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今天还能好端端站在这里,就该感谢他手下留情。
然而片刻后,他却是冷声道:“你和魏氏母女的事,孰是孰非一目了然。若是姜秉明因此怪罪你,那他也当不起你这般为难。”
崔妤咬着唇道:“我知道……只是……”
她咬了咬牙,不再犹豫,抬头看向行香:“爹……他现在在哪儿?”
于情于理,她该去迎他一程。
行香推测道:“这会儿应当进城了。”
崔妤点头:“那我们去姜家。”她说完,又转头看向裴肃,说了声再见。
裴肃神情淡淡,目送她登上马车后,带着临渊策马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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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妤乘着马车到姜家时,姜秉明还没回来。
魏氏与姜明佩正率着一众家仆,候在府门前。
崔妤没有下马车。
依魏氏和姜明佩的性子,现在定然已经对她恨之入骨,她若这时候出现在她们眼前,她们只怕要上前来与她厮打一番。
崔妤想了想,吩咐车夫,将马车往旁边驾,不要离姜家府门太近。
等了约莫小半个时辰,终于有车马粼粼的声音从外头的巷子里响起。
魏氏与姜明佩已经忍不住翘首而盼。
崔妤也掀开了车帘,望着巷口的方向。
不多时,一辆马车从外头驶进来,稳稳当当地停在了姜府门前。
一个身材瘦削,穿灰蓝色绣松竹纹长袍的中年男子掀开帘子,低头弯腰出了马车。
这就是姜秉明了。
他疏淡的眉平而直,眼神温和,薄唇微抿,与崔妤记忆中那个宽厚正直的爹爹半分无异。
她望着他,眼里不自觉落下泪来。
姜秉明下了马车,便去到府门前,看着妻女憔悴的神情,他怅然叹气:“外面风大,怎么不进去?”
说完,他转过眼,看见右后边巷子里停着的马车边,立着一个十分眼熟的丫鬟,他眯了眯眼,大步走过去,朗声唤道:“行香,你家小姐呢?在马车里?”
行香没想到他这样眼尖,更没想到他会认得自己,一时间有些无措起来,然而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姜明佩便已然怒气冲冲地走了过来,她恨恨地拉开车帘,怨毒地看着马车里端坐的少女,她曾经以为不过是只小猫崽的妹妹,咬牙切齿道:“你还敢来?”
崔妤淡淡道:“姐姐说笑了,我缘何不敢来?”
姜秉明不解:“阿妤,你和姐姐……这是怎么回事?”
姜明佩恨声:“怎么回事?爹你还不知道吧,就是因为她,因为这个贱人,娘卧病至今,你女儿我,甚至还怀有身孕,就被侯府赶回了姜家!”
姜秉明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马车里神情冷淡的小女儿,最终转过头,对大女儿喝道:“你闭嘴。我要听阿妤说。”
姜明佩不敢置信地望着他,良久,她连连点头,惨笑出声:“好,好,好!我知您一贯偏袒这个小贱人,却未曾想……”
她话未说完,就被崔妤冷淡地打断:“却未曾想,事到如今,你还敢恶人先告状。”
第65章 父女
姜秉明并非有意要偏袒小女儿, 只是他向来知道两个女儿的性子,长女看似公正大度,但实则小心眼爱计较, 小女儿却是表里如一的豁达憨直,两姐妹在一处, 常常是小女儿谦让得多。
今日难得见着姐妹俩撕破脸皮,纵然长女表现得再理直气壮,他也还是想先听小女儿开口。
他望着马车里的小女儿,两年多不见, 她长开了许多, 眉眼间隐隐有些她母亲的影子, 却与她母亲也不大相同。
他忽然想起来两年前, 他拗不过魏氏,在妻女的苦求下答应送她去丞中的那天。她什么都没说, 什么都没问, 尽管有些讶异, 但还是乖巧地点头说好。后来夜里他去看她,才发现她一个人在屋子里哭睡着了。
小姑娘窝在被子里,满脸泪痕,心里不知有多委屈。
但即便是这样,到她临走前, 她也未曾表露出一点不满。
想到这里,他神情更温和了些,缓声道:“阿妤,你与姐姐之间, 是怎么回事,和爹爹说说, 爹爹给你做主,好不好?”
崔妤抿了抿唇,弯腰出了马车,朝姜秉明福身行了一礼,她张了张嘴,却在抬眼间看见他鬓边的白发,与他额头上深深浅浅的皱纹,到嘴边的话忽然就咽了下去,改口道:
“这中间的事,说来话长,您一路赶回来,舟车劳顿,要不还是改日再说?”
姜明佩却不依不饶:“你分明是不敢说,也是,我若是你,也开不了口!”
“好了!”姜秉明低声喝止她,又看向崔妤,“无妨,既然说来话长,那就进去说吧。正好也快到该用午膳的时候了,我们一边吃一边说。”
姜家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在姜明佩和崔妤小时候,姜秉明就喜欢在饭桌上一边考校她们学问,一边吃饭,后来两个女儿逐渐长大了,不再读经史子集,开始看《女诫》《女训》,和家里的嬷嬷学针织女红,他便拣些朝堂上的趣事和家里人说。
崔妤也想起来从前的事。
只是那样的光景,以后都不会再有了。
她点了点头:“那便进去说吧,您一边吃,我一边和您说。”
姜秉明笑呵呵地说了句好。
在他看来,一家人,只要还能坐下来一起吃饭,那就还是一家人,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能解决。
他带着崔妤往府里走,姜明佩跟在他们身后,到门口时,扶住了魏氏。
府门前候着的下人们望着许久不见的二小姐,纷纷对视,欲言又止,最终到底顾忌着主子尚在,没敢开口。
魏氏也看见了崔妤,正想开口,却又想起那天夜里的人头,顿时惊悸起来,捂着胸口大口抽气。
姜明佩一边帮她顺气,一边宽慰她道:“没事的,娘,没事的,她把我们害成这样,爹不会放过她的!”
人再偏心,也会有底线。她不相信在爹眼里,她和娘加起来,还抵不过一个崔妤。
一行人进了花厅,姜秉明总算发话:“都坐下吧,坐下好好说说,我不在的这些日子里,都发生了什么事。”
他在江北赈灾时,偶尔也收到几封家书,但却一直没来得及看,后来终于得了空闲,离回京的日子也不远,便更没必要看。
是以至今他还不知道家里的事。
当然,这其中也有魏婳授意的缘故。拔出萝卜带出泥,若是让姜秉明知道得太多,难免会带出之前她与女儿算计崔妤的事。
魏婳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一直掐着女儿的手,想开口让她把崔妤赶出去,却始终没办法说出一个字——从那天崔慎微与裴肃来过姜家之后,她被吓晕再醒来,便落了这么个毛病,越是激动想说话,越说不了,只能大口大口地抽气喘气。
姜明佩不知她的用意,只觉得今日这一番对峙过后,她一定能风风光光地回到侯府,继续做她尊荣体面的侯夫人。
她急切地望着父亲,刚要开口,却见他夹了一筷雪白的鱼腹到崔妤碗中:“阿妤,你先说。”
崔妤看了碗中的鱼腹一眼,却没有动,她双手叠放膝上,欲语先笑:“其实也没什么。左不过是姜明佩想要算计我的清白和名声在先,魏婳和盛夫人想要将我送给秦王在后,以及前几天姜明佩还买通了城外的山匪意欲杀我,这么三件事罢了。”
她说完,便站起身,重又对姜秉明福身行了一礼,婉声道:“承您十五年养育之恩,无以为报,只得在此先行谢过,他日如有机会,阿妤必百倍报之。至于我与她们二人的恩怨,如今也皆已算清。若没旁的事,阿妤便先走了。”
姜秉明手里还拿着筷子,听见她的话,他顿了顿,也就是这时候,他才意识到,方才在府门前时,妻女那般憔悴的神情,与分明是来迎接他,却远远坐在马车里的小女儿,是为了什么。
他有心想质问妻女,却又觉得事已至此,已经没必要了。都是他不好,这些年,他一直都知道,她们并不喜欢阿妤,却总想着,到底有十几年的情分,再加上他还在,她们总不会做什么过分的事,他也会护着阿妤。
但现在他知道,是他想得太天真了。然而即便如此,他也还是想挽留小女儿。他有些无措地开口:“这不是你的家吗,阿妤,你要去哪儿?”
“我知道你生气,但是、但是……”
姜明佩终于抓住了机会,开口嘲道:“爹,你还不知道吧,你养了十几年的女儿,到头来却是为他人作嫁衣裳,如今人家亲生父兄找上门来,又是有权有势的崔家,她如何还会认你这个爹爹!”
“只有我,我才是你唯一的女儿!而现在,就因为她这么个白眼狼,我被赶出了侯府,爹,你一定要帮帮我……我肚子里的孩子,它不能没有父亲啊!”说到最后,她竟是哽咽起来。
她还在哭诉,崔妤却已经转身出了花厅。
姜秉明却只听见她说的那句,“……如今人家亲生父兄已经找上门来”。从崔元藉在江北找到他时,他便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却没想到,这一天竟然来得这样快。
他放下手中的筷子,眉眼微敛,沉沉叹了一声,而后起身离席。
也好。
姜家实在不是个好地方,他也算不得一个好父亲。
她回崔家是对的。
姜明佩哭了半晌,才发现父亲已经出了花厅,她抹了把泪,想要去追,却被门口的管事伸手拦下:“大小姐,您还是先让老爷一个人静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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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姜家后,崔妤便坐马车回了崔宅。
崔慎微已经从裴肃那儿知道她今天去了姜家的事,见她回来,方才松了口气。
他知道妹妹和姜秉明感情极深,从听说她今日去姜家开始,他便一直担心她会不会被姜秉明打动,从此留在姜家。
这会儿见她回来,他提着的心总算放了回去,有心想与她说些话,却在看见她疲惫的神情后,又将嘴边的话咽回了肚子里。
也是,她今日去了姜家,一定很累。他在心里叹了口气,心疼地想道。
崔妤的确觉得心神俱疲。直到在崔慎微的陪同下回到了揽月园,她才勉强打起精神,开口道:“哥哥放心,我没事,只是有些累。”
崔慎微点了点头:“那你且好好休息,晚上想吃什么,吩咐下去,让后厨将饭菜送过来便是。”
这意思便是今晚三人不在一起吃了。
崔妤点了点头,说好,然后转过身,回到屋子里,脱了鞋便扑到床上,闭上了眼。
行香与摇红对视一眼,最后还是摇红上前,拆了她头上的钗簪步摇,好让她能舒服些,一会儿若是翻身,也不至于被首饰硌疼了头。
崔妤起先只是想趴一会儿,后来却不知怎么睡了过去,等她醒来,已经是夜里。
屋子里的铜鹤灯台上燃了细细的蜡烛,烛光摇曳里,阿措趴在桌上,用手肘撑着脸,正在打瞌睡。
她睁开眼,望着帐顶发了会儿呆,方才起身,想要倒茶喝。
她一动作,阿措便醒了。
她揉着眼睛,急急说道:“小姐您终于醒了,您饿不饿,炉子上温着鲜虾鱼片粥,还有几样小菜和点心,奴婢这就去端过来,您快填填肚子。”
崔妤喝了口茶,皱着眉头,恹恹道:“我还想吃凉拌黄瓜,要加辣。”
阿措用力点头:“好呀好呀,厨房里一直备着呢!”
她还担心小姐会没胃口呢。
现在看来,是她多想了。
第66章 行礼
这天过后, 崔妤在揽月园里待了三天,第四天一早,她便换了衣裳, 与父兄一道乘上马车,入了皇宫。
这天是太后寿诞, 宫中百官云集,负责接引的宫女将他们带到了皇上设宴的承德殿后,便告辞离去。
崔元藉与崔慎微虽然离京多年,但这些年与京中的关系从未断过, 一见父子俩来, 从前的旧部们便立时上前, 与两人寒暄。
然而两人却不大情愿, 总担心会因为应酬疏忽了崔妤。
看出他们的顾虑,崔妤犹豫了一会儿, 对崔慎微道:“哥哥, 我想在附近走走, 透透气。”
崔慎微自然说好,又道:“那我陪你一道。”
崔妤笑起来:“那怎么好。一会儿我若遇见了相熟的闺中好友,她们见了你得不自在了。我就在附近,一步都不多走,成吗?”
其实除了崔织鸳, 她哪里有什么相熟的闺中好友呢?这么说不过是不想让哥哥因为自己,错失了与同僚们寒暄应酬的机会罢了。
听她这样说,崔慎微只好退步,答应了她。
只是宫宴上人多事杂, 他终究有些放心不下,语重心长地叮嘱道:“一会儿若是有事, 便让身边的丫鬟来寻我与父亲。”
崔妤点头,转身往外头走去。
承德殿外便是积玉池,池子里养了睡莲,巴掌大的莲叶漂浮在水面上,各色的莲花错落地开着。池边种着菖蒲兰草,也正是枝叶丰茂的时候。
崔妤站在池边,心绪飘飞。
从出门之时,她就一直在想,今日入宫,会不会碰见裴肃。但是方才她跟在父兄身后,极快地扫了一圈,发现在场的都是朝中大臣及其家眷,这才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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