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上次大氅一事,就不是没有可能。
柳氏还有所顾虑,并不想插手管束。
周瑶却点醒她,“谢家血脉容不得玷污,有一便有二,待她嫁入府说不准会变成什么样呢。”
柳氏并不立刻上套,“但你空口白牙,并无确凿的证据,让我如何做主?”
“夫人,瑶儿有人证。瑶儿将醉韵楼的妈妈叫来,你问一问便知,若她嘴硬,大可以再验一次身。”
柳氏思忖后,便召集府里的家眷来到澧兰堂,同时也让嬷嬷去把沈珏提来。
如此,便出现了之前那幕。
周瑶算来算去,甚至特意选了一个谢澜外出的日子,但她算不到谢澜会提前在临水小筑部署暗卫,传递消息。
更算不到他会跑死了两匹马,日夜不歇地赶回。
周瑶偷鸡不成蚀把米,退婚后的沈珏离嫁给谢世子的时间指日可待。
眼下,她只有两条路可以选。
一条路是谢老太太,但谢老太太年事已高,出了这档子事后,成日在佛堂求佛念经不见任何人。
若是求佛有用,她谢家怎么又会发生兄夺弟妻的丑事?
周瑶只觉她愚不可及。
另一条路则是谢璨,周瑶像是一个溺水的人,即便面前漂浮的是一块朽木,她也要牢牢把握住。
但她三两次去到听雪院,都被长随赶出。
听长随说,谢璨臀部与后背的伤势明明在日益好转,他却比上次昏迷得更严重,三日未醒,一直用灵芝与人参等昂贵药材续命,也不知能不能醒来。
她妄图用作女红刺绣的方式迫使自己冷静,但沈珏的容颜不停在脑海里闪现。
清丽的笑颜渐渐扭曲成哂笑,嘲讽她的不甘与落魄。
“呵。”周瑶浮起一个森冷的笑,手中的绣绷被她捏得变形。
**
夜静更阑,无风无月。
玉竹软簟上美人的侧睡,身姿优美的曲线如起伏的山峦。
碧云盖灭屋内所有的烛火,只留一盏孤灯。
簟上,削葱玉指一搭一搭地弹动,沈珏并未入睡。
屏风后的烛影朦朦胧胧,沈珏起身将它摆到卧棂窗边,煌煌的光照亮一小片窗外景色。
郁郁芊芊的玉兰树伸展着树枝,姣美的形状映在窗纱,恍若绘了一幅画。
忽而,婆娑的树影无风自动,沈珏凝神屏息,等待着什么。
“唧”地一声,一只燕雀从树枝上飞走。
一口气松懈,沈珏默默地转过身。
“笃笃。”窗棂被敲响。
沈珏欣喜地奔过去,像上次一样,探出半个身子俯视他。
今夜无月,繁星闪烁。
暖暖的橘光照亮他的轮廓,冷硬利落,俊美无俦。
他首先开口,“以为你已经睡了,脚伤如何?”
“嗯,可以走路了。”
回答完,一阵静默在二人之间蔓延开。
沈珏娇羞,谢澜内敛,两人一时无话。
其实,谢澜心底是有许多话要与她说的,尤其是他与卫国公商议婚事后,更是迫不及待地想来见她。
“再等我一会儿珏儿,很快就能娶到你了。”
她视线躲闪,张口半天才吐出一个“好”字。
谢澜趁她发愣,稍稍站直身子仰头吻落她的唇角。
“早些睡,好梦。”
谢澜走了,不辞劳苦地来仿佛只是为了看她一眼。
似乎吃下一颗蜜糖,甜丝丝的。
“很快就能娶你。”承诺在耳边萦绕,深刻入骨,沈珏心头的小鹿蹦跶欢实。
可想到两人之间的门第,谢世子应该只能纳她为妾吧?
沈珏垂下脑袋,鸦睫一霎恍然迷惘的蝶,轻动翅膀。
心头的小鹿的鹿角不经意顶到心口,泛出淡淡的疼。
又过两日,沈珏的伤已经完全愈合,丝毫不会影响行走。
自退婚那日开始,柳氏以养伤为由不让她去请安,她便窝在临水小筑,短暂地度过清欢日子。
如今伤一好,柳氏就让她去澧兰堂。
沈珏到达时,发现只有她一人,柳氏热情地招呼她,似乎之前掀翻卫国公府半边天的退婚之事完全没发生过。
“这是雪肤膏,对祛疤极其有效,姑娘就该冰清玉骨,断不能留下半点疤痕才好。”柳氏让人端来一个药匣,揭开盖子,里面是雪白的药膏。
沈珏犹疑,“这是……”
“当然是给你的呀我的好姑娘,”柳氏唯恐她不收,索性塞进沈珏的柔荑,“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珏儿你不要太过见外。之前,我忙于府中事务,或多或少对你照顾不周,还希望你不要介怀。”
沈珏摇首,鬓边的海棠绢花花瓣颤动,“夫人言重了,您一直对我都很好。”
沈珏并没有说假话,柳氏闲于管事,从没有主动找过她麻烦。
这对她来说,已经是最好的态度。
柳氏一边拍着她的手背,一边左右端详,直叹她是个心地良善的美人。
两人一边唠嗑,一边饮茶,大部分时间是柳氏说,沈珏点头,偶尔能搭上几句话。
放下杏花茶盅,柳氏嗟叹,“唉……”
沈珏连到了嘴边的茶也来不及喝,忙问:“夫人是有什么烦心事么?”
“倒也称不上烦心,只是此事还与你有关。”
“与我有关?”
柳氏拉住她的手不放,就像她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珏儿,你是个好姑娘,能不能帮帮夫人我。”
她言尽于此,只差低声下气地恳求,沈珏焉有回绝的余地?
“夫人您说,要是珏儿能帮,定会帮的。”
“那我就直说了。珏儿你样貌与品性都是至善至美,唯独出身差了些。”
沈珏胸口“咯噔 ”一下。
“你与世子出了那事,自然就不能继续与璨哥儿成婚,只好嫁给世子。但世子是个拗脾气,认定一样东西,十头牛都拉不回来。他不愿让你当妾,只想娶你为妻。可沈家与谢家的门第摆在那儿,这于礼不合。
珏儿,你就劝劝世子让他纳你为妾吧。”
第36章 棍棒
柳氏掏心掏肺地说完, 待沈珏给予她回答。
“我……”沈珏樱唇微启,不知该怎么说。
她头脑发昏似乎有千头万绪,缠夹不清。
谢世子口中的负责居然不是纳她为妾, 而是娶妻。
从柳氏劝说她的话可知,他甚至不惜与卫国公抗衡也要娶她。
事情的发展远远超出沈珏的掌控,说不吃惊是假的。
所有人包括她自己都认为他所说的负责,仅仅是纳妾罢了。
情不知所起, 一往而深。
他的喜欢比她还要深、还要重。
沈珏的沉默让柳氏叹气, 是了, 若能为正头娘子, 谁愿意自请为妾?不是她狠心, 而是他们的门第相差悬殊,强行婚配不合礼教。
“我知你为难, 这样吧, 你随我去看一看再做决定。”
沈珏亦步亦趋地跟在柳氏身后,走路时鬓边素来稳当的珍珠步摇曳曳摇晃。
转过长廊, 柳氏放轻声音,“待会你千万不要出声。”
沈珏似懂非懂地点头, “嗯。”
澧兰堂卫国公的专属书房, 此时屋门大敞, 棍子击打皮肉的闷棍声在庭院里不时响起, 显得空旷、冷淡、孤寂。
隔着葳蕤草木,依稀见到书房内的情景, 沈珏捂唇, 按住自己的惊叫。
谢澜跪在书房内, 褪尽上衣,手臂粗的棍棒一下又一下打在他的脊背, 背部伤痕遍布,有时间长久后淤血的青紫,亦有新留下的鲜红。
行刑的过程中,谢澜始终一声不吭,仿佛不会痛一样,只有地面由汗水汇聚的一小滩水渍,述说着他的隐忍。
与他的缄默不同,卫国公每打一下就劝说他:“你还不认错?”
“砰——”“你与沈珏门不当户不对,让你纳她为妾已是网开一面,你还不满足?”
“砰——”“她出身何等卑下,焉有当家主母的风范?你要让我谢家百年基业都毁在一个女子手中?”
“砰——”“齐大非偶非良人的道理她不懂,你还不懂吗?还需为父来教你吗!”
卫国公打得虎口生疼,最后一下打偏落在地面,棍棒折成两段。
谢澜陡然失力,双手支撑着身体,郑重道:“儿承诺过,一定要娶沈珏为妻。此誓若违,死无葬身。”
“你!”卫国公不惜用折断的棍子打在他的肩膀,木茬扎破皮肤,流出斑斑血迹。
卫国公不忍地别过脸,痛惜道:“你怎么就不懂呢?”
“我不懂,父亲就懂了吗?父亲与娘门当户对,但你们不还是‘不及黄泉,勿相见’?”谢澜双手紧握成拳,语带悲凉,“父亲你与娘无论家境、出身都十分相配,可你们根本就不幸福,娘心里的人不是你。”
卫国公猛然一震,棍子从掌心滑落,他倒退数步坐在黄花梨木文椅上,浑身的力气顷刻间被抽去,有气无力:“够了……”
“父亲,我与珏儿真心相爱,求你答应我们成婚。”
听他们父子谈及自己不曾参与的过往,柳氏面上无悲无喜,她只稳住身旁的小娘子,以免她情绪激动冲上去。
“珏儿,你也看到……”柳氏的话戛然而止,只因沈珏满面泪痕,泣不成声。
一声声闷棍不仅打在谢澜背上,更是打在沈珏的心脏。
每一下,她的心脏都蓦地抽痛,剧烈的痛感与抽噎的呼吸冲突,胸口起伏不定。
若非柳氏一直抓住她的手臂,她必定会冲上前制止。
她怎么会忘记,他是国公府的荣耀,也是卫国公的儿子,自古百善孝为先,婚姻大事并非他一人之言就能敲定。
柳氏并没有宽慰沈珏,只等她情绪平静下来再进行劝解。
一抬眼,书房内瘫坐的卫国公忽而大掌抚住胸口,急促地喘息。
“糟了!”柳氏抛下沈珏直奔书房。
因背后的伤痛拉扯神经,直到柳氏进屋谢澜才慢一拍发现卫国公的异样,“父亲……?”
“快,快去熬药,还有把府医叫过来。”柳氏一边为卫国公顺气,一边吩咐下人。
谢澜跪在地上并没有起身,“父亲怎么了?”
柳氏解释,“你不在的这几年,老爷他沉疴已久,因早年的战伤,心肺皆出问题,每日都需要饮药,大夫叮嘱他需平心静气,不得劳神。”
“我从未知晓……”谢澜声量渐弱。
“那是因为他刻意瞒着你,怕你忧心。”
在柳氏的顺抚下,卫国公缓过气来,只是面色仍旧惨白若纸。
下人端来汤药,他喝完后面色才稍稍红润。
与此同时,府医来为他诊脉,“此次还好,并无伤及根本,但国公爷切记万不能劳心伤神。”
谢澜的双膝没有离开过砖面,纵使他背后的新伤开始泛紫。
转角草木遮掩处,沈珏站立许久,她与他的距离那么近,却又那么远。
**
回到临水小筑,沈珏彻夜未眠,她看着这金彩珠光、锦绣华美的屋子,眼里尽是迷惘。
金乌初升,碧云撩开床幔,灰蒙蒙的光影里,沈珏抱膝坐在床沿,眼神清明,毫无半丝初醒的朦胧。
“姑娘。”碧云连唤她许多声,沈珏才有回应。
“碧云,我想通了,我们去见见柳夫人吧。”
她扬起一抹凄凉的笑,明明是笑的,碧云却觉得她在哭。
可再多的泪,一晚上也会流干吧。
柳氏在澧兰堂兀自为谢世子的婚事发愁,不想听见嬷嬷的通报说,沈珏来了,她立时让人热情地招呼进来。
下人奉茶,是上好的碧螺春,色泽清润,入口微苦,半晌后却回甜无穷。
沈珏抿一口,只有苦涩的味道,从嗓子一直蔓延到心底。
她开门见山,“夫人,我想明白了,我不愿为妾。”
柳氏脸色骤变,惊瞥她一眼,“那你?”
“我与世子的差距犹如天堑,既不能为妻,我亦不愿为妾,那只有一个办法,我不嫁他。”沈珏起身,向她行万福礼,“珏儿自请回云州,终身未嫁也好,青灯古佛亦罢。”
沈珏想通了,她若嫁给谢世子为妻,首当其冲的便是卫国公府,整个上京的勋贵圈都会嘲笑酸讽,甚至不惜与卫国公断交,而舆论的中心谢世子,亦会在官场受阻。
他有惊世之才,不该因她而染上污点。
因为门第不及,她竟会是他的污点……沈珏内心悲怆不已,哑着嗓子说:“还望夫人允许。”
“你……”柳氏完全没想到她的回答会是这样,但冷静思忖,她提出的方法是最行之有效的。
不能解决症结,就解决症结所在的人。
“好,明日我会派人送你回云州,也会书信一封给你家里解释。”
“多谢夫人。若无事,珏儿就先行告退。”
“嗯,你回去收拾吧。”
柳氏转动指上的金驱,叹了口气。
为她捶肩的老嬷嬷不解道:“世子的婚事完美解决,夫人怎还不舒心呢?”
“世子的性子你我又不是不知,敢与老爷叫板,连打三天都没将他娶妻的念头打下去。即使沈珏愿意劝,他还不愿意听呢。若沈珏再贪心些,咬定为妻,届时她的性命能不能保住还是个未知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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