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芜音整理好思绪,回道,“晋阳是觉得小秦娘子弹的这几支曲子很新颖,从前似乎都没有听到过。”
太后闻言笑了两声,朝秦小娘子摆摆手,示意她先下去,而后接着说道,“这是宫中所藏曲谱,记录的大多是旧时南边的曲谱,小秦娘子琴艺惊人,奏这样的南曲最是好听,就给她练着玩了。”
“都说曲赠有缘人,太后娘娘慧眼识人,既是曲之幸,也是小秦娘子之幸。”
闲话说到这里,便正式进入正题。
外地官员来京述职,不日就能抵达京师,给官员的接风宴由鸿胪寺负责,地点选在金明池畔,给官眷安排的接风宴自然就定在宫里。
说是商议,最后也不过是太后把事情交代给卫芜音去办。索性宫中之事有内务府操持,这些繁琐之事只等出了永寿宫,让人送去给内务府的管事就好。
太后似是对这次接风宴格外重视,光是交代各个事项,就拉着卫芜音仔仔细细说了好半晌。
一面又叫嬷嬷添换茶水,端上糕饼,等日头又西斜一些时,要交代的事情也才说了一半。
卫芜音端起茶杯慢慢喝着,总觉得太后像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每每说到什么地方,还会顺带补充几句注意事项,什么佟知府的夫人花粉过敏,章节度的夫人与郭刺史的夫人不对付……
忽然,卫芜音听到头顶似乎传出一阵细微的响声。
像是有什么东西向下滑落一样。
刚这么一想,就听一阵稀里哗啦的声音带着一蓬灰土瓦砾劈头盖脸坠了下来。
“呀!护驾!快来护驾!”
混乱中有人慌乱的喊。
“万幸万幸……太后娘娘平安无事!”
“哎呀!晋阳公主被伤着啦!都流血啦!”
等殿内的灰尘散去,卫芜音被呛得咳嗽几声,抬头看太后已经不在蕉叶榻上了。
右臂有些麻,还带着一点热辣辣的刺痛,低头一看,惊了她一下。
不知什么时候,她右臂的衣裳破开了一大道口子,有血从里面漫出来,又和一些灰尘混到一起,不知伤的究竟有多深。
这伤口不看的时候还并不觉得有多疼,此刻她只觉得整条右臂都不敢再动,甚至还能听见血流出来的声音……
她尽量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向旁边看,就看到织花地毯上堆着一摊碎瓦,顺着碎瓦的位置抬头向上看,与之对应的屋顶破了个洞,能直接看到天边的火烧云。
“快!传御医来!”
太后吩咐过后,跌跌撞撞向着卫芜音这边跑了两步。
又忽然停下,心有余悸,连忙指挥身边的嬷嬷先把卫芜音扶到安全些的地方来,等待御医前来诊治。
这架势卫芜音还真是第一次见识。
虽说她知道永寿宫亟待修缮,也知道这里三天两头就掉些东西,但是连修葺最好的永寿宫主殿的房顶都能突然破开这么大一个窟窿的话……
这永寿宫是不是破的有些太刻意了?
若永寿宫真是年久失修,宫中怎么会不加以休整,还敢冒着这样三天两头就塌屋子的风险给一朝太后住?
再看太后虽然惊魂未定,抱着她连哭几声“我的儿”,却在暗中拼命的按她的伤处。
根本不像是庆幸她劫后余生,反而像是以此逼迫她——
修缮永寿宫一定要用和元康帝的行宫一样的云贵木材,否则每传唤她一次,就让她经历一次“屋漏梁断”,看谁撑得住。
御医来的很快,仔细检查一番,说万幸瓦块砸下来的位置偏了,没造成致命伤,现在的伤口暂无大碍,吃几服药,注意不要沾水就好了。
听到御医这样说,一宫的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处理好伤口,御医回医官局去抓药,卫芜音在永寿宫换了一身衣裳,匆匆出了宫。
回到公主府以后,绿朱、绿拂看到她右臂上那道狰狞的伤口,惊了半晌,正好这时候宫里来人送药,忙让人去煎一服送来。
“殿下的伤口这样深,这段时间在吃食上也要加倍小心了。”绿拂忧心忡忡。
换过家常衣裳,绿朱还想着再请一位御医来看看,卫芜音止住她,找来之前的名册翻看。
她这伤不能白捱。
宫里的人没有动的必要,但宫外的人却可以敲打敲打。
她记得前世差不多这个时间,有个秦家人在公务上出了纰漏,导致兵部密藏的机密图纸泄露,这个秦家人也差点儿担上通敌卖国的罪名。
这件事虽然最后被太后亲自按了下去,却也让秦家人损失不少。
如果她提前捏住这个把柄,不愁太后不乖乖接受青州木材用来修缮。
想到这里,她低声吩咐了绿朱几句。
……
永寿宫又塌了,还砸伤了晋阳公主的消息,虽然被宫中有意压下来,却也没有瞒过萧斐设在宫中的耳目。
当青梧带着这个消息去找萧斐时,萧斐正在逗弄新得的那只小白猫。
这只猫儿如今有了名字,叫“音音”。
据说萧斐给猫儿定名字的时候,青梧和青桐神色各异,青桐张嘴就想说什么,被青梧眼疾手快按住,拖了出去。
小猫长得快,基本上一天一个样子,胃口还特别好,一看到肉泥,恨不得一个猛子扎进碗里去吃。
萧斐原本以为养了这么多天,又好吃好喝的伺候着,这小猫应该能像刚开始那般任他摆弄了,
哪知道小猫个头儿小小,脾气却依然大得很,意识到萧斐靠近它,就立刻朝他亮爪子。
然而到了要睡觉的时候,却非常执着的一定要贴着他睡,哪怕把它挪走,它也还会立刻朝他奔过来,寻个舒服的位置趴好,一直睡到翻肚皮。
“公子。”
青梧看了那小猫一眼,恭敬对萧斐道,“宫里传来的消息,永寿宫大殿的屋顶破了,砸伤了晋阳公主。”
萧斐猛地抬起头,“晋阳公主受伤了?伤势如何?”
“听说伤在手臂,当时破了的那处屋顶正好对着晋阳公主,若是再偏几分,就会当场致命。”
萧斐站起身,随手抓了一件搭在云母枫木衣架上的外裳披在身上,走出屋子的时候,已经系好了腰带,顺着一条隐秘小路径直到了王府后门。
“公主那边来的人怎么说?”
青梧这时候才想起来拦住自家主子,“公子……公主府没有派人来。”
以往若有什么事,公主府都会派人来后门接主子过去。
但今日,自打消息传出来,就一直风平浪静。眼看着时辰越来越晚,后门依然没传回什么消息。
萧斐听到这话,步子顿了顿。
半晌,才神态自若的转回身,衣袖甩动,一旁满墙的爬山虎被袖风震出一道纹路。
“既然无人来接,那就不必去了。”
第6章
萧斐去而复返,面上还带着一层薄愠。
府中人见状,俱是一头雾水。
就连府里经验最丰富的下人也说不清自家主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按说主子就算是私下里也甚少动气,天大的事在他面前也不过小事一桩,不知今日究竟是发生了何种棘手之事,竟能让主子的脸上出现这样似恼似怒的表情?
唯一能对此解释一二的青梧,此刻则一脸“别问我,我不知道”的表情。
他跟着萧斐回到书房以后,就默默的规规矩矩候在门口,用面无表情来劝退其他试图了解情况的人。
夜色渐染,廊下依次点了灯,一阵带着潮气的风吹过,天边又飘起了细雨。
青桐从前面匆匆过来,递了个信封给萧斐。
萧斐把信展开来看。
信是鸿胪寺卿写给他的。
先大致说了来京官员不日就能抵达京师,鸿胪寺正在加紧筹办筵席,而后便开始言辞恳切的表示拨来的钱不够用,为免筵席太过寒酸,丢了朝廷的脸,如今想请他出面,让户部再拨些银钱出来。
似乎是为了证明现在的确钱紧,鸿胪寺卿还随信附带了一份来京官员名单。
萧斐将名单看了一遍,这里面有一部分官员是临时补缺调任过去的,以往不会被安排进京述职,但今年因为元康帝卜了一卦,把这些人也算在了名单之内,这样一来,人数一下子就比往年多了不少。
虽说户部对此多做了些预算,但因为国库本就紧张,也并没有多拨多少。
青桐等着他看完信,继续补充,“鸿胪卿还让送信的人带了句话:鸿胪卿刚刚因为拨款的事儿和户部那边打了一架,现在度□□儿他也拉不下脸来再去了,请王爷体谅则个。”
萧斐轻笑一声,将那份长长的名单随手一折。
鸿胪卿素来以恭谨重礼著称,
就连赴友人宴,都会提前三天沐浴焚香,
平日里更是轻易连一句重话都不说,
没想到如今为了给筵席争取到多拨款,竟能冲去户部打一架,也实在是难为他了。
鸿胪卿的拨款也不是不能再商量,眼下他更头疼的,是另一件事。
永寿宫为了几根木材再这么三天两头的闹下去,万一哪天闹得过了火儿,真弄出什么人命来……
“青桐,”他吩咐一声,“把地图放下来。”
青桐走向一面墙,拨动机关,立时便有无数卷轴顺着墙顶缓缓落下来,遮住原来的墙面。
这些卷轴展开,合成了一大幅完整的详细记录大齐各州的疆域图。
大齐疆土辽阔,与周边各国常有贸易往来。
然而先帝在位时,天降异象,各地几经旱涝,朝中频频赈灾,致使国库空虚,
加之北边蛮族虎视眈眈、东南沿海倭寇泛滥,
朝中无暇顾及,便有一干臣子献计,将沿海百姓迁往内地,关闭大部分通商口岸,只保留澜州一处口岸与海外诸国通商。
这样做虽然在短时间内给了朝廷喘息之机,却也因此失去了海外的贸易税赋,国库也随之缩紧了不少。
如今各处收支都紧张,用钱的地方更多,也是时候解开海禁,重新开放沿海口岸了。
只是这样一来,首先要解决的,就是已经在东南沿海成了气候的海寇。
他记得这次来京的外地官员里面,有不少是来自沿海州府……
这样想着,他重新展开那份参加筵席的官员名单,按需查找起来。
趴在书案上睡得正香的小白猫这时候醒了,伸伸爪子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抬起头来东看西看,最后将目标又落在萧斐身上。
书案太大,距离地面的高度对于它这样一只小奶猫来说也实在很高,但小猫并不惧怕,“嗖”的一下跳下去,几步跑到萧斐身边,抓着他的衣摆,几下就爬到了他的肩上,紧挨在他的耳边,似乎也在一起认真跟着看那份名单。
萧斐只觉得耳边软乎乎热乎乎的一团,任由它趴在肩上,又怕它不小心掉下去,缓步走到一旁,在椅子上坐下来。
也不知道小白猫哪一下没站稳,萧斐才刚坐下,它就从他脖子上叽里咕噜的滚落下来,砸在了那份名单上。
萧斐怕它摔了,抬手托住它,一份名单也因此瞬间变得乱七八糟。
自知惹祸了的小白猫像个炮仗一样的瞬间从萧斐的怀里弹了出去,一溜烟儿跑远了。
萧斐无奈的摇摇头,待重新整理好名单,将皱了的纸张捋平整,视线中骤然出现的一个名字,让他一愣。
新科探花,温卿予。
这个人……
竟然也回来了。
萧斐起身在屋子里踱了几步,忽然道一声,“青桐,备车。”
青桐应了一声,顺嘴又问,“公子,都这么晚了,你要去哪儿啊?”
萧斐没理他,把手里的名单往书案上一放,走到屏风后面去换出门的衣裳。
青桐跟着往桌上看了一眼,一眼就看到温卿予这个名字,心中一动。
“对了公子,”青桐想起来一件之前不小心被他忽略掉了的事,“属下从京淮道回来时,看到温卿予了。”
萧斐有些意外,“你怎么会看到他?”
温卿予被外放到交州,暂时补上了鱼阳知县的缺儿,如今他也跟随地方官员一起进京述职,自然应该是走官道,住驿馆;
而青桐去京淮道大营处理紧急军务,路上为了缩短时间,一路抄得都是小路,他怎么会看到温卿予?
青桐有些心虚的摸了摸鼻子,这事儿他本来是一回来就想马上告诉主子的,结果当时一看到主子唇上的伤,就把这事儿给忘了。
“属下当时也觉得奇怪,温卿予就算只是个知县,官儿再小,按理说也是得住驿馆的,可他却和……嗯……”青桐说到这儿,悄悄觑了一眼自家主子的神情,见他并无异常,才接着说,“可他却和夫人住在客舍,看着还臊眉耷眼的,也不知是遇上了什么事……”
青桐说着说着,嘴上就没了把门儿的,跟着又道,“公子,虽说事情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你要还是觉得不解气,你告诉属下,属下去帮你出气!虽说那位秦娘子属下不好对她做些什么,但是加倍往温卿予那畜生头上招呼也行啊!”
“……属下实在是想不通,那个温卿予虽然看上去也算一表人才,但他怎么能和主子你相提并论啊?秦娘子怎么会放着主子你这样一个天人般的郎君不要,非要看上他的呢?”
“那秦家也是,既然口口声声说多年前与萧家老太爷商定过婚约,那就有点儿信用啊,他们秦家拿不出信物来也就算了,还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摆了公子这么一道,公子宽厚,不愿与他们计较,但他们也不能骑到咱们头上来拉——”
忽然间发现萧斐早已走出去老远,青桐连忙追上去,不敢再说了。
……
雨声一直在继续。
越到晚上,风声越明显,细细密密的雨丝被风斜吹上窗棂,传出一阵阵绵延不断的沙沙声。
卫芜音刚沐浴过,这会儿正歪靠在潇湘竹榻上,看内务府送来的新一批绣样。
她的一头乌发垂在身侧,发梢还在滴着水。
绿朱和绿拂各拿一条干爽的手巾给她擦着头发,时不时和她一起参详上面的绣样。
正看着,宫人从外面进来,递上一块玉牌,说公主府后门有人在等待传唤。
能在公主府后门等待传唤,且递来的物件是玉牌的,就只有一个人。
这个人还必须先由她派人去接回公主府中。
然而短短一个月内,这个人已经是第二次擅作主张前来求见了。
卫芜音用左手接过玉牌,放在掌心摩挲两下。
玉是暖玉,触手温润,当中随着边缘的弧度雕成日晷样式,日晷之上雕着流云纹,底端同样是流云状的托,玉牌的一端还系着流苏。
卫芜音盯着那条流苏看了几眼,那还是她闲来随便编的穗子,编好了以后顺手“赏”给萧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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