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斐却不一样,看上去好说话,可一旦开始授课,就绝不会同意他提出的任何与功课无关的要求,而他有心想摆架子,却又下意识的发怵,最后只能乖乖坐在书案后面,听萧斐继续授课。
这番情形若放在平时,卫然也就什么都不敢说了,但是今日不一样,阿姐就在外面,摄政王再大,也大不过阿姐。想到有阿姐给自己撑腰,卫然虽然坐回了座位,却眼巴巴看着外面,等卫芜音进来。
秋日里总有落叶,书房门前却干干净净,一看就是有宫人勤加打扫,卫芜音看到里面的两人,转身又走了。
高大明来给她奉茶,这段时间东宫常备的是麦冬饮子。
卫芜音喝着饮子,问了高大明一些关于卫然日常起居的事,又过了半晌,书房那边才有人来秉,说太子下了学,往这边来了。
卫然依然是一副毛毛躁躁的样子,向她跑来的同时,还抱怨道,“阿姐真不够意思!来都来了,替我同摄政王说一声,让我早些出来不就好啦!”
卫芜音不紧不慢的告诉他,“功课不可断。”
“好吧……”卫然耷拉下脑袋。
想到自己接到的谕令,方才的失落迅速消散,又兴冲冲的对着卫芜音道,“父皇差人来传谕令,说让阿姐带我去骊山,阿姐,我们什么时候动身呀?然儿现在用弹弓用得可好啦!我们去打兔子呀——”
才四岁大的小豆丁,并不曾领会秋狩的真正含义,只知道能出宫就是玩儿,骊山又大,好玩儿的一定更多。
前世也是如此,元康帝对秋狩感到厌倦,让她协助卫然在骊山猎场主持秋狩,前几年卫然一直都很爱玩,但到十二三岁的时候,他却总是与卫芜音分开行动,说他要放开了跑一跑,和皇姐在一处,总担心她会被自己引来的猛兽扑伤。
现在想来,从卫然不再唤她“阿姐”而是改口唤“皇姐”开始,两人之间的隔阂便越来越深,只是她那时候从来不曾想过这一点。
“阿姐?”卫然看她沉默的时间长了,以为她对打兔子不感兴趣,略带为难的退而求其次,“那……抓小鸡也行!”
“好,抓兔子抓小鸡都可以,”卫芜音调整好心绪,“今年是你第一次以储君的身份代替父皇主持秋狩,之后我说的这些,你都要记下来,不得有差错。”
“我都听阿姐的!”卫然虽然还不太明白这其中的意思,但既然是阿姐说的,那他就尽量把阿姐的话都记住。
……
从东宫出来,已快到宫门落锁的时辰。
卫芜音走出洗心门,忽然看到洗心门外站着一道熟悉的身影。
萧斐还没有走,他背对着洗心门,仔细端详一面影壁,听到脚步声,才回过头来。
“你怎么还在这里?”卫芜音只稍微顿了一下脚步,仍是朝前走。
萧斐不紧不慢的跟在她身侧,“微臣与殿下都是要出宫,既是顺路,微臣便在此等候殿下。”
卫芜音偏头看他一眼,暗想,他这话说得极其自然,仿佛随口应答,全然不经过思虑。
“有事就说。”她在东宫里待了这么长时间,萧斐会有这个闲心,专门在外面等她,就为了和她顺路出宫?
然而萧斐当真只是陪在她身侧,与她走过一道又一道宫门,身体力行的表示自己真的只是因为顺路,才等她这么久。
宫门处候着两辆车,见他们二人一同出来,马车边等候的人并无任何反应,只照例接了自家主子坐进马车,再让车夫调转马头,一前一后出了宫门。
卫芜音一上车,就听绿朱在外面回禀,说今日午后,闻狸在街上险些被一伙人袭击,他们的人救下闻狸,一路护送她回到闻家。就在不久之前,府中又有人来传信,说闻夫人带着闻野、闻狸兄妹二人来到府上,想要拜谢公主的相救之恩。
说话间,马车拐进一条巷子,车子却忽然停住,走不动了。
“怎么了?”绿拂在外面询问车夫。
车夫下来检查一番,为难道,“车轴似乎出了问题,恐怕要让公主久等些了……”
后面一辆车刚好行至近前,听说此话,车里的人敲一下车壁,交代两句,随即便有人走过来。
是青桐。
“我家公子说,殿下若是不介意,可以搭他的车。”
卫芜音撩开车帘,果然见旁边也停着一辆马车,萧斐坐在车里,也正掀起一侧车帘,看向她这边。
“哦,我家公子还说,知道殿下谨慎,周围都已看过,不会有人知道殿下中途换过马车。”
还算他想得周到,马车不知何时才能修好,卫芜音索性把人都留在原地,自己独自换到萧斐那边。
她一坐进车里,萧斐就对她说,“微臣的马车不便走正门,待会儿恐怕还要委屈殿下,从后门回府了。”
第46章
萧斐的马车里所用之物备得齐全, 她坐进去时,看到马车一侧的矮几上搁着一只小茶炉,上面架着同样小小的一只茶釜, 盛在里面的茶汤滚着热浪,随着车身的摇晃,泼出一蓬茶香。
看到她上来, 萧斐从茶釜里舀出一勺茶汤,小心的倒进一只建窑盏里。
茶汤染上盏壁, 能看到盏内瞬间产生的颜色变化。
卫芜音接过萧斐递来的茶盏, 有些烫, 她朝着盏内轻轻吹了吹, “你倒是准备得齐全。”
萧斐笑而不答。
从这里往公主府去, 原本也没有多远, 但为了掩人耳目, 马车在街上绕了一大圈,转而驶入公主府后门的巷子里。
后巷僻静, 下车时卫芜音先解下腰间玉佩让青桐拿给守在后门的司阍看,很快,后门开启,司阍匆匆自里面迎出来。
第一次回自己府中还要走后门,卫芜音心中有一种说不上来是什么的滋味儿,下车时萧斐自身后扶了她一把, 一直到看着她从容下车,他的手才收回去。
卫芜音几次转回头看他, 却总是欲言又止。
“殿下可还有其它吩咐?”萧斐一副恭敬姿态, 等着听她要说的话。
卫芜音本是想问,她的车轴坏得这么巧, 而萧斐出现的又这么及时,是不是他让人弄的,就为了能多与她待一会儿。
但最后还是利落的转身,自嘲自己真是疯了,想什么情形不好,偏要想这种。
“茶不错。”最后,她轻飘飘留下这一句话。
“殿下请留步。”但是萧斐的声音忽然传过来。
卫芜音回身看他,以眼神示意他有话快说。
萧斐却直接从车里下来,看样子是打算与她一起进去,“的确有一件事,忘了和殿下商议,还请殿下准微臣入府。”
这时候四处都已经掌上灯,公主府后门也挂着两盏琉璃灯照明,烛火透出琉璃灯罩,有一半的光影泼在萧斐身上,在他身上留下一道界限分明的线。
他的一半面容隐在暗处,看得不甚分明。
卫芜音看了他半晌,不置可否,再次转身进府的时候,才说,“里面等着。”
前厅还有闻家人,看萧斐这话的意思,要么是临时起意,要么是补充些细则,总之,无论是什么,都得等她见完闻家人再说。
司阍还留在后门口,在看到卫芜音进去以后,他便恢复了无甚表情的模样,既没有催促萧斐进来,也没有殷勤的去让里面的人准备待客,只和往常一样半开着大门,自己站成一樽雕像。
“公子,我们……?”青桐见自家主子没有行动,也拿不准主子的意思。
之前他和青梧一起陪同主子进入东宫为太子授课,出来的时候,主子却让他们想个法子,让晋阳公主的马车坏在半路上。
这种要求,虽然不至于让他们二人伤透脑筋,但要在吸引晋阳公主身边的那两名女官的注意的同时,在众目睽睽之下毁坏马车,还是有些难度。
好在有惊无险,晋阳公主的马车如愿坏在了半路,自家主子却并不是打算伺机避过公主耳目做些什么,反而请公主上车,送她回府。
如今不但安稳把公主送回来了,连主子自己都把自己给送进去了。
青桐想不通,主子这番安排,就为了进一趟公主府,那直接递了玉佩进去不就行了?晋阳公主又不是不让主子进去……
萧斐在外面又站了一会儿,问他,“确定……闻野一家都在公主府中?”
青桐茫然点头。
他奉主子的命令,盯着这个闻野的行踪也有不短的时日了。自晋阳公主的人从高陵县带回扈京娘开始,晋阳公主就时常与闻野有书信往来,当然,主要的原因是晋阳公主要找温卿予的错处,闻野是查案的同时为公主提供消息。
这期间,晋阳公主怕温卿予他们找闻家人的麻烦,还专门派人暗中保护闻家人。也正是因此,今日下午闻狸小娘子遇袭,被晋阳公主的人及时搭救,闻家人为此专程上门拜谢公主,也在情理之中……吧。
“公子,可是有什么不妥?”
青桐这段时间观察闻野,觉得此人就是个兢兢业业又很正直的官员。
此人在高陵县当法曹时,就因为油盐不进,不接受有靠山的犯案者家属的贿赂从轻判案,得罪了不少乡绅,在县衙里头处处被人刁难;被提拔进京当万年县令以后,也不曾站队那些鱼龙混杂的势力,一心处理疑难杂案。就连万年县内积压多年的陈年公案,他都在这段时间集中起来处理。听说闻野如今在万年县辖区,隐隐约约有了个名号,百姓们私下里都管他叫“闻青天”。
这样的人,主子觉得他会有什么问题吗?
正想着,却见自家主子什么也没表示,径直从后门进公主府了。
青桐连忙跟上去,照例和司阍一起待在门房。
他虽是主子的亲随,出门在外时,各方看在主子的面子上,对他也是客客气气,然而在这公主府里,就连主子自己似乎都没什么地位,更何况是他呢。
青桐不由自主的垮起一张脸,也不知道像这样的时候,主子还要经历多久。哎……
……
卫芜音的马车坏在了半路,车夫修了半晌,待终于修理好了马车,重新起驾回府,也已经是小半个时辰以后的事了。
前厅里,闻夫人带着两兄妹安安静静的等待拜见晋阳公主,闻狸自下午遇袭之后,受了不小的惊吓,虽然早已经缓过来了,但这会儿也还是心有余悸,面色略显苍白。
门外传来动静,闻夫人下意识起身,透过屏风,隐约看到人影绰绰,不多时就看到走在前面的是两名提灯的宫人。等行到前厅门口时,那两名提灯的宫人就分至两边,站在门口,接着从后面走上来一名青衣女子,女官的打扮,看起来颇为稳重。正是绿朱。
绿朱引着他们来到正堂,卫芜音也随后来到正堂。
闻夫人一见,连忙与一双儿女行礼叩拜,诚恳道谢。
卫芜音与他们说了几句客套话,跟着说道,“闻知县初来京中,凡事多有不便,再加上前不久刚出过那样的事,我自然也不希望看到有人因此受到牵连。”
虽然在出事时,闻野已经通过近期发生的种种,分析出此事大概是因自己查了前任万年县令温卿予的案子而起,平日里也叮嘱过母亲与妹妹,出门在外务必小心谨慎,然而千防万防,也还是没想到那些人竟然敢当街行凶。
他虽然是得了晋阳公主的青眼,被举荐进京,却从来没想过公主会对他的家人如此重视,若非公主的人施救及时,小妹或许已经与他们天人永隔。
想到这里,闻野再次向着卫芜音行下大礼,“殿下救了舍妹,便是于闻家有大恩,救命之恩无以为报,闻野从此就是殿下的人——”
听到这句话,卫芜音有一种欣慰的感觉。
像闻野这样的人,不会为权贵折腰,更不会钻营仕途,她虽然想让他为己所用,却也知道此举并不容易,因而也不曾刻意为之。
如今听他这般郑重表明态度,说明他决意加入她的麾下,日后也会成为她的左膀右臂。
一墙之隔,有人隐在阴影下,面无表情的听着正堂里的说话声。
他走到这边也是花了一番心思,并不曾惊动任何人,本意只是想会会这位才赴任不久便开始有“青天”之称的闻野,但他刚接近正堂这里,就听到闻野郑重的表明心迹的一句“闻野从此就是殿下的人!”
正堂一侧的窗子半开着,萧斐的身形隐在半开的窗子后面。
视线微移,看到刚刚行过一次大礼的闻野站在距离卫芜音三步远的地方,背脊挺得很直,一看就给人一种不折不挠的印象。往脸上看,神色也是诚恳,这种诚恳的表情搭配上周正的五官,无论内里是忠是奸,都天然令人信服他三分。
想到这里,萧斐眉心略略一折,暗道:这个人,还真是占尽了成为一个忠臣心腹的优势!
正堂里的人并不曾注意到窗外的异样,闻野也在接着前一句话,继续郑重说道,“今后无论何时何地,闻野任由殿下驱使,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一番话掷地有声,不光是闻野郑重其事,再看着端坐在一旁的闻夫人和闻狸,母女二人的神情同样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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