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换身道袍,再吟两句“如何为我开灵鼎,遍使苍生病骨轻”之类的道家诗说,任谁见了都会觉得这就是一个有出世之心的老道士。
然而此刻,他轻垂下眼,望着阶下的儿媳,面容微肃,周身便升起一种令人不敢直视,见之心颤的威严气势。
“你嫁进侯府这么些年,也受了不少委屈,我与你母亲都看在眼里。待明日一早,我会让人到姜家去送和离书,至于你腹中的孩儿,你愿意生下来便生,不愿生也无妨,总不能教它拖累了你。”
他语气淡淡,神情也淡淡,看着似乎与寻常没什么两样,但姜明佩心底却由衷感到一种寒意。
她起初甚至疑心自己听错了,然而看着公爹平静的神色,她才意识到,这是真的。
齐武程也不愿再给她开口的机会,说完之后,便示意一旁的仆妇去将老夫人搀回扶松苑。
徒留姜明佩一人站在原地,她仰头看着门上烫金的匾额,心里几乎恨得滴血。
老夫人也有些回不过神来。
直到两人在下人的簇拥下回了扶松苑里,她才皱着眉头开口:“你方才说那些话,是什么意思?姜氏纵然有错,但她肚子里怀着的,毕竟是今毅的骨肉。”
齐武程叹了口气:“今毅的骨肉再重要,能有全家上下的性命重要?能有今后侯府的安稳重要?我且问你,你可认得早前那位骑在马上,开口说话的少年人?”
祝氏微怔,片刻后,不以为意道:“是那个立了战功的小将军吧?”
没有家世背景,靠着一身武艺在战场上浴血拼杀出来的少年郎,倒也值得她高看三分。不过也就三分罢了。
区区小卒,难道还能掀起什么滔天巨浪?
齐武程看着她这般模样,便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他摇了摇头,面色凝重道:“不止。”
“他是太子手下的人。”
他如今虽然不在朝中,但曾经军中的旧部却也还顾念着他,偶尔上门拜访,也会与他谈一谈朝堂上与军营中的形势。
他与旧部都是行伍出身,言语间自然少不了谈到江照,这个堪称天纵奇才的年轻人,后来有心探查一番,很轻易地便查出来是谁在背后为他撑腰掌舵——否则以江照的出身,要想号令三军,只怕还欠缺些火候。
也正是因此,今日他在看见江照后,想要保姜明佩的心思就淡了下去。
江照与崔慎微或许不足为惧,但是他们身后的人,那可是皇城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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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德侯府夜里发生的事,裴肃并没有过多关心。他那姨母虽然有些拎不清,但姨父却是个心思深沉的人物。不管他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裴肃相信,他一定不会让他失望。
否则这次是姜明佩,下次就该是侯府了。
聪明人都应该知道怎么选。
他近来在忙另一桩事。
太后寿辰将近,他要为太后选一样合适生辰礼。
只是太后虽日日吃斋念佛,生性却又不喜铺张,是以他私库里那些金雕玉刻的佛像,倒是不好送出去。思量了两天,宫外总算传来消息,他一直命人所寻的绥州第一绣娘到了定京。
这位绣娘绣艺卓绝之处,在于她极擅双面绣,传闻中她有一件绣品,正面绣的是万寿图,即各种字体的寿字皆绣于图上,背面则是佛祖喂虎图。
这件绣品作为献给太后的寿礼的话,倒是很合适。
裴肃正这样想,临渊便来报,说是谢小姐带了一位绣娘进宫,想要求见殿下。
“听说那位绣娘正是绥州来的。”临渊又提了一句,至于旁的,却是不敢再说。
从前他还觉得谢小姐与自家殿下或许有两分可能,是以在见着谢小姐时,一贯十分敬重,偶尔也会看在谢小姐三不五时给他们兄弟送吃食伤药的份上,在殿下面前隐晦地夸上一句谢小姐。
然而自从随殿下去了一趟昭德侯府后,临渊总算是明白了,殿下对谢小姐,那根本是半分情意也无。
亏他还以为从前殿下能与谢小姐说上两句话,便是待她有不同之心。如今看来,完全是他想多了。
书案后,裴肃散漫抬眼:“让绣娘进来,至于谢如意,就算了。”
临渊心下一凛,道了声是。去到宫苑门口,看向发髻低挽,眉眼温婉的谢小姐,面上带了些许歉意:“殿下说,请这位夫人进殿一叙,至于谢小姐,您……”
谢如意看出他的为难,微微笑着道:“劳烦临渊大人与殿下说一声,我就不进去了,一会儿还要去姑祖母那儿陪她抄经。”
她口中的姑祖母便是太后。
她这样善解人意,临渊也松了口气,点了点头,口中称是,请她慢走,而后方带着绣娘入殿。
殿中,裴肃打量着阶下的年轻妇人,良久,他淡声开口,问道:“听闻你要求见孤,所为何事?”
年轻妇人垂首,婉声道:“民妇乃是绥州人氏,求见殿下,是为献画。”
她说着,便将怀中抱着的木匣打开,高举过头顶。
裴肃神情清淡地看了一眼。
临渊会意,立时下了玉阶,与柱边侍立的宫人一同去到妇人面前,从匣中取出画卷,两人各执一边,徐徐将画卷展开。
说是画卷,但实则是以素锦为纸,以丝线为墨,织成的一幅绣图。
正是万寿图。
妇人适时道:“此图为双面绣,背面是佛祖喂虎图。民妇听闻太后千秋将近,特请进宫献图,伏望太后芳龄永继,仙寿恒昌。”
裴肃嗤笑一声:“话倒是说得好听,谢如意教的?”
“你是绥州第一绣娘,名声也算显赫,到宫中献图,虽说也能为你的名声添砖加瓦,但寻常手工艺人可想不到这一层。既是谢如意带你进宫,那也是她先找的你罢?”
绣娘愣了愣,声音极轻地道了句是。
裴肃点点头:“孤知道了,这幅图本宫便就收下,该你的赏赐,也不会少。”
他说罢,便要起身往外走。
却在此时,绣娘抬起眼,还没来得及低下去,便因为看见他腰间的荷包怔住,一时甚至连礼数也忘了。
临渊见状,就要出声提醒,然而裴肃却比他先一步察觉,他微微抬手,示意临渊噤声,又解下腰间荷包,问跪在地上,神情恭谨的绣娘:“你方才可是在看它?”
绣娘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垂下头:“民妇一时见猎心喜,冒犯殿下,还望殿下恕罪!”
“无妨,孤恕你无罪。”他默了一瞬,品味着她的话,几乎一字一顿以疑问的语气重复道,“见、猎、心、喜?”
绣娘抬起眼,小心翼翼地看了看他玉白的指尖悬勾着的荷包,轻声道:“这荷包上所用的针法,如今已是难得一见,民妇也只在书中见过,不过即便是仅凭着那点微末的印象,也能认出来——况且这荷包上绣的松鹤,当真是精妙。”
裴肃淡淡“嗯”了一声,又想起上回裴绾说的,这些年来日日苦练,绣艺上却也还是不了多大长进,远绣不成这样。他忽而问道:“照你看,若是初学者要绣成这样,苦练两个月,是否可行?”
——从三月他在侯府见着阿妤,收到第一枚荷包,到端午她给他送第二枚,恰是两月。
绣娘愕然地看着他:“殿下可是在说笑?”她凑近前去细看,斩钉截铁道,“似这般功夫,若是不下几年苦心,是决计绣不出来的。”
裴肃淡淡颔首:“孤知道了。”
他虽是这般说,但是心中却疑虑更甚。
上回在崔家,他从窗下取出来的绣绷上的花样,亦是如这枚荷包上的一般精致,当时他也在院墙上看了许久,确是阿妤一针一线绣出来的不会假。
但如果是这样,那么第一回他收到的荷包,便是她在骗他?
可她为什么要骗他?
荷包是假的,那糕点呢?
他眼眸低垂,吩咐临渊备马:“孤要去趟崔家。”
临渊在心里重重叹了口气。
昨天不是才去过吗?怎么今天又要去!他家殿下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不过腹诽归腹诽,他可不敢表现出丝毫迟疑与不满,只是牵了马出来时又难免问上一句:“若是一会儿陛下派人来,问到您出宫的缘由,宫里下人该怎么答?”
裴肃面色冷淡:“若是这都答不出来,孤留他们还有什么用?”
他说罢,翻身上马,高扬长鞭,身影转瞬便消失在宫道上。
临渊连忙灰头土脸地去追。
裴肃出了宫,便径直到了崔家,找准地方翻进了崔慎微的院子里。
崔慎微正在窗下作画,见着他来,亦是一惊,又想起昨晚的事,若不是殿下派了江照来,只怕他与侯府交涉也不会那么顺利,他放下手中的笔,就要拱手谢过殿下,下一瞬却听得窗外的人语气散漫道:
“崔慎微,孤吃过阿妤亲手做的糕点,你呢?”
崔慎微:“……?”
他愣了愣,而后强颜欢笑道:“我心疼阿妤,不愿她劳累,自然没吃过。”他说完,又补充道,“不过我相信,若是我想吃,阿妤也一定会亲自下厨。”
裴肃盯着他看了半晌,而后不置可否地挑眉,懒声挑衅道:“真的吗?孤不信。”
崔慎微再也忍不了,转头唤小厮:“去请小姐来。”
他说完,裴肃便直接进了崔慎微书房,到屏风后站定。
崔慎微也有心想让裴肃看看什么叫做兄妹情深,是以默许了他的举动,在妹妹来后,他便揉着眉心道:“阿妤,为兄近来颇觉疲累,大夫说是心火旺盛的缘故……”
崔妤睁大了眼睛:“那我给哥哥熬一碗莲子羹,莲子能清心下火,哥哥喝了莲子羹就好了。”
她对崔慎微的话并没有丝毫怀疑,毕竟崔慎微这会儿脸色看起来的确不太好。
“哥哥不想喝莲子羹,想吃阿妤亲手做的糕点。我听闻,别人家的妹妹都会下厨给自家哥哥做糕点……”他话说一半,又皱着眉,“还是算了,这么热的天,厨房里烧着火跟蒸笼似的。”
他隐晦地看了一眼妹妹身后的屏风,忽而笑问道:“阿妤,昨日哥哥与你说的事你还记得吗?他们人虽未到,但给你的见面礼已经到了,我一会儿让人给你送到揽月园去。”
“好呀,”崔妤说完,又笑道,“其实今早起来,我下厨做了一道荷花酥,哥哥若是不嫌弃,我这便让小蛮去端来。”
她今日闲着没事,便想下厨做点什么,思来想去,做了一道应时应景的荷花酥,正巧这会儿还没动过。
崔慎微闻言,眼睛都亮了起来,他道了声好,又问:“阿妤喜欢下厨?”
崔妤沉默了一会儿,坦白道:“谈不上喜不喜欢,只是从前在姜家时,她们都和我说,要事事做到最好,才不会堕了姜家小姐的名头。是以许多东西,我尽管不喜欢,也会去学去做。”
“那时候倒也偶尔会觉得厌烦。但如今偶尔闲暇无聊之时,也会捡起从前学过的女红厨事。不过大抵是心境不同,现在做这些事,我却不觉得厌烦,只感到有趣了。”
那时候她被逼着学许多东西,都只是为了装点门面,不给姜家丢人,心里难免抗拒。但现在她却是全凭本心而动,便也就不再关心绣出的花样是否工整无暇,做出的糕点是否精致好看。
她偶尔也会守着庭院里的青瓷水缸,照着绣一只胖乎乎的红鲤,和边沿都被太阳烤得卷曲起来的莲叶,还有檐下破了洞的芭蕉。做糕点的时候有时心血来潮,也会从捏一溜从大到小的花样,将它们排得整整齐齐然后放上锅蒸熟。
崔慎微听了,忍不住敛起眉眼,疼惜地看着她。
他总想听妹妹说更多过去的事,然而每每听了,都只剩下心疼。
妹妹从前过得,委实太苦。
不过以后有他和父亲,定不会再让她受一丝一毫的委屈。
崔妤却不觉得苦。
见哥哥这样,她弯起眉眼,笑道:“其实也还好,我在姜家时学了很多东西,虽然她们让我学这些是有私心,但归根结底,我自己亦有从中受益,所以哥哥,你别难过。”
崔慎微被她诚挚的目光望着,终于轻轻笑了一下:“好,我不难过。”
“哥哥若是没旁的事,我先回去啦?”她歪了歪头,笑着问道。
她还要去给翠花喂青草呢。
崔慎微点了点头,说好。
她走之后,裴肃方从屏风后出来,他若有所思地望着姜妤离开的背影,没过一会儿,她身边那个叫小蛮的丫鬟便端着荷花酥走了过来。
他看着崔慎微捻起一块喂进嘴里,等他咽下去,方才问道:“如何?”
崔慎微纳闷:“什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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