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连她自己也想不明白,见不到裴肃,她为什么会松口气。
她正出神地望着水池里的莲花,身后却忽然传来一道尖锐的女声:
“我道是谁,原来是姜家的二小姐,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崔妤转过头,便看见是几位有些眼熟的夫人,其中一位抿着唇笑道:“你这话却是说岔了,今时不同往日,人家如今姓崔,岂是从前那个姜二?”
“要我说,姜家也真是造孽,平白养了别人家的女儿十几年,没得好报也就算了,如今反而风雨飘摇。可见好心不一定有好报啊。诸位姐姐,往后再行善事,可得三思。”
“否则若是落得明佩姐姐那样的下场,那才叫无妄之灾呢!”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完,崔妤才想起来,这几位俱是姜明佩昔日的闺中好友。这会儿拦住她的去路,恐怕是想为姜明佩出口气。
她不怕她们,却也不想在这里把事情闹大,到时候让父亲和哥哥脸上不好看。思及此,她回想起裴肃的脸色,学着他的样子,冷下脸来,眉眼往下压,而后冷淡抬眼,嗤了一声:“有妄无妄,那要问过她才知道。”
她生得容色秾艳,素来却是面软心软的样子,小时候跟在姜明佩身边,总是仰着脸一口一个姐姐地唤。
这还是她头一回在她们面前表现得这样,冷淡中夹杂着威势,看起来,和从前那个娇娇怯怯的小姑娘,竟是没半分相像了。
一时之间,几人竟都有些怔住。
最后还是一位穿杏衫粉裙,鬓边斜插一支金累丝攒明珠孔雀芙蓉簪,作权贵夫人打扮的女子开口:“你如今倒是威风了,怎么?有崔家撑腰,人也硬起起来了?”
她眼眸微动,忽而挑眉笑道:“就是不知道,若是今日,大名鼎鼎的崔家二小姐,在宫宴上跌落水里,会怎么样?”
她笑着说罢,周遭簇拥的几人也纷纷别过头,抿唇笑起来。
也不会怎么样。无非是被路过的侍卫救下,然后成就一段佳话,又或者侥幸被会水的宫女救起,被太后或者圣上治一个殿前失仪的罪名罢了。
崔妤冷脸看着她们,语气平静:“这么多年没见,你们的手段还是没有长进,只会这一招?”
她这话一出,对面几人里顿时有人脸色微变,捂着嘴低声惊呼:“你果然看见了!”
她方说罢,抬头便看见对面走来一位穿着玄色长袍的年轻男子,他眉眼冷峻而昳丽,仿佛雪中牡丹,有种迫人的寒气与冶艳交织。
在他身后,只跟了一个侍卫,看起来应当也是某个世家中的公子哥儿。
但与今日来赴宴的世家公子们身上所带着的谨肃不同,他看起来十分地松弛,周身带着一种浑然天成的矜贵和冷淡。
只是定京城中……何时有这样出众的人物了?
她正在怔愣之际,却忽然看见身前的好友已经慌张地屈膝福身,颤巍巍地开口道:“臣妇拜见太子殿下,殿下万福。”
她也跟着慌忙低下头去,行礼问安。
唯独崔妤僵在原地。
裴肃神情冷肃,并不将这些世家命妇看在眼里。望着背对着他的,少女窈窕的身影,他挑了挑眉,下巴微抬,语气散漫地开口:
“我若是你,便将离自个儿最近的人先推进水里,然后再慌张地开口求救,等人都围过来,就开始哭,将方才的情形重复一遍,顺道再谢一遭落水的姐姐如何好心想救自己,却不小心也着了道。这样一来,谁都逃不了。”
听他这般开口,方才阻截崔妤的几人顿时心中叫苦——他这意思,分明是将方才她们说的话听全了!更令她们胆寒的是,这位传闻中不近人情,心思诡谲的太子殿下,看起来竟是与崔妤相熟!
从听见身边人的问安开始,崔妤便僵在了原地,这会儿听见他的话,崔妤知道,他定然是认出她了。
她转过身,看见裴肃,装出恰到好处的惊讶:“你……你是太子?!”
裴肃静静地看着她:“是。”
他早前便见着她一个人在这里,没成想过了一会儿,又见着她被人为难。
他原本打算装作没看见,到最后却还是没忍住——她实在不聪明,放狠话也没气势,看起来吓人,但实则就跟纸扎的老虎似的。
世家贵女命妇的手段,他见得不多,听得却不少,担心这些不知死活的东西真敢推她落水……
他在心里沉沉叹了口气。
应该忍住的。
应该让她吃吃教训,好让她知道,他对她实在是慈悲到了极点。
他垂下眼,看着仰起脸望着他的崔妤,掩在袖底的手微动,却没说话。
有什么话,他们往后来日方长,倒不必急于这一时。
但是崔妤却忍受不了这样的沉默,还有就是,裴肃生得太高,她这么仰头望他望了一会儿,就觉得脖子都抻疼了。
她低下头,借机活动了一下脖颈,而后才想起来学着周遭几人的样子,向他行礼:“臣女……臣女崔妤,拜见太子殿下,殿下万福。”
裴肃玩味地笑道:“你行礼的姿势不够标准,往后见我,不必再行。倒是这几位夫人,尚算规矩,你多看看罢。”
崔妤脸红了红,磨磨蹭蹭地站起来,一会儿看地上的小草,一会儿看裙摆下的鞋尖,总之就是不看仍曲着膝行礼的几人,更不敢看裴肃。
而一旁行礼姿势十分标准的几位夫人们,早已经支撑不住,一个个摇摇欲坠,最后不知是谁趔趄了一下,又被地上的东西绊住,竟是直接跌坐到了地上。
裴肃淡淡“啧”了一声,偏过头去问身后的临渊:“这叫什么?”
临渊恭谨答道:“回殿下,这叫殿前失仪,按宫规,孙夫人五年内不得再入宫廷。”
他说罢,便招来远处的两个小内监,让他们将脸色煞白的孙夫人请走。
趁没人注意,崔妤鼓了鼓腮帮子,悄悄缩回了绊倒孙吴氏的脚尖。
裴肃将她的动作看在眼里,轻笑一声,带着临渊越过众人,往前走去。
走了没两步,他不耐烦地转过头,看了一眼崔妤:“还不跟上?”
“啊?”崔妤下意识抬起头,反应过来,也顾不得旁人如何作想,提起裙摆便跟了上去。
她不敢像从前一样走在裴肃身边,只垂着脑袋跟在他身后,一开始倒还算规矩,后来看见他落在地上的影子,她便总忍不住去踩。
裴肃察觉到她亦步亦趋地跟在自己身后,还以为是因为自己走得太快的缘故,便放慢了脚步,下一瞬,他又开始为自己的举动生起气来——他该再走快一些,让她跟不上才好。
他生完气,便发现崔妤哪里是跟不上他的脚步,她是在踩他的影子玩。
他面上神情于是更冷。
她倒是没心没肺。
“阿妤。”裴肃转过身,温声唤她,“今日宫宴,旁的你或许都清楚,但有一点,我想还是要先告诉你。你父亲曾经简在帝心,即便后来回了清河,但这些年,我父皇一直念叨着他。这次他带着你们兄妹赴宴,父皇定会对你有所赏赐,无论什么,你都只管接下便是,万不能推辞,驳了他的面子。”
他意味深长地道:“我父皇……生平最要脸面,你要记得。”
崔妤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
又觉得裴肃是白担心。
她又不是傻的,怎么会推辞皇上的赏赐。
不过……她悄悄抬眼看了看裴肃的身影,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之前之所以不想在宫宴上见到裴肃,其实是因为她私心作祟。
她最开始认识裴肃时,只当他身份寻常,后来知道他是太子之后,又怕把事情挑明,坏了他隐瞒身份暂居侯府的计划,更怕他与自己计较她为了接近他做下的荒唐事,索性将错就错,左右她看裴肃伪装身份也伪装得很起劲。
但如果今日,她见到了身为太子的裴肃,那她便不能像从前一样自在地待他。他们两人,一个是臣女,一个储君,天然的身份屏障使他们之间永远有尊卑在先。
但是现在……咦,好像也没什么变化呀。
“你看什么?”发觉她的小动作,裴肃侧目,淡声问道。
崔妤不好意思和他说实话,憋了半天,脸都憋红了,最终憋出来一句:“我、我看你挺好看的。”
裴肃“嗯”了一声:“那你多看两眼。”
崔妤眨了眨眼:“那倒也不必吧……”
虽然裴肃是挺好看的,但她也不差呀。她要是喜欢看美人,回家照镜子也一样。
裴肃嗤了一声。
“我就知道,你这张嘴,从来最会骗人。”
崔妤咬了咬舌尖,小声反驳道:“我、我没有!”
过了一会儿,她鼓起勇气道:“其实……你是不是都知道了?”
第67章 宫宴
崔妤越想越觉得是这样。
否则无法解释这些天来裴肃的异常。
她不明白他为什么不直接挑破, 但她实在受不了裴肃这样,忽然冷不丁冒一句似是而非的话出来吓得她胆战心惊,索性直接开口问了。
裴肃看着她, 神情无辜:“知道什么?”他懒倦抬眼,“或者阿妤觉得, 我应该知道什么?”
崔妤颤着声音开口:“知道我……”
“阿妤!”她方开了个头,身后便传来崔慎微紧张的叫声,“你怎么在这儿?”
崔慎微急匆匆赶过来,站到她面前, 将她与裴肃隔开, 恭谨地垂首行礼:“殿下。”
裴肃淡淡笑道:“微之, 好好看着你妹妹, 你不知道,方才她一个人, 遭人刁难, 险些被好几位夫人联手推下水去。”
崔慎微大惊失色。
倒不是怕别的, 只是担心自己妹妹若是落了水,到时候感染风寒可怎么办。
他转过头,看向崔妤,眼神里隐隐带了些责怪的意味。
但关切却比责怪更甚。
崔妤看懂他的担忧,小心翼翼地从宽大的衣袖里伸出一根手指, 指了指不远处已经满头大汗,却还曲着膝作行礼状,不敢动弹的几人,然后小声道:“哥哥放心, 我一点亏没吃呢。”
原本可能是要吃一点的,幸好遇着了裴肃。
说完, 她又抬起眼,不着痕迹地看了眼裴肃。
她觉得他肯定是知道了,只是在这里和她装傻呢。
知道她骗他还这样帮她,裴肃真是个大好人。
今日回家后,她一定要去妙华寺里给他供一盏灯,然后多捐些香油钱,以求菩萨保佑他长命百岁,心想事成。
崔慎微收回目光,对裴肃道了句谢。
裴肃颔首应下,而后深深看了一眼躲在他身后,露出半个脑袋的崔妤,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带着临渊转身离开。
待他们走后,崔慎微方才心情复杂地看向妹妹:“阿妤,你知道他是谁了,现在感觉如何?”
人在越高的地方,会越容易被浮云遮眼。
大多数人见裴肃,只能见他方及弱冠,便稳坐储君之位,手掌生杀大权,更兼他生有那样惑人心神的好皮囊,不知多少高门贵女,世家名姝因此对他心生倾慕。
却不见他脚下白骨累累,血肉横陈。
以天下万民为蝼蚁草芥,方才能成就一人之华茂春秋。
权势二字,从来如此。
崔妤歪了歪头:“我感觉……他是个好人?”
平心而论,她当然知道裴肃或许算不上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好人,但是他处在那样的位置,怀璧其罪,他即便不争,也会有人逼他去争,这其中多少要使些手段。
可是那都与她无关。
她只知道,裴肃一而再、再而三地帮过她。他帮她脱泥沼,了心愿,杀贼匪,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崔慎微看她这样,忽然也有些想叹气。
在多少人看来权势滔天,惊才绝艳的太子裴肃,落到她嘴里,竟然只是一个好人。
真不知是好还是不好。
但另一方面,他又希望他的妹妹,能永远这样,天真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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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妤上次来参加宫宴已经是好久之前的事了,今天她特意留心,却发现宫宴和寻常人家的宴会,其实也没什么两样。
无非是大家说些场面话,然后各自送上寿礼,就可以开宴了。
崔元藉父子自然是坐在文臣一列最前几席,在他们旁边也是王谢之类的世家家主。
崔妤坐在父亲身后,慢吞吞地吃着燕翅豆腐。一边听左边贵族小姐们对对面武将世家出身的公子哥儿们的点评,一边听右边几位姑娘们对衣料首饰的见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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