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之间百态尽生,秦嫣却仍摇着那把团扇,面上虽然也满是惊异,摇扇子的动作却越来越快。
连坐在她旁边的一位夫人都察觉到了这一股不同寻常的风,碰了碰秦嫣的胳膊,小声儿说,“秦夫人快别扇啦,我听着这故事,总觉得身上发冷,好生吓人。”
绿拂就是在这时候悄悄回来,附在卫芜音耳边悄声说,“殿下,那边来了好些宗室,另有些新科进士作陪,温卿予也在作陪之列。哦,婢子还看到了摄政王。”
听到这话,卫芜音眼里泛起一抹玩味来。
萧斐来这儿,是作陪还是……?
今日说是专为官眷而设的接风宴,但宴上还有一场考评各家小娘子的诗会,虽说太后会在这些小娘子间挑选表现佳者与宗室相看,但宗室里那些适龄郎君又怎会安心在府中等着宫中消息?
这不,他们已经在太后的默许之下,悄然来到这边,暗中观察起她们了。
想必那些官员夫人们也都清楚这件事,有些目标强的,已经在叫回各自的女儿,严防她们失态了。
这些人一走,原本聚了好些人的座位上立刻变得空落起来,众人的注意也渐渐从对方才那场疑案的好奇,转向台上正在表演的戏曲。
不过也有按捺不住的,悄悄扯了先前讲这故事的小娘子的衣袖,悄声追问,“那后来呢?还有樵夫在砍柴时遇到那女子吗?那女子到底是人是鬼?”
先前那小娘子闻言,摇摇头,“这个……我也不清楚,是我家的厨娘出门买河鲜的时候,听卖河鲜的人说的。后来围上来买河鲜的人多了,这事儿也就不了了之啦。”
“咦,闻娘子,你阿兄不就在高陵县吗,这事儿他没写信和你讲讲?”忽然,一道声音插进来,正正落在两段鼓点中间。
于是这句原本算是闲聊的话,立时就变得格外明显。
周围听到的人俱是好奇的扭头看过去。
卫芜音顺着众人的目光一看,就看见一名身穿浅绯色襦裙梳着双环髻的小娘子。
兄长在高陵县,又是姓闻,看来她就是闻野的妹妹,闻狸了。
想到这里,不免有些唏嘘,前世听说闻野遇险之事以后,只身前去给闻野收尸的,就是其妹闻狸。
闻狸或许是没想到有人会在这时候问她话,见自己突然之间成了全场的焦点,怔愣在座位上。
半晌才看一眼刚刚叫她的人,开口,以问作答,“冯娘子说笑了,阿兄怎会将公事写在家书里?”
冯娘子自觉失言,讪笑两声,不再言语。
其他人并未将这点儿小插曲当回事,但是卫芜音时刻注意着秦嫣,就看到秦嫣骤闻闻狸有个在高陵县做官的兄长以后,再看闻狸的眼神就有些变了。
变得带着探究。
戏台上又换了一折戏,所讲述的故事也渐入佳境,其他人不再受周围事物影响,全都聚精会神的关注台上的戏。
秦嫣却在这个时候悄悄挪了位置,坐到闻狸身侧。
卫芜音饶有兴味的看着她们,正巧闻狸所坐之处与她不远,周围又空着不少位置,若是秦嫣与闻狸攀谈,她正好能听清楚。
果然,秦嫣先从桌上拿起一块糕饼,状似随意的尝了尝,然后自然无比的对旁边的闻狸道,“宫中手艺果然非比寻常,这酥入口即化,闻娘子不尝尝?”
闻狸摇摇头,“我不太喜欢甜食。”
秦嫣没有再坚持,目光转向戏台,仿佛她一直感兴趣的都是台上的戏。
但闻狸似乎对台上的戏不感兴趣,看着有些心不在焉。
秦嫣见状,又摇起团扇,随口问一声,“方才听她们叫你闻娘子,说来也是巧,家父曾赞过一位闻学士‘文采无双’,不知闻娘子可识得这位闻学士?”
闻娘子面上一喜,“这位闻学士正是家父。”
“哦……”秦嫣赞叹着点头,“闻学士文彩无双,如今已见,闻家女儿也是不同凡响。”
这个话头儿一打开,后面再说什么也算顺理成章,卫芜音果然就听到秦嫣似是好奇的问,“方才听冯娘子的意思,你还有个兄长?”
闻狸毫不设防,“正是,我阿兄如今在高陵县任法曹。”
“这样巧?”
秦嫣似是无意识地抬起团扇,挡住自己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来,“那这么说,高陵县那个头破血流且不会说话的女子,是确有其人了?狸娘你家阿兄既是法曹,可有受理过此案?”
眼看着闻狸似乎又要诚实作答,卫芜音忽地出声,“秦夫人,你问的这样仔细,可是知道些什么?难道高陵县一事,秦夫人也有意参详参详?”
此时戏台上的小花旦正俏皮的念着戏文,众人都被那小花旦吸引了目光,即便隐约听到了卫芜音的声音,也并没有人在这时候好奇的转过来一看究竟。
秦嫣却吓了一跳,她万没有想到卫芜音竟然一直在听她说话。
而这时候,闻狸也咂摸出不对劲来。
她眼中略带防备的看向秦嫣,“秦夫人说笑了,我刚刚已经说过了,阿兄不会将公事带到家里,秦夫人方才问我的话,我并不清楚。”
几句话的功夫,不知何时竟吸引来一些坐在附近的官眷的关注。
“狸娘!”忽听闻夫人压着嗓音轻呼一声。
闻夫人骤见女儿处在晋阳公主与秦家大娘之间,担心她无端吃亏,连忙过来把女儿拉走,“方才就找不见你,快跟阿娘去那边坐好。”
闻狸这一离开,屏风这一侧就只剩下卫芜音和秦嫣两人。
秦嫣已经下意识的站起身,手里虽然还拿着团扇,但因为她不自觉的用力捏着扇柄,指节处已经泛白了。
与她相比,卫芜音则始终安安稳稳的坐着,还能分出心思来品茶。
两人在席间一站,一坐;一窘迫,一从容,早已形成鲜明的对比。
秦嫣连着被人拂了两次面子,再加上她的计划被点破,哪怕举止再端庄,面上神情也不好看了。
碍于卫芜音的身份,她不好计较,也不能再若无其事的打探高陵县的情况,只深吸了一口气,打算先离开这里,等到太后身边再想对策。
但也是这个当口,那些之前还坐在另一边听戏的官眷自发的围上来,似是想帮着缓和这边的气氛。
有些与秦家走得近的,相互之间一对眼神,有人率先打起了哈哈,“咱们不是在听戏吗,秦夫人怎么还站起来了?难道是殿下嫌秦夫人挡了视线,让秦夫人往一旁挪挪?”
这话一听就是在打岔。
不等卫芜音有所表示,秦嫣忽地正对卫芜音,俯身就拜,口中直呼,“一切都是因秦嫣而起,秦嫣愿意领罚,还望殿下莫要气坏了身子!”
卫芜音一愣,旋即明白过来,秦嫣这是打算把水搅浑,乱她的心神。
这样一来,无论她之前怀疑什么,被这么一打岔,也该忘了。
可惜她不会让其如愿了。
不过她倒是好奇,秦嫣接下来会怎么说。
秦嫣这一跪,先头开腔的那官眷接着一声惊呼,“秦夫人这是做什么?殿下素来宽厚,究竟为何要罚你?”
官眷们看看秦嫣,又看看卫芜音,虽然不知事情全貌,但根据这段时间听来的八卦,她们都先入为主的认为,卫芜音这是因为当初的“夺夫之恨”,在找秦嫣的麻烦。
又听秦嫣声泪俱下的道:
“千错万错都是秦嫣的错,当初之事与温郎无关,都是秦嫣情深不能自已!殿下纵有千般委屈,只管冲着秦嫣一人来撒气,殿下不消气,秦嫣绝不起来,还请殿下千万不要与温郎结怨,误了朝中之事!”
卫芜音放下茶杯,一哂。
这就是了,把当初拿笔糊涂账扯出来,不愁激不起她的怒火。
不愧是秦国公的女儿,太后的亲侄女,再乱的情况也能从容的把脏水泼出去,自己依然清清白白。
她作势理了理衣袖,看上去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
那就再陪秦嫣演一会儿吧。
看着跪在地上谨小慎微的秦嫣,再看看坐在席间咄咄逼人的卫芜音,在场的官眷又在心中暗道:
也难怪人家探花郎不想做驸马,试问世间哪个做丈夫的,愿意被妻子压上一头?
如此就更怜惜秦嫣了。
不少人心里想:可怜这秦家娘子,不过是想寻个疼人些的夫君而已,都已经忍让到了这个地步,却还是要被公主殿下磋磨。
有人面上露出不忍来。
先前出来打圆场的官眷见状,仗着自家夫君官职高些,与太后的关系近些,再次开口,这次的话直接是冲着卫芜音说的了:
“殿下,今日是太后特意为我们办的接风宴,为的就是彰显朝廷对我等的体恤,您还是高抬贵手——”
卫芜音一个眼风扫过去。
那种在朝堂上浸淫过的气势自然不是寻常施压可比,这官眷原本正滔滔不绝的说着,忽地感觉头皮一麻,还没等回过味儿来,就已经惶惶然闭了嘴,再不敢多话。
其余人见状,也不敢再有任何言语。
她们到这个时候才终于想起来,晋阳公主手握监国之权,便是她们为官的夫君见了公主殿下,也要俯首叩拜,心怀敬畏,而她们刚刚、竟然还妄图用后宅惯用的伎俩大事化小……
一想到这里,所有人都连大气儿也不敢出了。
卫芜音随意扫一眼在场噤若寒蝉的众人,转而继续看仍伏在地上的秦嫣,“秦夫人,”她的语气依然和缓,“你今日一定要等本宫消气才肯起来么?”
秦嫣也意识到自己情急带来的不妥,咬牙颤声说,“但凭殿下在妾身身上出气!”
“好啊,那本宫就圆了你这个心愿,”卫芜音径直起身,在经过秦嫣身边时,垂眸看她,“从现在起到诗会开始,中间还有一个时辰,你既然愿意跪,就在这里跪着吧。”
第12章
秦嫣一愣,像是没想到卫芜音会这么说。
如果只是跪一会儿的话……
“怎么?不愿意?”
卫芜音心中有些遗憾,之前原是想激她一激,看能不能再得到些线索,却低估了秦嫣也是个豁出去的,意识到不妙,竟会用这种方式蒙混过关。
眼下再与她纠缠也无意义,倒不如看看今日来的这些官眷里,有没有能为她所用的人。
那厢秦嫣也反应过来,“不、不是,我愿意的!”
秦嫣说着话,慌忙直起身,迎着午后的日光跪在地上,有种劫后重生之感,“多谢殿下开恩,秦嫣遵命!”
到了这会儿,周围的官眷也都不敢再吭声。
却在这时,忽听戏楼另一侧的月洞门后,传来一声痛心疾首的大喝,“殿下何苦拿嫣儿出气!此事根源在我,殿下若一直咽不下这口气,冲着温某来就是!”
跟着就有一人从月洞门后冲过来,旁若无人的将秦嫣扶起来,珍宝似的护在自己怀里。
众官眷见眼前突然出现外男,立时发出阵阵惊呼。
那些夫人们忙不迭把女儿挡在身后,其中有些不愿意卷入其中的,带着女儿急匆匆离开了戏楼。
也有人想看热闹,只让女使带着女儿回避,自己留下来,远远地看着。
戏楼这一处地方,一时间只余下卫芜音三人。
卫芜音看到温卿予过来,眼里透出嘲弄,她还没开始找他麻烦呢,这厮竟是自己主动暴露到她眼前来讨打。
看情形,她若是不做些什么,岂不是让他白出来“英雄救美”了?
她干脆又坐回了之前的位置,见杯里的茶已经冷却,又让绿拂再给她倒一杯茶。
碧莹莹的茶叶沉在杯底,卫芜音轻晃了晃茶杯,又吹了吹表面升腾起来的热气,不经意的一转头,余光里忽然瞥见太后的仪仗正往这边行来,应该是有人见势不对,去给太后报信了。
她心中一哂,再看向温卿予时,眼里也带了一抹探究。
温卿予明知不妥却仍贸然来为秦嫣出头,凭着他那出神入化的找靠山的本事,是不是已经知道太后会来这里,所以专程表现一番,用护妻的方式来搏太后的好感?
卫芜音的沉默在旁人看来,就是不怒自威。
“温郎……”秦嫣回过神来,慌得连连把温卿予往外推,“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你快回去!”
“嫣儿别怕,”温卿予没有要走的意思,仍是把秦嫣护在身后,转而怒视卫芜音,大喝,“嫣儿到底也是名门贵女,若有做得不妥之处,着她赔罪就是,晋阳公主何必当着众人的面这样罚她跪着?殿下这样做,未免太过仗势欺人了吧!”
完了。
留在戏楼外悄悄观察这边情况的官眷们听到这话,都用一种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温卿予。
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和谁说话?
那可是监国公主,是动动手指就能捏断他仕途的监国公主啊!
不过也有人持另一种看法,心想这探花郎对秦嫣确实情真意切,明知道形势对自己不利,也果断出来护妻,倒是个世间少有的好郎君!只是不知这下惹恼了晋阳公主,公主会不会让他好过?
……
戏楼这边的动静,自然也引起了月洞门后诸多宗室子弟的注意。
如果说先前他们还能当成席间偶然的小口角,等看到作陪的温卿予忽然变了脸色冲出去护妻开始,脸上也出现耐人寻味的表情来。
虽然谁也没有明说,但大家的眼神都有意无意的往始终端坐在一侧品茶的萧斐身上飘。
今日大小也算作一场相看,宗室里适龄的郎君都来了,萧斐虽不是有宝册在宗正寺的宗室子弟,但因其摄政王的身份,也被太后叫了来。
如今墙外正受委屈的秦氏,当初可是差一点儿就当了他的王妃;
那拐跑了准王妃、给他戴上绿帽子的温探花,方才更是一直在他跟前没事儿人似的有说有笑。
如今外面的这场龃龉多少也和他有关,他竟然还能坐得住?
众人互相交换了下眼神,面上就带出佩服来:
要不说人家能被元康帝提拔成摄政王呢,能忍常人所不能忍,这就不是一般人啊!
心里想着,又不自觉看向墙那边,好奇等着后续发展。
不知是谁嘀咕了一声,“这温卿予和秦嫣夫妻同心,晋阳公主以一敌二,会吃亏的吧?”
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墙外,于是谁也没发现,原本还稳稳端坐的萧斐不知何时站到了月洞门附近,也和他们一样看着戏楼那边。
在听到温卿予那声质问的话以后,萧斐低声吩咐青梧,“去把温卿予叫回来——”
话音刚落,忽然看到戏楼那边的卫芜音周身气势变得与先前不同。
又一抬手,拦下青梧,让他先别动。
果然,就看到卫芜音将茶杯往桌上一顿。
接着听到卫芜音身边的绿拂冲着温卿予喝道,“放肆!公主面前,岂容你咆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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