睨一眼谢澜,常姨娘含沙射影,“倒是之前出现在临水小筑的大氅,只怕某些人早就珠胎暗结。”
“闭嘴!”金丝楠木桌案在卫国公的掌下震了震,他允许谢澜犯错,却不准许有人诋毁谢澜。
常姨娘自知说漏嘴,悻悻闭口。
谢老太太:“是啊,她与璨哥儿已有婚约,澜哥儿你当真是做错了。”
谢澜落落大方:“所以,孙儿请来沈同知就是为了解除沈珏与谢璨的婚约。”
话锋指向默默无闻的沈从礼,众人的目光投在他面上,尤其是卫国公的悚然扫视,沈从礼吓软了骨头跪在地上,“我,我但凭卫国公、谢世子做主。”
沈从礼孤立无援,加上他秉性贪婪软弱,浸淫官场多年的经验告诉他,惟有听话才是沈家最好的出路。
而这也是谢澜的思虑,他深知沈珏的母亲谢氏才是鞭策沈从礼贪图向上的推手,只要分开他们,沈从礼就不会狮子大开口,以沈珏为要挟漫天要价。
但在沈珏的眼里,沈从礼还是如幼时那般高大伟岸,膝盖高的她还能骑在父亲的肩上玩耍。
然今日一事让她领悟到,父亲早已变了,十数年前的文人风骨在官场的尔虞我诈中被生生抽离。
柳氏纵揽全局,谢澜占上风显而易见,她便顺水推舟卖他一个人情,“既如此,沈珏也不能再嫁给璨哥儿了,婚约作废吧。”
谢家二少爷的夫人是谁于卫国公而言都不重要,当初让沈珏进府,定下婚约,一是因为谢璨极其喜欢她,更深一层的原因则是沈珏的八字与谢璨相契合。
谢璨出声伊始就先天不足,卫国公府劳费许多心血财力才让他得以长大,十三四岁他仍旧八病九痛。
卫国公府寻遍名医,却无法根治他的不足之症,只好寄希望于算命冲喜、阴阳调和之事上。
令人拍手称奇的是,自沈珏入府后,谢璨的身体果然在日渐好转。
但沈珏的病痛就不足挂齿,毕竟她于卫国公而言只是一个冲喜的小娘子,于谢璨来说,也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玩物。
谢澜与柳氏言尽于此,卫国公也不见反对,老太太更是满面忧愁,大有放手不管的意思。
柳氏派人去将婚书取来,婚书一式两份,另一份在沈从礼那里,他掏出婚书奉上。
仆人搬来案牍、取来笔墨,两张边角泛黄的洒金红笺婚书搁在案面,另有一张崭新写就的退婚书。
沈从礼迟迟不敢提笔,只等卫国公先动笔。
紫毫笔饱沾墨汁,就要在退婚书上落笔,突然,屋外传来沙哑急促的呼喊,“不能签!”
谢璨由长随搀扶,走姿怪异地进入主堂。
这下,谢家全府都到齐了。
谢璨要去夺取卫国公的笔,卫国公收手,他便猛然摔跌,桌案上的墨砚翻倒,墨汁溅洒,退婚书染上黑点。
他抓住卫国公暗绣云纹的衣摆,“父亲,我求你了,求你不要退婚。”
卫国公无动于衷,谢璨便去求谢老太太,“祖母,我是你捧在掌心的孙儿啊,你对我那么好,求你别让我和沈珏退婚好不好?”
谢老太太摇首,见不得如明珠一般耀眼,素来骄傲的谢璨低声下气地乞求自己,她拄着木鸠杖让嬷嬷扶自己走。
谢璨别无他法,又去揪住沈从礼的衣襟,“不许签!你不准签……”
沈从礼被他威胁,手抖得笔都拿不稳,觑一眼岿然如山的卫国公与谢世子,为难得五官皱成一团。
谢澜及时将沈从礼从谢璨的手里解救出来,谢璨跌倒在地,挣破结痂的伤口。
卫国公笔走龙蛇,刹那书写下姓名。
沈从礼的眼神在谢璨与谢澜间来来回回,犹豫不决。
谢澜将沈珏安放在老太君之前所坐的圈椅上,食指指节叩了叩退婚书,“写。”
沈从礼深吸一口气,颤巍巍地书写下自己的名字。
卫国公嫡次子谢璨,生己亥年辛丑月庚申日。
沈从礼之嫡女沈珏,生癸卯年乙巳月戊午日。
从今以往,勿复相思;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此证。
原先一式两份的婚书被谢澜亲手撕成碎屑。
谢璨仰首,碎纸仿佛漫天玉雪,飘然坠落。
过往的美好都不复存在。
——八岁的可爱小娘子跟在他身后,甜甜地说:“璨表哥,祖母说等我以后长大了会嫁给你。”
——被他蛮力抢走她喜欢吃的水果,小娘子委屈耷拉地说:“西域新来的葡萄和蜜瓜好甜,璨表哥多吃些,身体才会好起来。”
——他捉独角仙偷偷放在她的肩膀上,小娘子被吓得嚎啕大哭。他取下,嘲笑她的胆小,她打着哭嗝儿嘀嘀咕咕,凑近一听才知晓她说的是:“祖母说男孩子爱玩,等璨表哥长大就会对我好了。”
——后来,十二岁的她手里拿着焰火棒,东风夜放花千树,却不及她的明亮双眸,里面倒映着星河万千,在挂满祈愿符的树下,转身对他嫣然一笑,“璨表哥!”
而今昔言如戏言,所有的镜花水月随着被撕毁的婚书,覆水难收。
“哈哈哈哈哈哈哈……”谢璨笑中带泪,手掌半捂着狰狞扭曲的面容,如癫似狂。
他倏然指向谢澜,啐道:“谢澜,我什么都争不过你,父亲的关爱、谢家的荣光……你是卫国公府最大的希望,而我呢,我与你一母同胞,却事事都要排在你之后。如今,你连珏儿都要与我争……你争得还不够吗!”
他神情疯癫,咆哮怒吼着发泄,谢澜充耳不闻,从容地抱起沈珏,就要大步离去。
“谢澜!!!”像用尽全力的一拳砸进绵软的云朵,得不到丝毫回应,谢璨疯癫如魔。
“谢璨。”一道柔柔的女声顷刻间按住他的躁动癫狂。
谢璨双目赤红,扬起破碎的笑,锲而不舍地问她:“珏儿,你还是喜欢我的对吗?”
谢澜停驻,好让沈珏与他做个了断。
以往,沈珏光听到谢璨的名字都心生恐惧,可如今她在一个温暖可靠的怀抱,那么安心。
如水洗过的清灵鹿眸抬起,眸光熠熠,宛若一面镜子,里面却没有谢璨的身影。
沈珏说:“我不会再等你长大了。”
谢璨,我不会再等你长大了。
胸口破了一个大洞,寒风呼扯地往里灌,冰冻浑身所有的血液。
谢璨木然地立在原地,脚下生了树根。
下一刻,怀抱沈珏的谢澜与他擦肩而过,都不用推,轻轻地碰一下肩角,谢璨如倾塌的琼楼倒地不起。
第35章 纳妾
不去看身后的狼藉, 谢澜径直将沈珏带回临水小筑。
沈珏被他轻柔地放在美人榻,让她靠着牡丹宫锦引枕,谢澜刮了刮她挺翘的鼻背, “还有事要处理,等我。”
沈珏覆住他筋骨分明的手背,“我想见见父亲。”
谢澜眉头一挑,“好。”
临水小筑外, 沈从礼被邓唯阻拦进入。
沈从礼恼得脸红脖子粗, “那是我女儿, 凭什么不让我去见。”
邓唯按住腰间的佩剑, “沈姑娘需要休息, 本将军待会送你回云州。”
一见他的动作,沈从礼顿时萎了。他像个被谢世子抓来退婚的工具, 目的达成就马不停蹄地送走他。
两人一时争辩不下。
“我就见一面。”
“刚才在澧兰堂你已经见过了。”
“文人不与武夫计较, 你……”
谢澜走出月门,就见到互不相容的两人, 淡淡说:“邓唯,让他进去。”
邓唯将拔出鞘的剑收回, “是。”
“哼, 莽夫!”沈从礼走过时故意呛他一下, 邓唯又要拔剑, 他吓得小跑入月洞门。
谢澜忽而出声,意味深远, “安分守己、坚守本心, 否则定会招来祸端。我不希望你连累到她。”
沈从礼心头一蹦, 丢下一句:“我不会害我女儿。”
他走后,邓唯悻悻, 抚摸剑柄,试图让自己冷静,他没好气道:“大将军你确定要让他去见沈姑娘,就不怕他和谢氏一个嘴脸?”
“是珏儿想见。”谢澜边走边回答他,“我已经警告他,他到底能不能明白并及时抽身,就靠他自己的悟性。”
邓唯跟在身后点头,一拍脑袋邀功道:“对了,属下已经把那个多嘴的老|鸨剪掉舌头丢出府,也不知卫国公给她的金子够不够治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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足踏栽绒毯,目映料丝灯。
沈从礼是第一次见到沈珏的住所,如谢氏告诉他的只好不差。
重新换药的沈珏由碧云搀着绕出屏风,迟缓地行礼,“女儿见过父亲大人,父亲安康。”
沈从礼热泪盈眶,虚抬她的双臂,“女儿,父亲好久没见你了。”
“珏儿也是。”
碧云端来雀舌茶,两人端坐交谈。
沈珏先为他斟茶,双手奉上:“父亲请喝茶。”
沈从礼取过,茶盅贴在嘴边,他却突然放下来,“家中由你母亲掌管,每回你来信,也是由她看后转述于我,她告诉我,你在国公府里生活优渥。直到今天,我才知晓你过得水生火热。”
曾几何时,她住在后罩房,阳春三月的暮春寒,她被冻得睡不着觉,好不容易睡过去,一睁眼见到的就是破旧的梁柱……
而今这些磋磨已被上锁尘封,被光阴雕刻斑驳。
沈珏安慰他道:“父亲,都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如今你虽然被谢璨退婚,但背靠谢世子这座大山,也不知是福是祸。”他呷一口茶水,只觉国公府里随随便便拿出来招待客人的茶都名贵无比,是他在云州难得一尝的佳品,忍不住说出心里话,“京中的荣华富贵令人神魂颠倒。”
沈珏听进耳里,却垂眸不以为意,“如果可以,我想像小时候一样,纵使家宅清贫,但我们一家人都很幸福。爹,那样不好吗?你不想回到从前吗?”
彼时,父亲还真是一个小小的县丞,母亲是新嫁娘,两人婚后一年就怀上了沈珏,对于这个从小就粉雕玉琢的孩子,沈氏夫妇倾注了所有的爱。
沈珏不得不承认,允弟出生前,爹娘满心满眼都是她。
夏日爹娘带她去芦苇荡泛舟,摘下莲蓬归家后,母亲会给她剥莲子做莲子羹,母亲亲手剥的莲子即使生吃也是清脆爽甜。
“砰”茶盅搁在桌面的声音打破回忆,沈从礼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他似是想起什么不堪回首的往事,话语从齿缝蹦出来,“无权无势便会被人踩在脚下,只有往上爬,才能直起身板做人!”
要他回到以前,还不如直接要他的命!
自觉说错,沈珏闭口不言。
她的身上流淌着父亲一半的血,七八年不见,他们不仅生疏,就连彼此的希冀都南辕北辙。
沈珏觉得很悲哀。
沈从礼想通了什么,眼睛发亮地叮嘱她,“谢世子不是浮花浪蕊之人,他一定会对你负责,珏儿你因祸得福别忘了我们。”
沈珏眼里的笑意微凉。
沈从礼沉浸在喜悦中,喃喃道:“这是好事啊我要跟你母亲说……”
第二日一早,沈从礼就动身回云州,一是为了第一时间给谢氏说这则好消息,女儿嫁入卫国公府的豪门大宅,他沈家颜面有光。
第二个原因则是沈茂典的孝期还未结束,他需继续守完。
顾及到沈珏脚伤未愈,沈从礼便没有让她亲自相送。
朝来暮去,若说沈从礼是一大早动身,国公府的归燕堂内便有一人是睁眼到天明。
周瑶这段时日心力交瘁,过得很是不好,初入府时的云淡风轻早已被击碎。
眼睁睁见着不如自己的沈珏攀上高枝,而她周瑶成为沈珏扶摇直上的一缕东风。
周瑶深知消息灵通的重要性,她耗费财力买通府里平时不显眼的仆人,一有消息、事无巨细都会送到她手上。
也是在荣安公主召开宫宴的那一晚,她从门房处得知世子谢澜夤夜抱回一个女子,而当天沈珏恰好出府,穿的衣裙与那女子别无二致。
周瑶为自己无意中得知他们二人的奸|情而奋激,正打算好好利用谋取利益的时候,谢璨逼沈珏跳楼之事发生了。
她目睹谢璨是如何被家法伺候的,谢澜全然不顾手足之情。
众人之感慨谢澜的公正严厉,周瑶却隐约感受到他对沈珏的在乎,因为在乎所以恨不得将屡次给沈珏下套的二弟除之后快。
一想到不久前,她还撺掇谢冰找沈珏的麻烦,周瑶就头皮发麻。
与谢璨的下场相比,禁足抄书不值一提。
她对沈珏投鼠忌器,但见沈珏一日一日过得比她好,周瑶通过沈珏的过往几乎能预见日后自己的凄惨下场。
最后一次,她惟有一搏。
周瑶特意找到柳氏,引导她根据门房的消息,再与谢璨被打之事联系起来,往沈珏失|身的事情上想。
她故意不隐去沈珏失|身的对象是谁,就是为了赌沈珏软弱的性子不敢说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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