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鹤鸣嗯了一声,每再多说什么话。
做到事情的时候才说话,确定的事实才好说话,一切未定之前,所有的一切都叫做空话。
盛骄在磕磕碰碰中抬眼看向这天光乍明,她扶稳了旁边的车架铁皮,闭着眼睛休息。
拖拉机实在是有些太颠簸了,她只觉得早上吃的那点东西都快要吐出来了,只能强忍住。
也不知道啥时候能换辆车?
弄个小专车接送。
弄个厂子的专用大客车。
转念一想,算了,别不小心搞砸周筑生的饭碗。
做事得一步步来,迈得太大了容易闪着腰。
周筑生吃着灰和她说话:“妹子,俺们村那个厂子大概什么时候能动工啊?”
盛骄说:“麻烦着呢,等水泥厂还有电厂那边签字。”
“这大早上就要去找领导签字,免得人家有事去开会了。”
她可不是什么大善人,做出的事情还藏着掖着,全都不求回报。
她要大大方方地说出来,大家也要明明白白地记住她。
周筑生看了眼她手上的东西,一沓厚厚的纸,外面用着报纸仔细包起来了。
也不晓得里面是啥子,只觉得这是非常重要的东西,他努力把车开得稳当些,一张方脸上满是小心翼翼。
也不想想着这和他开车一点关系也没有,主要是为了防住外面的灰尘和沙粒。
一辆拖拉机上也不只是周筑生和盛骄,后面还坐着不少人呢。
好几个知青挤在后面,有个男青年开口问她:“盛骄同志,那水泥厂不是在隔壁镇子吗?”
“那我们咋用水泥啊。”
盛骄叹了口气:“是啊,所以要赶早去隔壁镇上商量啊。”
“我们村里和公社里缺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
他们公社真的没有多少厂子,所有人的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就算是公社的成员,也只是比这些大队上的乡亲们过得好一点而已。
还要去县城里面借东西,打报告,批条子,弄证件......
盛骄闭了闭眼睛,这厂子必须要得到县城的支持,才能办得好。
好几个男知青在后面,他们本就对这些事情很感兴趣,纷纷开口议论:“话说我们厂子里这些建设啊,还得是找些专业的建筑队来,不能村子里一通瞎搞。”
“是啊是啊,村子里都是些草泥房子,从来没建过厂子,也没有通过电。”
“这事可真是难哦。”
“不过我们厂子建好之后,里面的领导班子又该是怎么弄?”
“如果我是公社书记,我一定从公社调用几个有能力的人去上任。”
.......
盛骄对后面那些声音不置可否,也不参与。
有的时候说得越多,越能暴露自己的愚昧和无知。
这种时候不需要去纠正对方,也不需要去提醒对方,待在一旁不说话就行。
非亲非故,贸贸然开口去反驳,别人还以为你看不起他呢。
盛骄才不做那种傻憨憨。
一路上颠簸不停,周筑生直接把车开到公社大院门口:“妹子,你赶紧进去吧。”
“等你弄完了就来喊俺,俺到门口接你。”
他还要赶着去帮村子里人买些东西,这个买东西也是学问。
买多了就成了坏分子,少带一点就只是帮乡亲们捎带东西而已。
多多少少也能赚个几分几毛钱的路费和辛苦费。
还是脑子活络的人能生活得好一点。
盛骄想起些什么,掏出自己的肉票和钱来,递过去给他:“周叔,麻烦给我捎一块蹄髈,我怕等会儿事情搞完已经很晚了,那卖肉的铺子就不赶趟了。”
盛骄嘱托道:“周叔,我买肉也比不过你,可得帮我选一块最好的,肉最多的。”
周筑生应了句好,爽朗道:“要得,俺肯定给你选一个最好的蹄髈。”
“好咧,谢谢叔。”盛骄比了个手势,“我先进去了。”
她马不停蹄地把资料送上去,又被李社长抓住:“小盛啊。”
盛骄扬起笑容:“李社长,我正要找您签字呢,这真是赶巧了。”
她把外面的报纸解开,露出里面崭新整齐的报告和资料。
李社长把她的资料拿过去,一页页仔细看着,嘴里说道:
“这水泥事情我晓得了,我们这边的砖头和那边的水泥互换。”
“还是你出的主意好啊,我们公社有的东西和那边公社的东西互换,多好啊。”
“但这边还有个事想让你帮忙。”
盛骄头都大了,但她很快收拾好表情,挂着亲切又不失真诚动人的表情:“书记,是什么啊,哪里用得着帮忙这个词,您直说就好。”
她笑起来明艳好看,李社长这样一看她,就觉得事情已经妥了。
他拿过钢笔,在文件上唰唰签上字,又掏出钥匙,把柜子打开,从柜子里拿出锁上的红章,仔细在上面盖了个章。
盖完章以后,仔细把红章放回去。
这文件写得好,整理得也好。
比他们公社里头主任写得还要好。
他说道:“这文件还要送到镇子里面去,我们要去镇子上审批发电机。”
盛骄点头:“嗯。”
他又想起些什么,接着补充道:“还有你那个装电话的事情啊,大队上没有信号的,要重新看看能不能拉一根线过去。”
周家村和镇子里离得远,镇子上的信号到了大队上就不行了,很微弱,也很不好使。
“这也是个问题。”盛骄抿着嘴角,说道,“这厂子里没有电话那多麻烦啊。”
她抬起头来,眼神明亮:“书记,我们不能直接弄个信号塔过来吗?发电机都申请过来了,也不差一个信号塔了,再说了,这信号塔多好啊,以后都用得着。”
信号塔不仅能用来接电话,以后的电视、广播那些东西都用得着。
盛骄在于刺激感受到这小地方的贫穷,就连一个电话都没有。
李社长点点头:“我也是这个意思,要做就做到最好,所以我把你的材料都给交上去了。”他顿了下,从旁边倒了杯茶过来,递给盛骄:“你先喝着。”
茶水冒着热气,盛骄略微挑眉,客气地接了过来。
这茶都上了,估计不是很快能解决的事,估计有些麻烦。
果不其然,李书记坐下后继续说道:“在审批之前,县里那些领导还要开会,说的是开大会,全县城的领导班子都会过去,在会上要听着这厂子的报告。”
盛骄已经差不多猜到了,但还是面带笑意,说着:“确实该这样,领导们做事很讲究一个严谨公正,更是讲究有理有条。”
李社长笑着点头:“是啊,县城里做事就是很严谨的。”
他朝着盛骄笑:“现在这厂子就需要小盛去说一说报告了啊。”
盛骄微困惑,说道:“书记,我去合适吗?公社里不是还有很多同志在呢?”
李社长摆了摆手,他长相和蔼又威严,挂着眼袋,但眉眼清朗,笑着说:“他们不行,他们说的都没你清楚。”
公社里那些同志们都没小姑娘长得精神,而且说话还带着一些土话的方言,到县城里去可不行。
县城里的领导可听不懂方言,也听不懂那些土话。
听说盛骄他们是从首都回来的,首都回来的就是好啊,那一口普通话说得真好。
李书记语气轻缓:“这些人里就数你对厂子最是上心,也最是了解。”
盛骄眉梢微动,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来:“书记,我倒是很乐意为公社效力。”
但片刻后她露出一个苦恼的表情:“但是,这报告是不是应该让周大队长去说啊,我一个小小的指导员不好越俎代庖吧。”
李社长嘴巴一抿,说道:“你这算什么越俎代庖?这要去城里汇报,当然是你合适。”
不是他瞧不起周伯礼,而是周队长真的不适合这个工作。
让周队长去讲报告?他自己都说不明白,怎么能说给别人听?那底下坐的全都是有名的领导班子,周队长怎么和大家伙说话?
他就喜欢听盛骄讲报告,中途没有什么嗯嗯啊啊的语气词,又不重复说车轱辘话。
他更喜欢盛骄这个自信的模样,尤其是站在他面前侃侃而谈的模样,可稀罕人了。
这种稀罕是长辈对后辈的一种看好。
年轻的小姑娘有朝气,又有本事,吐字清晰。
小姑娘长得还好看,眉眼舒朗带笑,站在前面就让人耳目一新。
盛骄说道:“书记您真是抬举我了,我只是占了个会说两句话而已,周队长是干实事的,和我这种花架子不一样。”
“你怎么是花架子。”李社长笑着看了她一眼,“这公社里就数你机灵聪明。”
“我们就这样说好了啊,现在你和我进城里去做汇报。”
盛骄应了声好,然后说道:“书记,我先出去和队里的人说一声,他们还等着我回去呢,我去捎个口信。”
李社长摆摆手:“行,你先到楼下等我。”
盛骄连忙跑出了公社大院,在外面找到周筑生他们,说道:“周叔,我要和书记他们去做报告,你们先回去吧。”
随即她又补充道:“回去和游鹤鸣说一声,我不回去吃午饭了,晚饭也不用等我。”
这去了县城里,还不知道什么才能回去。
指不定还会有些别的事情要做,摸不准要弄到几点去。
她可是点了红烧蹄髈还有好几样菜呢,这买好的蹄髈只能便宜游鹤鸣一个人吃了。
不过她眉间轻皱,又交代道:“让游鹤鸣那小子把蹄髈炖了,放久了不新鲜。”
周筑生应着:“行咧,妹子你放心。”
他笑得爽朗:“你对这小子可真是好啊,这么好的东西就让他一个人吃。”
谁家里还天天吃这玩意儿啊,大过年可能来一根,家里婆娘生孩子可能才炖一道猪蹄。
现在盛骄让游鹤鸣一个人全给吃了,还真是个好媳妇啊。
盛骄知道他误会了,但也没说什么,只是摇手挥别:“先回去吧。周叔你们路上小心开车。”
周筑生心下舒坦,应了一声:“俺们先走了。”
*
等他们离开后,盛骄从自己的袋子里拿出纸笔,就站在一旁给自己划重点、打腹稿。
思考自己这场汇报该说些什么,重点是什么,该怎么去吸引那些领导,又该从什么地方入手,不动声色地去拍领导班子的马屁,和他们一起展望未来。
她从来不会觉得自己能应对所有的事情,她是一个人,不是神仙,不是打个响指就能万事大吉。
总有一些突发的情况,谁知道这领导班子里有没有别的小九九。
在这场会议结束之前,谁也不知道它究竟是办好了还是办坏了。
没过一会儿,她又抬步往里面跑去,三两步跨上台阶,李社长正要下楼:“你咋了,这么急呢?”
盛骄停在原地,笑了一下,说道:“书记,交到镇子上的报告有几份啊?”
“这一次是多少个领导一起听汇报呢?”
“每个领导都拿到纸质报告了吗?”
刚刚也不知怎么的,先下楼去给周筑生说事情了,应该在下楼之前就问清楚这件事,也能腾出时间来打印资料。
和领导汇报的时候,当然是人手一份资料,好几个领导挤着一起看一本资料算是什么事。
一场会议的细节多着呢。
既然交到她盛骄手上,就要办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而不是这点瑕疵,那一点纰漏。
李社长合掌一拍,恍然道:“你倒是提醒我了,这一次可是三十多个领导都在呢。”
“都是些不能得罪的人物。”
他连忙招呼道:“赵主任,那个资料再复印五十份给我们带上。”
赵主任跟在后面,又转身回到办公室里。
盛骄一看那古董样式的复印机就头痛。
以前她要份文件只需要一分钟,现在一份文件就需要五分钟。偏偏还不能催,根本催不动。
要是弄得着急起来,这机器说不定还给搞个哑火,众人就傻眼了。
等弄完之后几人收拾好东西,急忙忙坐上大巴车,赶到县里头去。
他们公社也没有专用车,堂堂公社书记也只能坐大巴车去县里。
盛骄在心底叹了口气,从自己兜里取出一块糖放入嘴里含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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