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脸看起来像个发面馒头,眼睛跟绿豆似的,一点精神都没有。”
“这支钗子虽然华美,但配着这身衣裳,未免有喧宾夺主之嫌,下回可以试试搭粉紫色的裙衫,两种颜色,正是相宜。”
她左看看右看看,找不着一个能和她说话的人,索性继续低下头吃菜。
没过一会儿,身边却有人落座。
她转过头,看见是裴绾。
见她看向自己,裴绾朝她露出一个明艳的笑,小声与她道:“我一个人在那边待得太无聊,想过来找你玩儿,行不行?”
虽说她在宫中时素来受皇祖母宠爱,可今日是她老人家的寿辰,自有嫡亲的孙儿孙女在她跟前争宠献媚,她上前凑了热闹也是自讨没趣,倒不如过来找小堂嫂聊天。
崔妤看了看她,小声道:“行的。”
裴绾这才笑着从婢女手里接过一盏燕翅豆腐,放在她桌前:“我刚刚在那边看你很喜欢吃,特地带过来给你。”
崔妤脸红了红,但还是接受了她的好意,认真道了声谢。
裴绾其实也不想在崔慎微在的时候,与崔妤走得太近。既怕崔妤误会她,又怕崔慎微觉得她别有用心。只是今日,她四处看了看,发现只有崔妤这儿还算清静。
坐了一会儿,她就开始打哈欠。
崔妤看见她的动作,很有些震惊,一时间连看向她目光都忘了收回来。
裴绾揉了揉鼻子,不好意思地笑笑,小声开口解释道:“宫宴素来无聊,上回我都快无聊得睡着了,这次还只是打哈欠,已经好很多了!”
说到最后,她越发地理直气壮起来。
见崔妤一脸呆滞的样子,她看了眼对面,这会儿大宴已至一半,不少人已经停筷,开始举杯与左右的同僚对饮,在这些朝臣们身后,他们精心教养出来的女儿,这会儿看起来简直和斗鸡似的,满脸的志得意满。
她看得又想打哈欠了……
这之后的流程她太熟悉了:“再过一会儿,这些朝臣家的女儿们,就要开始献艺为皇祖母祝寿了。”
每年都这样。实在很没意思。
但是也不能怪她们。
定京城里每年到适婚年龄的公子哥儿不少,但家世才学最出众那一批,也就那么几个,想要抢占先机,这些世家小姐们自然得费尽心思搏出位,在宫宴上献艺,得一个才女的名头,是最便捷的一条路。
她说完,果不其然,就有人起身,盈盈笑着对太后说了几句祝词,然后话锋一转,柔声道:“听闻太后昔年一曲《绿腰》名动定京,臣女不才,近日也学了此曲,只盼能有娘娘三分风采,臣女便心满意足。”
崔妤循声望去,见着说话的人是谢如意后,便来了兴趣,一双眼亮晶晶地盯着她看。
裴绾却撇了撇嘴,与崔妤咬耳朵:“皇祖母当年一曲《绿腰》动的可不止是定京,还有皇祖父的心。听说四十年前,就是因为那曲《绿腰》,皇祖父对她一见倾心。”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要重现《绿腰》,存的什么心思真是昭然若揭。”
“什么心思?”崔妤好奇地接话。
裴绾看了她一眼,怒其不争:“自然是想和你抢太子堂哥的心思!”
崔妤正吃着菜,闻言,差点被呛得咳嗽起来。她平复了一下心情,方才一脸正色地和裴绾解释道:“你误会了,我、我和他之间清清白白。”
“清清白白?”裴绾狐疑,“有多清白?”
崔妤正要回她,下一瞬,便听见大殿中琴音响起,如松间明月,石上清泉,悠远宁静。
她闭上嘴,等一曲终,连裴绾先前问的什么都忘记了。
“如意弹得一手好琴啊,哀家听着这曲《绿腰》,恍惚间又想起从前先帝爷还在的时候。”
隔得太远,崔妤看不清坐在上首的太后的神情,但也从她的语气中听出了些许怅然之意。
穿着龙袍的陛下转过头,似是宽慰了她几句,而后看着下面的谢如意道:“当年太后弹过这曲《绿腰》后,定京城里多少年来,一直流传着弹《绿腰》曲,得檀郎顾的佳话。如意如今也到了该说亲的年纪,不知心里的檀郎又是哪家公子啊?”
他问这话时,看起来全然仿佛一位温和慈祥的长辈。
崔妤看向谢如意,她生得眉似柳叶,眼如秋水,低眉垂眼间,天然带出一段温柔风情,鬓边金簪斜插,衬着她轻细的眉尾,又有种锐利之感,像二月新柳,雪里梅枝。
如意,如意,这位温婉端庄的谢小姐,是真正的人如其名。
她这样想着,便看见谢如意望着上首,婉声开口:“臣女心里的檀郎,自然是整个大邺,最好的少年郎。”
崔妤循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忽然怔住。
——那是裴肃所在的地方。
可是、可是谢如意前世,不是嫁给了祝二公子吗?
她抿着唇,心尖忽然泛起一点酸涩的意味来,好像吃了一瓣早摘的青橘,酸得她整个人都皱成了一团。
怎么会是裴肃呢?
一个声音在她脑海里响起。
紧接着又有一道声音反驳:
当然应该是裴肃。裴肃这样好,谁喜欢他都不稀奇。
大抵是谢如意表现得太明显,大殿里忽然静下来。
而在这样静的宫宴上,坐在上首的少年储君,忽然语调懒散地笑了一声。
第68章 帮忙
“阿肃, 你笑什么?”坐在上首主位上的太后闻声,转过头去,看向裴肃, 又看了看大殿中的谢如意。
她这孙儿待人素来冷淡,这么些年, 也就和如意走得近些。
如意心悦他,这她是知道的。难道……阿肃也对她有意?
裴肃淡声道:“只是觉得今天是个好日子。不独谢小姐心慕檀郎,我心中亦有喜欢的女子。”
崔妤愕然抬头望向他。
下一瞬,她又怕自己这样太不合规矩, 正想低下头时, 却发现大殿里的所有人, 都将目光投向了座中身着玄袍, 玉冠束发的年轻男子。
裴肃看了她一眼,在半明半昧的光影里缓缓笑道:“孙儿心悦之人, 乃是崔家二小姐, 崔妤。”
崔妤:……?!
见所有人看向自己, 尽管掩在袖底下的手都快把绢帕搅成麻花了,但她也还记得今日进宫不能给父兄丢脸,面上下意识露出一个浅淡端庄的笑来。
“既是如此……朕听闻崔爱卿的女儿还未曾婚配吧,不若就将她许给阿肃,择日完婚。崔爱卿意下如何?”邺文帝笑意吟吟地问道。
他从来就知道, 自己这个儿子不是个会无的放矢的人,从早前他提到崔家二小姐时,他便派人去打听过她,听说是个才貌平平的小姑娘, 这些年在定京城里也没攒下什么名声。
不过也好。过犹不及。
相比之下,倒是谢峙清的女儿谢如意, 这些年风头太盛,有些树大招风。
他垂下眼,按下那点心思,等待着崔元藉的回应。
崔元藉转过头看了眼女儿,她若是也喜欢太子,这倒是再好不过。可她这幅样子看起来,可谈不上高兴。
他见过她高兴的样子。
他的小女儿心思简单,吃到好吃的糕点会高兴,得了好看的衣裳料子会高兴,丫鬟给她梳了漂亮的发髻也会高兴,被他和长子夸奖时也会高兴。她高兴的时候,眼睛亮亮的,脸边两个浅浅的小酒窝若隐若现,整个人看起来软绵绵的,像棉花,枝头的云,总之柔软又轻盈。
然而现在呢?
她笑得刻板又勉强。
她不高兴这桩婚事。
崔元藉定了定心神,恭谨道:“谢陛下抬爱……”
他话未半,崔妤却从后头悄悄扯了扯他的衣裳,小声开口:“父亲,我愿意嫁给太子……”她想了想,声音更低下去,补充道,“我想嫁给他。”
其实不是。
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了,她还没有搞清楚自己的心意。
但她记得裴肃说的。
今上最好面子,若是给了赏赐,不可推辞。
崔元藉顿了顿,继续道:“微臣以为甚好。”
裴肃懒声道:“孤看也不必择日完婚了,昨夜孤观天象,五日后是个好日子,诸事皆宜,百无禁忌。”
文帝朗声笑道:“那便将婚期定在五日后。”
自太子及冠之年,宫中便一直备着太子与太子妃大婚的礼服。五日,足够宫人们布置婚宴事宜。
父子俩三言两语将此事敲定后,文帝复又看了眼底下的崔妤,眼尾余光扫过殿中心思各异的大臣们,又看见谢如意,才想起来早前被儿子大段的对话,他轻咳一声,温声笑道:“如意还没说,你究竟是看上了哪家公子啊?”
他这样问,却也知道,谢如意答不出来。
她的心思,阖宫上下人尽皆知。
然而她心中的那人,却在方才已经与崔家次女定下婚期。
以谢如意的骄傲,断不可能再说出他的身份。
果然,谢如意勉强扯出一个柔婉的笑,正在她为难之际,太后用绢帕轻轻按了按嘴角,开口为她解围:“好了,大庭广众之下,当着这么多的人的面这样问如意,她如何能不害羞?若是真想知道,改日私下里问也是一样的。”
文帝笑呵呵地应道:“母后说的是,朕不问了。”
听见他这样说,谢如意方才撑着脸上的笑福身告退,回到席位上。
她一坐下,一旁的嫡姐谢念慈便向她投来担忧的目光。
谢如意闭了闭眼,向她轻轻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然而这般撑到宴散,回到马车上,她终于还是忍不住,伏在姐姐肩头痛哭起来。
谢念慈心有不忍,低声叹道:“这么多年,便是块石头,也该捂热了……”
谁能想到,那位的心,竟是连石头还不如。也不知那位崔二小姐,是位怎样的人物。
那边谢家人已经出了宫门,这边崔妤还跟在父兄身后,一步三停,走半天也没走出承德殿。
一会儿有官员带着家眷过来恭贺她爹,左一句“教女有方”,右一句“还望日后多多提携”,一会儿又有世家夫人带着女儿过来,一面说曾与她娘生前关系要好,一面又与她悄悄打听兄长可曾婚配。
她在宴上如坐针毡好半天,还以为散宴后没有了那些明里暗里打量的眼神终于能松口气,却没想到还会遇上这些麻烦事。
好容易三人出了前庭,崔妤刚想打个哈欠,却在嘴张开一半时,见着了不远处立在石榴树下的裴肃。
这时节的石榴花开得正艳,月色皎洁,他穿玄裳,玉冠下的眉眼冷冽而平静,仿佛刀锋照雪,有种说不出的,令人心惊的凛然之意。
崔妤迟缓地眨眼,不知怎么,竟不太敢看他。于是视线右移,落到他肩上,在那里,一簇榴花煌煌开着。
她忽然感到一种动人的危险。
崔元藉与崔慎微也看见了他。
两人相视一眼,没有说话,却已经懂得了彼此的意思。最后是崔慎微叹了口气,神情微妙地转过身,对妹妹道:“我和爹先去那边等你。”他指了指另一边的八角亭,又忍不住道,“你们……最好快些。”
虽说现在两人连婚期都已经定下,但到底还没成亲……被人看见,总归不好。
崔妤点了点头,才慢吞吞去到裴肃面前。
他生得好高,她要抬起头,才能看清楚他的神情。
“你……我……”她结巴了一下,想起来在大殿上发生的事,这时候才终于有了实感,“你你说你喜欢我,是真的?”
裴肃神情淡淡,眼底浸了些散漫的笑:“自然不是。”
“我需要一个妻子,你恰好没有婚配,不是正好合适?还是说,你不想嫁给我?”他微微皱眉,有些困惑地开口,“当初在侯府,你给我又送荷包又送糕点,如今能有这个机会,你不应该高兴?”
“那不一样……”崔妤咬了咬唇,“况且、况且你明明有很多选择……”
裴肃颔首,轻笑一声:“我当然有很多选择。但是我只想选你。凭你我的交情,区区一个小忙,你不会不愿意帮吧?”
区区一个小忙?
崔妤几乎要被他气哭了。
这可是她的婚姻大事,怎么会是区区一个小忙!
不过……她想,如果裴肃真有这个需要的话,那她的确也该帮一帮他的。
至于以后的事,再想办法就好了。
她迟疑了一会儿,犹豫着开口问他:“你为什么……会需要一位妻子?”
裴肃“啊”了一声,信口道:“从小照顾我的乳母病得极重,太医说没救了。她死前唯一的心愿就是想看到我成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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