道:“说是她家夫君生性冷淡,不近女色,她想近身都不得法。后来芙蕖就教她,可以在倒酒的时候假装手抖……”
想起熟悉的场景,裴肃脸黑了黑。
意识到自己说得有些多,她连忙停住,但还是忍不住疑惑:“我看那位公子也不像不举呀?”
“不举?”裴肃冷笑。
玩这么野?
在外面给他造这种谣?
第29章 父子
姜妤回了菱花馆后没多久, 行香便也回来了。
她今日随掮客看了几处田地都不太满意,说起这事难免有些沮丧。
姜妤却安慰她说无妨,“买菜还要货比三家呢, 何况是买田地,多看看没什么坏处。左右我们也不急于这一时。”
她说完, 又将自己在路上给她们带的零嘴拿出来,让她们拿下去分着吃。
被她这样哄着,行香脸上才露出了点笑意。
将姜妤送回姜家后,魏嘉行便也径直回了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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