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到自己身处人来人往的大街,她握紧前襟,像畏惧的奶猫缩进谢澜的怀抱。
谢澜将她轻然放下,高峻的身姿遮住众人的目光,解落披风为她披上。
“抱紧。”
沈珏听他说,手臂乖顺地揽在他的肩,谢澜大步走出,她惊怯地用披风遮掩。
过往的路人都没有逃开,而是围上来指指点点,低声细语。
“幸好有人救下,不然就出人命了。”
“她是从醉韵楼跳下来的,莫不是醉韵楼逼良为娼吧?”
“可不是嘛……”
即便是铜墙铁壁也不能阻拦流言蜚语,何况是一件单薄的披风,沈珏鼻尖发酸,默然哭泣。
也不知有多少人见到她的样貌认出了她,今后她的名誉怕是毁得彻底。
瘦削的后背覆上一只大掌,谢澜抱紧了她,“别担心,我不会让你受委屈。”
醉韵楼外,谢璨冲出来的时候就听到这一句。
狼藉之上,烟尘散去,他的兄长怀抱他的未婚妻,是从未有过的温情安慰。
那脉脉含情的一双眸向他望来,眸底霎时生寒,叫人为之胆颤。
谢璨郁结于胸,一口气不上不下,面上似笑非笑,显得扭曲。
天狼营的士兵赶来,为首的校尉来到谢澜面前弓腰行礼,在谢澜的命令下,疏散人群。
谢澜转身踏上马车之际,直视醉韵楼门口身形摇晃的谢璨,却是对校尉道:“带回去。”
“是。”
两个士兵反剪谢璨双手,长随打算阻拦,被士兵提拎鸡崽似的扫在一边。
“你们要对我家公子做什么!他是卫国公家的二公子,你们知不……唔!”一团臭抹布塞进他的嘴里。
醉韵楼的老|鸨与其余的嬷嬷都被押解离去,士兵们三下五除二清理干净破损的街边小摊,随着人群的疏散,长街渐渐恢复以往的热闹。
车轮粼粼,重复单调的声音催人入睡,沈珏紧绷的神经一见到他就松懈,恍若倦鸟得以栖木落脚,不知不觉竟靠着他入睡。
谢澜让她枕在自己肩头,整个人都倚在他身上,防止马车颠簸,磕磕碰碰。
回到临水小筑,沈珏被安放在绣帐玳瑁床上,羽睫挂着泪珠,一晃便滴落。
“他们太坏了,怎么把姑娘伤成这样……”碧云垂泪,不敢哭得太大声,怕吵醒沈珏。
绕过云母屏风,谢澜嘱托道:“府医待会过来治伤,你照料好珏儿。”
碧云屈膝答“是”。
“我还有事要处理,先走一步,珏儿醒来第一时刻告知我。”
谢澜快步离去,背影凝肃。
**
祠堂。
灵幡曳曳,桌案上的松木金字牌位列次摆放,烛火煌煌,昏暗依旧。
谢璨被反绑着跪下,他跪了半个时辰,膝盖钻心般的疼,想站直身却被看管的士兵压住肩;想伏倒于地,绳子一紧,又被扯直身躯。
起不来,倒不下,折磨他偏又吊着口气。
卫国公、柳氏、两个姨娘及后院所有的子女前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情状。
卫国公面色不愉,但还是耐着性子问询:“澜儿,你在做什么?”
谢澜叩拜后直起脊背,把三炷香插|进香炉。
他转过身,卫国公见之心头微惊。
谢澜剑眉颦蹙是,凤目冷戾,周身散发着肃穆凛然。
伏暑酷热,却令人如堕冰窖。
“回父亲,儿将大家都召集过来,目的是在阖府上下面前、谢家列祖列宗在上,惩治谢家第十三代嫡次子谢璨!”
谢冰冲出来,看向谢璨时目露担忧,“二哥做了什么滔天大错,何须大哥你大动干戈?”
柳氏也不以为然,婉言道:“澜哥儿,你和璨哥儿是同胞兄弟,要是他有什么过错,你多严加管束就好,何须这样伤人颜面?”
三房孙姨娘面如银盘,随时随地都和和乐乐的,让人不由生出亲近感,她亦启唇道:“是啊,做人留一线,况且他还是你亲弟弟。”
“谢家祖训在上,敬婚嫁,爱弱幼。而今谢璨命人擅自闯入他人住所,限制女子自由,致使其不堪受辱跳楼寻死。他犯下的罪孽依照大渊律法,应处以枭首示众,如此,你们还要维护他?”
什么?闹出了人命?!
意识到这点,还想劝解的几人都闭口不言。
卫国公太阳穴鼓鼓跳动,切齿问:“璨儿,果真如此?”
谢璨好不容易有了插话的余地,他辩解道:“父亲,您听我说,不是的,事出有因,不是……”
“啪”地一掌掴在谢璨的脸颊,他的脑袋都侧了过去,白皙的面皮上登时出现一块儿红手印。
谢澜收回手,冷嗤:“什么不是?沈珏从醉韵楼跳下来有成百上千的百姓可以作证,木已成舟你还想狡辩?”
见到谢璨被掌掴,卫国公连眉头都并未蹙一下,“你好端端将未婚妻带去醉韵楼做什么?”
谢璨正过脑袋,仰面直视谢澜,哂笑着说:“呵……那该问问我的好大哥做了什么好事。”
谢璨决然挑衅,谢澜冷厉愠怒,两人正锋相对、互不相让。
在卫国公心里,虽然谢澜的分量重于谢璨,但他并不想见到他们兄弟阋墙、相争相斗,“璨儿你说请楚。”
“我将沈珏带上醉韵楼,不过是为了验证她的清白,我是她将来的夫君,查验妻子的清白何错之有?可是啊,沈珏她居然——”
“啪——”与之前不同,是极其响亮的一声,谢璨被扇得倒在地上,双手被缚,他侧躺着啐出半颗碎牙。
谢璨头晕眼昏,只见那抹玄色的身影一声令下——
“将他拉出去家法伺候!”
昏头昏脑的谢璨被抬到长凳上绑住手脚,仆人取来家法,一根棱角锋利的硬鞭,上面有斑斑点点、年岁已久的血迹。
谢家家训峻刻,家法更是严苛,偶有打死子孙之事发生,谢璨见到家法,不由心生畏惧,嘶哑大叫道:“父亲,救救我——啊!”
腰臀处被骤然一击,棱角打在皮肉,万蚁啃噬般剧痛。
谢璨不死心地求饶:“父亲救我,我也是你的骨肉啊……救我,救救我,啊!”
谢澜毫不留情施以严惩,不过四五下,他的额间渗出细汗。
卫国公没有开口阻拦,其余的家眷更是不敢上前触谢澜的霉头。
即使在他们看来,沈珏不过是一个小门小户的州同知嫡女,嫁进府里后更是要对作为夫君的谢璨言听计从,不过是验明清白,又有什么可激动的?至于去跳楼吗?
现下闹大,不仅卫国公府颜面不保,就连谢二少爷也惨被刑罚。
她真就不怕以后嫁进府里来,受道谢璨变本加厉的报复?
但想归想,众人却是噤若寒蝉。
“砰砰砰”硬鞭敲打在皮肉传出闷响,谢璨的衣裤早已烂得不成样子,与糊烂的血肉混合在一起。
谢璨奄奄一息,早已无法求救叫骂。
“好了,打消气就算了吧,他毕竟是你亲弟弟。”卫国公川字纹拧紧,出口劝谢澜。
谢澜挥鞭的速度减慢,谢璨得以喘息,他呼呼地爬在长凳上,嘲讽道:“谢澜有本事你打死我!”
“砰”地一下,鞭上锋利的棱角深深扎进皮肉,刮刺脊骨,谢璨痛得“啊”一声,五官扭曲,骤然昏死过去。
第33章 杏花酥
谢澜信手将家法扔给仆人, 掏出回字纹镶边的帕子擦净双手。
一众人大气也不敢出,卫国公看向谢澜的眼神复杂。
“父亲,儿先告退。”谢澜颔首以示卫国公, 不管他是否同意,兀自负手离去。
手帕飘落在殷红的砖面,血如细泉从长凳的凳脚缓缓淌过,谢冰骇得倒退数步, 若非常姨娘相扶, 她早就摔倒。
晕死的谢璨如一滩烂泥被长随抬回听雪院。
“散了吧。”卫国公叹一声, 率先离去。
独留后院尚未回神的家眷子女, 呆愣愣地盯着那染血的长凳。
卫国公府素来最受宠的谢二公子被家法伺候, 下场凄惨万分,卫国公府的天要变了。
而变天的缘由竟是以往那个毫不起眼的沈表姑娘。
临水小筑。
谢澜换了一身洁净的燕居服, 残余的血腥气散去不少, 他来到临水小筑外叩响屋门。
碧云迎他进来,“姑娘正在处理伤口, 请世子稍等片刻。”
透过七折蝶绕百花云母屏风,依稀见着那影影绰绰的娇小身影, 跟柳枝一样瘦削。
她到底有没有好好吃饭?
谢澜微压眉梢, 正欲询问碧云沈珏的饮食状况。
“啊, 疼!”
屏风后, 小姑娘缩回了脚,像个抱作一团保护自己的软甲刺猬。
府医汗如雨下也不敢去擦, 苦口婆心道:“表小姐忍一忍, 还有一块儿瓷片扎得深, 必须要取出来。”
“可不可以不取……”沈珏眼中噙泪,太疼了, 用烈酒浇过的银夹伸进伤口夹出碎片,有的不容易找到还需左右试探,她是活生生娇滴滴的姑娘,不是毫无感觉的木头人。
忽而,一个人影绕过屏风来到里间。
府医见之弯腰行礼,谢澜二话不说取过他手里的器具,蹲下身。
沈珏缩回去的脚踝被他擒住,“世子……”要给她取瓷片吗?
一句话并未说完,沈珏足底一痛,她“唔”一声,泪珠霎时滚落。
她想缩回,奈何谢澜的手如一对桎梏,牢牢掌控着她。
须臾,一块儿拇指大的碎瓷片被取出。
沈珏痛得心口直抽,正当她以为这项折磨快要结束时,谢澜揭开旁边的金疮药,洒在她的伤处。
如果说方才的痛是猛地一下宛若雷劈,现在就像是钝刀子割肉,药粉停留在伤口,疼痛像线一样被拉长。
未几,谢澜为她缠上一圈圈白色的绷带,动作行云流水,包扎不紧不松。
“好了。”
简短的两字落下,宣告沈珏刑罚的结束。
当真是上刑一般痛苦,短短片刻,她的前襟与衣领已经被濡湿,有汗亦有泪。
谢澜在她身边坐下,让她倚靠着自己,轻笑道:“知道疼了?”
沈珏本来就满腹委屈,被他这样一说,不由怨怼道:“我受了委屈你还说我。”
小鸟依人般贴近他的胸怀,两人的姿势尽显亲昵。
有眼见的碧云领着府医出去,并带好门扉,把空间留给二人。
谢澜化指为梳,为她梳理乌发,“那你呢?之前又是怎么答应我的?说不会再轻生,可转眼你就食言,沈珏你真是长大了,跳楼都学会了。”
“我,我并不想……”沈珏试图解释,但是事实胜于雄辩,她颓唐道,“自古多少女子为了清白,宁死不屈,我如何能让她们轻易羞辱我。”
谢澜搂紧她,“没有什么比你的生命重要,珏儿我只要你好好活着。”
“我再也不会了。”
屋门被敲响,谢澜的长随停云在屋外道:“世子,东西买来了。”
得到谢澜同意,他推门入内,东西放在八仙桌上,眼睛都不敢乱瞟,复又退出屋子。
谢澜轻松公主抱起沈珏,带她来到外室的美人榻。
他端来一只缠枝宝相花红木食盒,道:“揭开看看。”
沈珏狐疑地打开盒盖,里面静静地码放杏花果子,白色带了点粉,做成盛开的花瓣样,花蕊点一粒山楂做的红珠。
“是云州的杏花酥。”沈珏眸光熠熠,幼时尚未入府的快乐记忆被勾起。
她最喜欢骑在爹爹的肩膀上,摘下草木棒子最顶端的糖葫芦,吃得小嘴黏糊糊的,仍是不满足,又去西街口的刘记果子铺买一盒杏花酥。
彼时,爹爹还只是云州管辖下一个小小的县丞,允弟还没有出生,她被父母全心全意的爱意浇灌长大。
“尝尝。”
在谢澜的催促下,她捻起一块送进口中,果子松软香浓、甜而不腻,唇齿间泛出淡淡的杏花香,配合花蕊的山楂红珠,酸甜可口。
沈珏吸了吸鼻子,有多久没尝到这个味道了。
仿佛回到云州,回到家,回到垂髫之际,俯在爹娘的膝上。
沈珏吃完一块后才发觉食盒分两层,上面一层是杏花酥,底下是一盏炭火小炉,保存果子的温度。
云州与京城相距不远,但乘上快马亦要一昼夜才能抵达。
果子的分量虽轻,但情意却格外厚重。
“谢谢世子。”沈珏感动,捻起一块果子送到他唇边,“世子也尝尝。”
谢澜唇角弯了弯,就着她的姿势咬下一口,薄唇擦过手指,两人俱是一愣。
沈珏窘迫,一时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眼见面前的娘子雪腮泅开绯色,谢澜觉得舌尖的果子甜如蜜,心间都是甜丝丝的。
沈珏反应过来,弱弱缩回手,蓦然被他捉住,“一个都不让我吃么?”
“怎,怎会,世子请吃。”
谢澜咬下剩余的果子,细细咀嚼品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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