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年轻貌美的侍儿在一旁沽酒、夹菜,服侍主人用膳;优美悦耳的古筝声从琳琅珠帘如丝如缕地飘出来,绕梁三日不绝。
“姑娘家害羞,来晚了,还请刘大人海涵。”
谢氏人未至声先到,瞬间吸引了酒桌上两人的目光。
那两淮巡盐运使眼前一亮,一双视线黏着在沈珏的面上。
沈珏立时感到不适,他的目光极为失礼,像是一条黏糊糊的蛇从头顶爬到足尖。
她忍不住觑一眼,单单一眼都觉得辣目。
主座上的男人年近天命,肥头大耳,一双眼睛被脸上的横肉挤成两条缝,肚子圆滚滚的,仿佛下一刻腰间玉带就要被撑坏。
沈珏不忍直视,一刻都不想呆,怎奈谢氏牢牢攥住她的胳膊,强硬地将她压坐在梨花凳上。
将她安置好,谢氏才落座。
从离开住所到进入花厅,谢氏就没有松开过沈珏的胳膊,落在外人眼里,只会赞叹她们母女情深。
沈从礼殷勤地敬酒,“这就是下官之女沈珏。”
刘运使的目光胶着在沈珏身上,他捋着下巴的山羊胡,两眼放光,“甚妙,甚妙。”
沈珏浑身不适,甚至作呕,谢氏却仍旧往她碗里夹菜,佯装关心地催促她吃。
她抬手,手中的筷箸颤巍巍的,夹起一块儿鹿脯送进嘴里。
一股油腻之感突如其来,沈珏忍不住捂唇干呕。
沈从礼愣住,谢氏不停地抚背,嗔道:“你这孩子,也不仔细点用饭,呛到了吧。”
沈从礼也迅速反应过来,端起酒杯,“啊……是是是,小女被刘大人的威势所震慑,一不小心呛到,让您见笑了,下官自罚一杯。”
刘运使摆摆手,“无妨无妨,甚是可人。”
见沈珏状态不对,谢氏捡了些无伤大雅的说辞,携着她离席。
总归只是拉她出来,让刘运使见一见。
沈珏被谢氏拉回闺房,还来不及喘口气,就听她一顿数落,“你在国公府学的礼仪规矩都忘记了?今儿的筵席差点让你害得吃不成。”
沈珏好不容易压下胃里的翻江倒海,气虚地问:“母亲不妨直说,今天这出是为了什么?”
谢氏也不虚与委蛇,直说道:“自然是让刘大人见见你,才好让你嫁出去。”
沈珏一口否决,“我不嫁他!”
“那你想嫁谁?”谢氏嘲笑她的痴心妄想,“难道你还想嫁给世子?他早就不要你了。”
第40章 醒悟
沈珏坚信, “世子不会的……”
谢氏:“娘劝你面对现实,你已非清白身子,若能嫁给刘大人做妾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刘大人对你有几分兴趣,这几天你就待在屋子里哪儿也不许去,好好待嫁。”
沈珏一针见血地诘问:“你卖女求荣,这件事爹知道吗?他会同意吗?”
“你爹当然知道。”谢氏笑容轻蔑, “不然你以为刘大人是怎么被请来我们府上的?”
随着话尾落下, 沈珏脑海里母亲慈爱、父亲宏伟的形象如高楼般轰然倒塌, 破碎成齑粉, 露出背后狰狞可怖的面目。
头疼欲裂, 沈珏捂着脑袋,不住摇首, “我不想, 我不想嫁人。”
谢氏投来冷眼,“由不的你。”
谢氏离去, 让人关门上锁,确保她不会逃走, 碧云也早已被婆子押走, 不知去向。
日暮, 影子吞没光亮。
空旷寂寥的屋子像一只张开露出獠牙的巨兽, 沈珏孤零零地蜷缩在床角,眼睁睁瞧着天光被吞噬, 黑暗蔓延。
哭得通红的双目, 在莹白的肌肤, 衬得如红梅般惹眼,屋子里不时响起的啜泣, 如滴滴答答的雨声,连绵不绝。
她怎么也不会料到,夜以继日思念的家,居然会变成一个地狱。
幼弟不敬、爹娘不爱,她彻彻底底被抛弃。
若之前在卫国公府受到委屈时,还有一个名为家的念头支撑她走下去,而今信念轰然破碎,她茫然不知所措。
怎么办?她没有家了。
她的家早在八年前就湮灭了,只剩下一副空壳。
屋内完全暗下来,油灯燃尽,一片昏黑。
地上破碎零落的青瓷茶具碎片,析出淡淡的微光。
沈珏握住最锋利的一片,在腕部青色的血管比划,寻找最薄弱的一处。
狠下心的一刹,梦中百转千回的清冷朔雪嗓音闪过。
——“青山埋忠骨,马革裹尸还。沈珏你想放弃的,是他们的求之不得。”清梧苑初识,他好心开导她。
她回:“我不会再寻死觅活了。”
——“没有什么比你的生命更重要,珏儿,我只要你好好活下去。”
醉韵楼一事后,他为她取出脚伤里的瓷器碎片,失而复得地紧拥她。
那时,她是怎么回答他的?
她说:“我再也不会了。”
而今,她真的要再次食言么?谢世子知道后对她该有多失望?
沈珏陡然失去寻死的决心,碎片掉落于地。
一定,一定还有其他办法。
七月流火,蝉鸣渐息。
沈家巴不得将大娘子嫁出去,再加上是纳妾,更没有娶亲那般的繁琐礼仪,纳采、问名、纳吉、纳徵、请期、亲迎一应取消,简单地对过八字并无相克后,两淮巡盐运使刘大人给沈家送了礼。
绸缎十二匹、东海珍珠两斛、百年沉香木桌椅一套、另附一百二十两雪花纹银。
“聘则为妻”,这些甚至算不得是聘礼,是沈家的卖女钱。
然沈府依旧大办特办,挂上红绸,贴上双喜大字,门前的两盏大红灯笼随风而晃。
管家买了喜糖回府,足下潇洒轻盈,面上喜气洋洋。
两个身穿布衣短打的青年出声拦住他,“请问一下,这家是有什么喜事吗?”
换做平常,管事定会皱眉催他们走,但今时不同往日,人逢喜事精神爽,他耐心解答:“我家大娘子要嫁给两淮巡盐运使,当然是天大的喜事呀!罢了罢了,我还有事,就不与你们掰扯了。”
两个青年神色微变,拱手道:“恭喜。”
待管事踏入府门后,他们二人转过街角。
街边摆了一个崭新的馄饨摊,看似兄弟的两个男子正在忙着擀面皮、包馄饨,见到两名青年,他们左右巡视,放下手里的活计。
街上人来人往,融入其中的他们难以引起注意。
“到底发生什么了?”
打听消息回来的两名青年道:“沈府有喜事,沈娘子明日出嫁,嫁的是两淮巡盐运使。此事我们需尽快通知大将军。”
“但快马加鞭一来一回也需要两日。”
他们是天狼营的士兵,奉大将军之命暗中保护沈珏,但沈府小门小户,花草造景疏陋,难以藏身,索性在府外监视。
他们每日都会把沈府的动向,飞鸽传书于大将军。
沈娘子自归家后就没有踏出过沈府大门,放在其他闺秀身上,三俩月未外出亦是寻常之事,怎料竟然出了这等重大的疏漏。
短打青年道:“大将军曾言,若迫不得已,我们可以动手。”
“只好这么做了,先飞鸽传信,明天我们伺机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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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嫁之日,炽烈的红杏被沸反盈天的锣鼓惊动,在空中巍巍款摆。
自婚期确认后,谢氏不再锁着沈珏,只让婆子在屋外监视。
谢氏也不再虐待她,待嫁的两日好吃好喝伺候。
吉时将近,碎玉声在连绵不绝的炮竹下渺小却不容忽视。
沈珏摔掉所有的首饰,红玛瑙珠应声而碎,惊动周围伺候她的丫鬟与婆子。
她们从未见过的大娘子闹脾气,监视的几天也是神情木然,柔柔弱弱,然而方才摔玉的气势着实让她们吓了一跳。
沈珏握起赤金嵌翡翠簪,尖锐的簪子陷入脖颈的皮肤。
“不许过来,我要自己穿,不准你们碰我!”
喜婆笑容可亲地上前劝道:“大娘子莫闹了,免得误了吉时,就让我们几个下人伺候您穿衣不好么?”
沈珏不多言,手上使力,雪白的皮肤被刺破,一滴血珠渗出,红得惊心动魄。
除了这幅身子,她没有什么可以威胁到她们的。
“大娘子您仔细点,别伤了自己啊!”
其余丫鬟也纷纷跪地磕头,恳求沈珏不要伤到自己。
若是让老爷夫人知晓细皮嫩肉的娘子有了伤痕,她们绝对吃不了兜着走。
素来怕疼的沈珏忍着疼,异常冷静道:“你们都出去。”
“好好好……”
喜婆和丫鬟们都退出屋外,沈珏无力地松开金簪,抹掉脖颈的血,视线落在案上的金线绣凤偏红色嫁衣。
门外,眼瞅着时辰快要了,喜婆却不敢强行闯入,生怕刺|激到沈珏。
谢氏来到后院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面。
四五个下人围在门外,唧唧喳喳地催促叫嚷。
“你们不进去里面服饰小姐更衣,在外面作甚?”
喜婆只好将方才的情形重述,“……不是奴懒怠,只是大娘子以死相逼,奴实在是不敢肆意妄为。”
“哼,”谢氏对沈珏的懦弱性格知根知底,“怕什么?她不敢寻死的,我的女儿我还不清楚吗?快给我把门打开。”
门栓被强行冲地撞开,“嗒”掉在地上。
屋子里红绸高挂,双喜龙凤蜡烛的烛火被风吹斜。
三屏风牡丹镜台镜台前,沈珏抬眸,满头青丝垂坠,她还未点唇上妆,穿着一身火红的嫁衣也不显得突兀,像是忘川河上盛开的彼岸花,幽幽盛开,荏弱昳丽。
谢氏踱来,拾起镜台上的金簪,簪尖有干涸的暗色血迹,“就是这个?”
她扫一眼地上的凤钗,钗冠华丽、金簪无数,谢氏手指遥遥一点,“把其余的簪子尖都磨平。”
喜婆眼角挤出褶皱,为难道:“恐怕要来不及了。”
“怎么会来不及?磨平的人可以多领一串铜钱。”
之前的丫鬟与谢氏带来的婆子立刻动手,生怕慢上一步就领不到赏钱。
趁着她们四处寻物什磨簪子的间隙,谢氏捉住沈珏镶吉祥纹袖口下的手,“还有,把她的指甲都剪掉。”
自谢氏进屋,沈珏便暗中掐手忍耐,直将掌心掐出血痕。
谢氏吩咐下去,就有仆人手拿来剪子,一点点剪去她的指甲。
谢氏露出满意的笑容。即便是山野间的猛虎,拔掉尖牙,砍去利爪,也就是个装腔作势的大猫儿,伤不到人。
吉时已至,谢氏亲自给沈珏盖上吉祥鸳鸯成双的红盖头,搀扶她去前院。
喜庆喧嚣的礼乐钻进耳蜗,像隔了一层膜,听不清晰。
不知走了多久,透过洞开的沈府大门,能一眼望见外面的街景,所有人无不喜溢眉梢。
只要踏过高高的门槛,她就算是嫁入刘府,再不是沈家的人。
沈从礼与谢氏满面春风,接受四方宾客的祝贺与赞美。
沈珏走到他面前时,突然出声问道:“爹、娘,是不是只有我按着你们安排的路走,才能称得上是你们的女儿?”
沈从礼心头一刺,骤然觉得她话里有话,却一时品不出更深层的含义。
反倒是谢氏笑呵呵地颔首,“当然,你只要听话,永远是爹娘心目中的乖女儿。”
鸳鸯盖头下,沈珏扯了扯单边唇角,原来他们与谢璨一样,只是将她看做一个玩物、一个牟利的工具。
不,他们比谢璨还过分,□□折磨、卖女求荣……
虽然生下她,却并未完全尽到养育的义务,今日一嫁就当偿还他们短短七年的养育之恩。
沈珏眸光闪了闪,毅然决然跨过门槛。
纤弱的背影透着无言的决绝。
随着一声高亢的“起轿”,花轿晃晃悠悠地抬离沈府,前往青州两淮巡盐运使的高府。
隐藏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不同方位的四个人同时潜行跟随。
青州距云州两百余里,与京城背道而驰,花轿需四日后到达青州。
送亲队伍只有四轿夫、一婢女,而婢女并非是碧云,沈珏自身难保,却仍挂念着她。
自沈珏被囚禁后,碧云便不知去向。
碧云只是一个丫鬟,想来谢氏不会对她多加刁难,大不了是让她去做些劳累的活计,虽然没有娘子的贴身丫鬟有脸面,但好歹能吃得上饱饭。
不至于跟着她,连一口水都喝不上。
花轿一陡,沈珏扶住软绸铺就的轿壁,颠簸的频率加快,不一会儿又骤然停下。
前一刻万里无云的晴空,转眼间就乌云密布,豆大的雨滴砸下来。
走在官道上的轿夫们加快步伐,来到路边的一个破庙停脚歇息。
轿子外面的小丫鬟小心翼翼地问:“娘子要出来透透气么?”
没有得到娘子的回应,就当是拒绝了,小丫鬟也不敢多嘴多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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