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路的侍女见状,便知用不上自己了,识趣地退到一旁,待几人相携走后,也转身离去。
那边姜夫人正在与相熟的夫人说话,见着姜妤过来,她不着痕迹地抿了抿唇,复又掐着掌心笑道:“阿妤来了,快来见过几位夫人。”
昨天夜里姜妤才恶补过与姜家有来往的各府资料,自然认得众位夫人们,得体地行过礼后,她便去到姜夫人身边,轻声唤了一句“母亲”。
来之前她以为她见着母亲,会像当初见着姐姐那般心绪不宁,然而现如今真正见到了,她才发现,她心里异常地平静。
魏婳轻轻颔首,偏过头问她:“这些日子在侯府住得可还习惯?”
“习惯的。”姜妤轻声答道。
“那就好,你姐姐在侯府这些年不容易,你在侯府,要谨言慎行,莫招惹祸端,到时候还连累姐姐为你周全遮掩。”
魏婳说罢,又笑道,“瞧我,关心则乱了。阿妤向来乖巧,想来定然不会闯祸。只是你姐姐毕竟在孕中,母亲有所担心,也是难免,阿妤不会生母亲的气罢?”
姜妤乖巧地摇了摇头:“怎么会。”
她已经习惯了。
如果她还是从前的姜妤,或许也会难过,会委屈,会想为什么母亲话里话外永远都在关心姐姐。可是她不是了,她知道自己并非姜家的血脉,人心本就是偏着长,姜夫人心疼自己的女儿,也没什么不对。
不是她的东西,她不会争。
魏婳又略略问了些她在侯府的事,总体还是围绕着自己的女儿,姜妤俱皆一板一眼地答过后,魏婳便没了兴致,挥了挥手,让她去和京中的世家小姐们也聊会儿天,联络联络感情。
毕竟姜妤向来不善交际,与那些小姐们的交情本就浅薄,这一去丞中又是两年,昔日情分早就付诸流水。
她若是这时还不趁着机会打入贵女圈子里,只怕将来就不好说亲了——世家大族里,男人的本事在朝堂上,女人的本事自然就在后宅中显现,若没几分长袖善舞的圆滑,便没法成为夫君的助力,自然也就不能入那些夫人们的眼。
养了姜妤十五年,魏婳的心思和女儿一样,都希望她能嫁个好人家,不需要太好,但也不要拖姜家与昭徳侯府的后腿。
与魏婳辞别后,姜妤便转头往另一边的水榭去了。
今日来赴宴的世家小姐们,多在那边。
而此时,另一边的萧山亭中,一位穿墨蓝织金锦袍的公子哥儿百无聊赖地将手中折扇开了又合,合了又开,眼见身旁好友还在不紧不慢地喝茶,他忍不住将折扇一合,丢在桌上,一把夺过了好友手中的茶盏:
“我说崔怀月,你家办这个宴会也忒无聊,早知是这样,我今日便不来了。”他啧了一声,又似是不经意般转了话锋,“你不是说给昭德侯府下了帖子吗,我怎么没见着人来?”
他话音方落,便见着对面桥上一道杏衣红裙的身影,手中杯盏不知何时惊落,他失魂落魄地站起来,一时间周遭的风声人声好似全听不见了,眼里只剩下望着那道身影。
两年没见,她好像身量高了些,已经长成了亭亭玉立的样子,但又好像还是那个会躲在角落里偷偷抹眼泪的小姑娘。
他扔下好友,急匆匆出了萧山亭,快到桥边,又转过了身,想往回走。
两年里,他的信一封封流水似的送到丞中,却从不见她有只言片语的回信,她回了定京也没想过来找他,他这会儿若还巴巴地要去见她,岂不是显得他太上赶着?
对,他非得吊她几日不可!
但姜妤已经看见他了。
小厮也低声道:“公子,姜小姐好像已经看见你了。”
姜妤还在犹豫要不要叫魏嘉行,孰知魏嘉行甫一听见小厮的话,就转过了身,果然见她正望着他。
他回望过去,带着躁意开口:“你都看见我了,却不同我打招呼,姜妤,若是我就这么走了,你是不是就会权当今日没见着我?”
姜妤不太明白他这兴师问罪的口气是怎么回事,但她很快抓住了其中的重点,撇了撇嘴道:“你方才不也是冲着我过来,却又中途转身?摆明了是不想理我,我何苦热脸贴你冷屁股?”
“你、”魏嘉行气急,又拿她没办法,横眉半晌,终究是先服了软,“那你怎么不说两年里我给你写过多少信,你却一封不回?”
姜妤觉得他这话问得很莫名:“什么信?”
她在丞中两年,除了时常收到定京姜家送过来的时兴玩意儿,和偶尔的一封家书外,却是再没收到过旁的东西了。
魏嘉行听她反问,又看她神色,忽地心就冷了下来。
他勉强扯了扯唇,笑道:“没什么,是我记错了。”他望着姜妤,声音软下去,带着少年人独有的清朗温和,笑问她,“崔家宴会向来无聊,你要不要偷偷与我溜出去玩?”
“两年没回定京,一回来就去了侯府,你不想去看看如今的定京城是什么模样?”
他正说着,背后适逢响起一道怒气冲冲的声音:“魏嘉行!你说谁家宴会无聊!”
转过身见着好友也过来了,魏嘉行没理会他,与姜妤介绍道:“这位是定北侯府的四公子,崔怀月。”
姜妤微微颔首,正要开口自报家门,便听得对方朗声笑道:“我认得你,姜家二小姐的大名,在我们这群人里可谓如雷贯耳。”
姜妤不用问也知道魏嘉行肯定没说自己什么好话,她转过头想瞪他,却看见他脸有些红,想了想,还是十分善良地关切道:
“阿行,你当心染上风寒。定京城三月到底还是有些冷,你脸都被吹红了,要不还是先去喝盏热茶暖暖吧?”
第6章 荷包
她说完,想起自己今日来崔家的目的,匆匆和两人道了别,就往女客云集的水榭处去了。
她走后,崔怀月终于忍不住,捂着肚子笑弯了腰,同情地看着魏嘉行摇了摇头,学着姜妤的语气同他道:“魏公子脸怎么这么红?小心染上风寒,不如多喝两盏热茶暖暖身子?”
气得魏嘉行提腿狠踹他一脚。
到了水榭,姜妤才发现一个顶要紧的问题:
今日崔府宴客,女客云集,到处衣香鬓影,钗环琳琅,她根本不认得哪位是崔家三小姐。
好在没一会儿她就听见身边有人在低声议论着什么,其中隐隐便夹杂着“崔三小姐”这几个字,她们一边说着,一边还不时抬头往一个方向看去。
顺着她们的目光看过去,姜妤很快看见一个身着黄衫青裙的少女,眉眼与方才见过的崔四公子有几分肖似,想来应当就是三小姐无疑了。
但为了保险起见,姜妤还是唤来行香,让她去悄悄打听那位小姐的身份。
不多时,行香便回来与她说,那位小姐确是侯府三小姐崔织鸳无疑。
姜妤坐在石凳上,一边吃点心,一边听行香低声说着定京城这两年里发生的大小趣事。
宴会人多嘴杂,即便行香没存着刻意偷听的心思,但在园子里走一圈下来,各种风闻早已经灌满了她两只耳朵。
但这些传闻其实也没多大意思,后宅中的女子,关心的永远是后宅,她们讨论的话题大多也只聚焦在哪家夫人善妒,划花了夫君爱妾的脸;哪家妾室有手段,勾得主君几乎宠妾灭妻之类云云。
姜妤没听一会儿,就忍不住开始打哈欠:
这些人物关系错综复杂,她根本听不明白。
她理了理裙摆,准备起身走走,清醒一下。谁知她刚离了石凳,就见着一群人围到了崔织鸳身边,与她说话。
姜妤想了想,也走了过去。
她不是喜欢凑热闹的人,但是她怕一会儿崔织鸳在她没注意到的时候就失足落了水——她今日原本就是为了崔织鸳而来,若是崔织鸳就在这么一小会儿功夫里落了水,未免有些太对不起她走这一遭。
只是姜妤实在是个脸皮薄的人,她与诸位小姐们又不熟悉,也不好意思上前插话,只好一个人孤零零站在一旁,假装看水岸边的芙蓉花。
崔织鸳的目光越过身边围着的众人,落到她身上,正想要开口,下一瞬却听得身边有人忽然惊呼,说自己的簪子不见了。
那位小姐几乎是带着哭腔开口:“这支簪子原也不是什么贵重物件,但因着是我母亲当年的陪嫁,对我而言总是不同,还望几位姐姐受累,帮我找找看,说不定就在各位脚边。”
崔织鸳闻言,当即便按下了想与姜妤说话的心思,招呼起众人帮忙找簪子来。
此时众人齐聚在水岸边的青石台上,两侧是花木丛生,正前方却没什么遮挡物。
姜妤抬头看了一眼崔织鸳的位置,恰巧便看见此时一位神情略带慌张的穿粉裙的小姐靠近了崔织鸳。
姜妤直觉她有问题,当下也顾不得许多,低着头挤到了崔织鸳身边,而后果然,她看见穿粉裙的少女一边低头佯装找簪子,一边却是有意将崔织鸳挤到石台边上,姜妤垂眸,伸手拉住崔织鸳的手腕,将她往自己身边拽了一把。
崔织鸳猝不及防趔趄了一下,正要皱眉,忽然却听见身后传来“扑通”一声。
是齐国公府的表小姐虞施施落水了。
一时之间众人皆被吓得四散开去,呼救的呼救,忧心的忧心,唯独崔织鸳怔愣地望着她落水的方向。
如果方才不是有人拉了她一把,那么从那里跌进水里的人,会是她。
想到这里,她脸色冷下来,转头招来婢女,让她去找会水的仆妇过来救人,顺道去请齐国公府世子过来。
成功挽救了崔织鸳落水的命运后,姜妤深藏功与名,让行香去与魏婳说了一声,便带着两个丫鬟乘马车回了昭徳侯府。
她觉得魏嘉行说得不对,不是崔家的宴会无聊,是定京城里这些名流世家办的宴会都无聊。
姜明佩听说她回了府,便亲自到了扫云居问她怎么回事。
还未过午时,不用多想,定然是她提前离开。
姜妤对此也早早做好了准备,在姜明佩发问时,她抿着唇,泪盈于眶,一副被吓坏了的样子:
“姐姐有所不知,我方才在水岸边看花,周遭聚着好多贵女,她们一开始说要找什么东西,后来不知怎么的,就有位小姐失足落了水。”
她神情恹恹,看起来乏累极了,又隐隐有些害怕的样子:“当时她们都慌张起来,我被人撞到,还险些崴了脚,实在待不下去,便想着先回来。”
“原是如此。”姜明佩点了点头,也没有多说什么,她知道自己这个妹妹从小被家里宠得厉害,在自己人面前娇纵成性,到了外头却是个兔儿胆,稍有点风吹草动就能把她吓坏。
想到这里,她温声道:“那你好好休息,养足了精神,等明日让绿云带你到城中到处逛逛。”
姜妤乖巧地点了点头,待她走后,便整个人松懈下来,整个人摊成一张饼倒在矮榻上。
今天出了趟门,可把她累坏了。
她躺了会儿,又想起来鹤园里那位,声音懒懒地唤了声行香:“我记得侯府里有个洒扫丫鬟,与你关系不错?”
行香答是:“之前偶然路过后罩房,见她正在被管事嬷嬷责罚,奴婢心下不忍,便为她说了几句话。”
她不是好管闲事的人,只是那位管事嬷嬷磋磨人的手段实在过分,她看不下去,这才对那小丫鬟施了援手。
后来小丫鬟念着她的好,每每见着她总会怯怯叫一声行香姐姐,眼里全是仰赖孺慕的神情。
姜妤也是瞧见过一回,今天才想起来问她。
听完行香的回答后,她从榻上起身,放在小几上的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子,过了一会儿,她转过头道:“你去与她接触接触,若是个可用的人,便将她带到我这儿来,我有事想交代她去做。”
“还有,我今日去了定北侯府,听人说了做桃花糕的方子。我记得鹤园附近也有片桃林,阿措,你这几天没什么事就去那边给我摘些桃花回来,我想试着做做桃花糕。”
她说完,抿了口茶,又道:“顺便留心一下鹤园的动静,回来说给我听。”
她要把荷包送给七公子,首先得能见着他的面才行呀。
行香一听又是鹤园,顿时觉得头疼脑热一口气梗在心口喘不上来。
她不敢明着规劝小姐的心思,又想起之前买过的话本,幽幽道:“奴婢听说,越是好看的人就越会骗人。”
君不见画本上那些男狐狸精,不就是凭借着一张出众的皮囊,几乎把故事里的小姐骗得肝肠寸断、倾家荡产!
姜妤看了她一眼,努力忽视心里升腾起来的心虚之情,正色道:“行香放心,你家小姐我从不喜欢骗人的。”
她这是情非得已。
眼看快到四月,她得赶紧跳出昭徳侯府这个火坑才是。
行香:……
行香觉得她梗在心口的这口气恐怕是上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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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措听从小姐的话,在鹤园蹲守了三天,就差没端着碗筷裹着棉被到桃林里吃住了。皇天不负苦心人,三天下来,阿措发现鹤园最大的动静就是没有动静。
如果不是每次到饭点她亲眼见着后厨的小厮会过来送餐食,约莫两刻钟后,鹤园里那个身高腰细腿长的小厮又会把食盒拎出来放到门口,她都快怀疑这鹤园里是不是没有住人了。
怎么能有人足足三天足不出户呢?
阿措不能理解。毕竟像她家小姐这么懒得动弹的人,在丞中时,也还时不时要带着她们出门去街上逛逛呢。
姜妤听见阿措的禀报后也陷入了沉默。
她仔细想了许久,还是决定主动出击。
老夫人生辰将近,这位七公子既然是老夫人娘家侄子,又挑这个时候上门,必定早早备下了生辰礼物。
想到了这样好的一个借口,姜妤一刻都等不得,立马就带着人去了鹤园敲门。
临渊打开门,见着来人,顿觉头痛。
这几天他不是没发现鹤园外常有人窥伺,也知道是什么人在作怪,只是主子吩咐过,若不是什么过分的行径,便一律不用搭理,他这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总归他们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旁人在外头什么也瞧不见。
但是他没想到这姜小姐居然又找上门来了。
他想起从前在宫中时,也有大臣的女儿为着东宫的荣华,抑或真心倾慕太子,想要接近他,但只要主子脸色稍冷,她们就会被吓得不敢动弹,什么心思都烟消云散。
是以他从来不知道,要想打发一个女子,居然是这般不易之事。可恨他们主子现在不能表明身份,否则他想根本不用这么麻烦。
见姜小姐眼巴巴地望着自己,临渊收敛了思绪,轻咳一声,道:“姜小姐怎么来了?我家公子正在自弈,不便见客,姜小姐有什么事,不如由小人代为转达?”
姜妤眼睛亮了亮:“实不相瞒,我也略通棋艺,七公子一人自弈有什么意思?不妨由我作陪,与他杀个痛快。”
临渊为难:“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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