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家是典型的衢北园林风格, 粗犷而厚重, 砖瓦是一色的青灰, 府中种的树也多是松柏之类, 肃穆有余而柔美不足,不像姜家, 处处种花栽竹, 檐下种芭蕉, 水边养菖蒲,十足地温婉雅澹。
从前魏嘉行总不喜欢府中这样沉闷的色调,然而今天他竟也从中觉出了几分况味,只觉得入目所见,一砖一瓦, 一草一木,都有珍贵性情。
一想到明天还会和阿妤见面,他顿时便觉得,好像一切和这座府邸一样寡淡无趣的日子都可以忍受了。
行过庭院, 他便看见立在檐下的父亲。
他犹豫了一会儿,走上前, 拱手行礼,温声唤道:“父亲。”
这是自从他知道自己送到丞中的信被拦下来之后,第一次在魏璋面前表现出一个儿子应有的姿态。
前些日子两人每次一见面,都要闹得面红耳赤鸡飞狗跳。母亲说,他和父亲是一样的倔脾气,谁要先低头服软,就好像输了一样,但是父子之间,何至于此。
魏嘉行对母亲的话很不以为然。
他没有错,自然不愿意低头。
但是今天他决定大度一点。
魏璋怔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面色如常地点了点头。
这些天他也习惯了儿子每次见着自己便剑拔弩张的样子,乍然见他如此乖顺,一时竟有些不适应。
他温和地开口:“三日后是个好日子,到时候你和你母亲一道去宋府提亲,宋家家风清正,宋小姐知书达理,蕙质兰心,堪可配你。”
魏嘉行猛地抬起头,不敢置信地望着他:“父亲?!”
魏璋仍然是那副神情温和的样子,“你也老大不小了,从前爱胡闹倒也无妨,只是如今怎么也该收一收心,否则等过两年入朝为官,你这性子可讨不了好。”
“我不去!”他声音低冷,“我不认识什么宋小姐,更不会娶她!您若是喜欢大可自己娶回来,反□□上添一个姨娘也不多!”
他说完就要转身往园子里走。
“你不想娶宋吟霜,难不成还想娶姜妤?”魏璋冷声喝道。
魏嘉行转过身,高昂起头,脊背挺得笔直:“有何不可?”
魏璋目光冰冷,他望着这个儿子。
他们从来都不亲近。他小时候贪玩,心思从不放在正道上,整日就喜欢上房揭瓦爬树掏窝,他对他极为失望,只想着眼不见为净,几乎没管过他。
等到后来他开了窍,懂事了些,在学业上突飞猛进,先生们夸赞他,就连父亲也看重他,他还是那副混不吝的性子,但终究只是看起来跳脱,实则心却冷得很,就连对他这个父亲,也只剩下表面上的一层敬重。
这敬重甚至薄得像一张摊开的面皮,轻易就能被戳破。
譬如此刻。
他只在乎姜妤,根本不将他这个父亲放在眼里。
他加重声音,以一种极慢又极温和的语气道:“谁都可以,唯独姜妤不行。”
衢北魏家的嫡系子弟,不可能娶一个身世不详的孤女。
魏嘉行冷笑:“我小时候病得快死了,也不见您到床边来问一句,如今长到这般年岁,您倒是想起关心我的婚事了?”
“若不能娶姜妤,那我谁也不会娶。或者您去问问,哪家姑娘要是愿意嫁进来守活寡,也不是不行。”
他说完,便不再多言,径直转过身大步离开。
“来人,”魏璋冷声开口,“从今日起,三公子禁足勤园,不得外出,等他什么时候想通了,再解除禁令。”
直到魏嘉行被家丁们请去了勤园,魏璋方才对身边的管家道:“去姜家一趟,告诉阿姊,让她勿复担忧此事,姜妤,绝无可能进我魏家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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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姜妤在菱花馆等了一上午,也没等来魏嘉行。
行香知道她与表公子约好,忍不住轻声道:“兴许表公子是有什么事耽搁了。”
姜妤歪了歪头:“也许吧。”
她在心里隐隐地想,也许他以后也不会来了。
魏婳,或者说魏家人,总是不会看着他与自己这样长久地待在一处的。
不过他们也不至于害他,这样就好,这样她也就不必担心他。
用过午膳后,姜妤便换了身衣裳,要带几个丫鬟出门。
摇红讶异道:“小姐不等表公子了吗?”
姜妤垂眸,看了眼窗下案上的花灯,软声笑道:“不等了。他若能来,早便来了。”
“上回在侯府我就说了,有时间要带你们去城外庄子上玩,我看今日便很好。”
第30章 折花
姜家在城外有几处庄子, 庄子上雇了些农人照料田地。
从前姜妤在定京的时候,姜秉明每年都要带她到庄子上玩好几回,春天去果林里摘桃子, 夏天乘船去湖上摘荷花,到了秋天就去捞虾捕蟹, 一张渔网撒下去,再拉起来,鱼虾装得满满当当,冬天更好玩, 可以堆雪人。
姜明佩不喜欢来庄子上, 魏婳也不乐意来。这样一来, 姜妤更喜欢这处地方了。
和姜明佩与魏婳在一起时, 她一举一动都小心翼翼,开口说话之前要先在心里想很多遍, 力求周全完美, 只为做长姐眼中合格的闺阁小姐, 希望母亲能为此多看她一眼。
只有在庄子上,她才能不在乎规矩体统,高高兴兴地说自己想说的话,做自己想做的事。
主仆五人乘着马车到庄子上,马车还未停, 一条大黄狗就扑了出来,冲着她们大叫。
不等行香等人反应,姜妤已经率先跳下马车,亲亲热热地抱住了大黄狗, 而大黄狗也在她的抚摸下变得乖巧温顺下来。
阿措见状,笑道:“小白还认得小姐。”
小蛮也笑:“狗是有灵性的呢。”
四个丫鬟陆陆续续跳下马车后, 不远处的院子里,一对穿着粗布麻衣的夫妇也端着碗追了出来,见着她们先是一愣,而后又望着姜妤,语气中透露出几分熟稔:“二小姐来啦!”
姜妤点点头,仍旧蹲在地上,仰头问他们:“张叔,张婶,好久不见啦,小绵呢?”
她刚说完,就有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跑了过来,抱着张婶的腿,笑着和她问好:“阿妤姐姐。”
她说完,又乖乖地叫人:“行香姐姐,摇红姐姐,阿措姐姐,小蛮姐姐。”
姜妤摸了摸她的脑袋:“小绵长高了呀,”她站起来,拉着小姑娘的手,很有些惊讶地比划,“你以前还只到我这儿呢,现在都能到这儿啦!”
“长得好快呀小绵!”
小绵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道:“我还认了好多字,现在会背千字文了!”
“是吗,小绵真厉害。”她笑眯眯地夸奖她,又看向张叔张婶,“我过来玩玩儿,你们不用管我,快回去吃饭吧。”
她话是这样说,但张大又怎么能应,他捧着碗,呵呵笑道:“二小姐吃过了吗,要不也一起吃点?”
胡氏瞪他一眼,“你不会说话就不要说,”她看着二小姐,语气柔和,“家里还有些腊肉和猪骨,还有两条鱼,我去给二小姐炒盘蒜苗腊肉,再做个红烧鱼,猪骨汤,顺便这时节豌豆尖也长得好,二小姐从前最喜欢吃清炒豌豆尖了,您坐一会儿,绵丫头她爹来给我打下手,一会儿就能做好了。”
农家为了方便,灶上都会支两口锅,她这边烧鱼,那边炒腊肉,炒完腊肉再炖汤,炖到一半鱼烧好了锅里就可以炒豌豆尖,确实也不麻烦。
但姜妤还是拉住了她,甜声笑着道:“婶子别忙活了,我在府里吃过了,晚上吧,晚上我们一道吃。”
“诶诶,那好,那好!”胡氏连声答应,“那晚上二小姐可一定要留下来吃饭。”
姜妤点头,又催他们:“好了,你们快去吃饭吧,一会儿饭菜凉了就不好吃了,我四处逛逛,你们不用管我。”
她说完,就带着几个丫鬟熟门熟路地往后山去。
山上是一片果林,梨树挨着桃树,桃树挨着李树,更远些地方是枇杷树、柑橘树和桑葚树。
这时节定京城里已经有果农早早地挑着桃子梨子沿街叫卖,却没成想山里的树上还开着花,繁盛的花叶间偶尔也藏着小小的果子。
姜妤提着裙摆,走在林间的小径上,行香和摇红则去路边折了几枝柳条,开始编花环,没一会儿,就编好了一只,上面插着红粉白色相间的花。
阿措走到她们面前,一把将花环拿在了手里,又竖起食指放在唇边,示意三人噤声,而后悄悄去到自家小姐身后,将花环戴在了她头上。
姜妤“呀”了一声,抬手摸到头上的花环,于是转过脸,歪着脑袋笑问她们:“好看吗?”
真俗气。
裴肃看着她,心里这样想。
但俗气好像也有俗气的好看。
他踹了脚地上昏过去的刺客,示意临渊把人藏好,而后抬手折了枝粉白的桃花,朝底下头戴花环的少女砸过去。
桃花枝落在姜妤头上,花瓣飘飘扬扬地洒落下去。
姜妤甩了甩脑袋,鬓边的流苏也跟着在她脸边晃漾。
她气呼呼地跺了跺脚:“谁呀!”
行香怯怯道:“不是我们。”
小蛮指了指右前方:“奴婢见着,好像是从那边飞过来的。兴许是有游人在此处玩闹……”
姜妤正要说话,下一瞬就见着身着松青织锦长袍的裴肃从前边的林子里走出来。
“是我。”
裴肃笑了一声:“你们扰人清梦,还不许我拿花枝砸你?”
姜妤抬头看了看树,又看了看他:“你在这儿睡觉?”她的神情一下就变得怜悯起来,“你不能回家吗?”
她是很认真地在问这个问题。
她觉得以裴肃这种金尊玉贵的性子,可不像是能在这儿屈就的人,说不定他是有什么事要做,才必须得在这儿。
她开始思考自己要不要让黄叔给他送一床被子来。
然而裴肃却只是随手折了一枝梨花,敲了敲她的脑袋:“这么想知道?”
察觉出他语气里透露出来的危险气息,姜妤猛地摇了摇头,她非常识时务地道:“既然七公子在这里睡觉,那我和婢女们就先回去了。”
孰料她刚走两步,就被裴肃拽住了衣领:“去哪儿?”
“许久不见,你不想与我说说话?”
姜妤转过头,眨了眨眼。
却听他笑道:“我却有话想问问你。”
裴肃面上隐有笑意,昳丽的容色却又微带霜色,他几乎是一字一顿地问道:“我家夫君,生性冷淡,不近女色……姜二小姐,这十二字该作何解啊?”
他语气缱绻地像是定京城里春荫河上的一点桃红,半两怅梦,又像朱雀街上卖花声里的一场春雨的余韵,然而姜妤生生从中听出了几分杀气。
她缩了缩脖子。
吾命休矣!
不对,他怎么知道的……算了,现在也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她闭眼哭道:“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想看看,你究竟要怎么样才会动心……”
她本来是假意哭泣,光打雷不下雨,但是想着裴肃的身份,又想着他现在肯定会觉得没面子,说不定真会记她的仇……她想着想着,到最后假哭也成了真哭。
她的哭法是很孩子气的那种,扁着嘴抽抽噎噎地呜咽,哭一会儿还要打嗝。
看她眼泪糊了一脸,裴肃有些嫌弃地收手:“行了,不准哭。”
姜妤吸了吸鼻子,悄悄睁眼看他。
他轻咳一声:“你怎么在这儿?”问完,他又嗤道,“怎么,今天不和你的好表哥打马游街?”
姜妤抬起手臂,用衣袖抹了抹眼睛,刚哭过的声音还有些沙:“这是我家的庄子,我在这儿不稀奇呀!”
她说完,才闻见裴肃身上传来淡淡的血腥气。
她默了默,小声问他:“你是不是又受伤了?”
裴肃冷笑。
临渊都还好端端地活着,他怎么会受伤。
能问出这话,难不成她又闻见了他身上的血腥味?
啧,狗鼻子。
他想开口否认,却不知为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有喉头滚出一个“嗯”字。
姜妤惊呼一声,这时候也顾不得身份尊卑,连忙拽着他的衣袖往山下走,一边走她一边道:“山下有我爹雇的农户,他们家里应该有伤药纱布,我带你去包扎。”
走到一半,她又担忧道:“你不会死吧?”
以裴肃的身份,如果死在这儿,那张叔张婶恐怕就危险了,甚至她爹也会受牵连。
裴肃看着她焦急的神情,语气懒散:“死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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