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子停在大殿中央,四个轿夫就地坐在破旧的蒲团上歇息,小丫鬟孤身一人颇不好意思,绕到佛像后打起瞌睡。
一时间,庙里只有轿夫们的高谈论阔。
“她不是沈家的长女么,身份不高不低,怎么沦落到给别人当小妾?”
“这你就不懂了,也不看看她要嫁的可是正三品大官,比沈大人还要大,我们见了是要跪下来磕头的。”
那人咋舌,“这么大的官?”
另一人凑过来插话,“也不全是因为这个,我听人说沈家大娘子被京城里的贵人退了亲,所以才不得不赶紧送嫁的。退亲的理由就是她不够检点。”
“怪不得,俺抬轿子抬了没有十年也有八年,还从未见过哪家嫁女儿,送亲队伍里只有个小丫头婢子,连护卫和陪嫁都没有,真够磕碜的!”
“她上花轿的时候风吹起盖头,样貌长得跟个天仙似的,居然还能被退回来?”
“啧,除了那个原因,还有什么缘由能让人退亲呢?”
四个轿夫看向花轿,笑得意味深长。
其中一人搓了搓手,“现在离青州还很远,路途漫漫,要不我们尝尝新嫁娘的味道?反正她也不是什么清白女子,我们哥俩几个何不爽快一番,她要是敢宣扬出去,我们就划烂她的脸,就说是山匪做的。”
山路蜿蜒、人烟稀少,一队只有轿夫和丫鬟的送亲队伍,路遇山匪,新娘子遭遇不测也没准儿。
四人商量,其中三人去庙门把风,由提议的人尝尝鲜。
沈珏正在轿子里解开衣物,打算趁着少人时出逃。
若放在从前,她即便是备受折磨,也会听从父母的安排。但短短半月的相处下来,在她心中,他们的所作所为已不能称之为父母。
偏红色的帘栊一动,一个贼眉鼠目的轿夫就要挤进来。
轿夫笑得淫邪,调戏道:“哟,小美人自己就解开衣服,是不是要哥哥们来疼疼你?”
行动被撞破,沈珏难免惊慌,“你要做什么?不许进来。”
轿夫苍蝇般搓手,“小美人,哥哥现在就来疼你。”
意识到他欲行不轨之事,沈珏咬住舌尖,强迫自己镇静。
眼下,她在逼仄窄小的花轿逃无可逃,轿子外面还有他的同伙。
沈珏脑子飞快地思索,生出一个从未做过的计策。
但见嫁衣如火,灼灼映人,如三月在枝头的桃花,云蒸霞蔚一般,沈珏稚拙地勾唇一笑,霎时媚意横生。
她有着一把娇颤似莺啼的好嗓,懵懵懂懂的语调更是轻易勾起人心底的欲念,“好啊,你要不要再近一些。”
轿夫鬼迷心窍地抻长脖子,打算索吻。
沈珏侧首,让他误以为是在调情嬉闹。
飘飘然的轿夫不知不觉进入花轿,须臾,传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与此同时,庙外响起铮铮打斗声。
第41章 震怒
破庙外, 天像破了个窟窿,滂沱的无根水瓢泼向人间。
四名身披蓑衣,佯装成赶路人的暗卫, 三两下制服了把风的三名轿夫。
待他们冲进庙宇时,只看到一个轿夫在地上捂着耳朵和眼睛,如蛆虫般蠕动哀嚎。
半盏茶前——
轿夫被沈珏媚意横生的笑容勾了魂,抻长脑袋进入后, 忽觉耳朵剧痛, 下一秒左眼被圆钝的细簪刺中, 失去视野, 血红一片。
纵谢氏磨平簪尖, 她能以最坚硬的簪杆攻击对方最脆弱的部位;谢氏剪去她的指甲,她还有牙齿。
沈珏死命推倒拦路的轿夫, 出轿后, 吐掉嘴里的异物,腥臭的血液令她肠胃翻动, 屡屡作呕。
扶住花轿,沈珏大吐特吐, 直到吐出苦水, 腹内空空如也。
大雄宝殿早已失去香火, 破败不堪, 就连正中央的佛像亦金漆褪色,手臂残缺。
擦干唇角不属于自己的血, 沈珏仰视殿内盘坐的金身大佛像。
佛像脸颊被风侵蚀, 斑驳的条痕自眼底划到紧抿的嘴角, 宛若一滴泪。
三丈高的大佛面露悲悯,注视着如一只朝生暮死的蜉蝣的她。
沈珏忽而笑了。
世上若有神佛, 为何世人还要受百般磋磨?
是神佛不灵,还是根本不存在?
沈珏挪开视线,目空参天高大的佛像,她绕到佛像背后寻找出口。
轿夫的痛苦呻|吟不绝于耳,在空旷的大殿里显得尤为悚然。
佛像背后的小丫鬟早已听见动静,知晓轿夫们打算行不轨之事,但她选择袖手旁观,生怕牵连自己。
可她没想到,那看上去柔柔弱弱、谁都能欺负的娘子,居然出手狠决,顺利脱身。
而今她就在自己面前,脸颊溅染鲜血,双眸冰冷,让人触之即寒。
沈珏淡淡扫过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小丫鬟,就如没有看见一般,从破庙的后门离去。
庙外,大雨密织,将整个世间陷入迷迷滂滂的迷离幻象。
沈珏担忧被其余的轿夫追上,没有选择走宽敞的官道,而是泥泞的小路。
她就像是一头迷失方向的林中鹿,迷茫不知去处。
背后有骏马疾驰而来,蹄铁踏在泥路上,溅起雨花。
是被发现逃走了?来抓她了么?
沈珏四处寻找藏身的地方,周围只有茂密葱郁的树丛,她慌不择路地逃,想甩掉身后之人。
但她怎么跑得过马儿?
骏马从身侧掠过,马上之人飞身下来,倏忽抓住她的手臂。
沈珏手臂一紧,后背撞入一个宽阔的胸膛。
密密大雨中,她听见那清泉漱玉的嗓音,像锈了的铃铛,喑哑颤乱得不像话,“珏儿,是我。”
沈珏攀上他紧拦自己的长臂,没有回身,语气却十分肯定,“世子。”
她不会想到,在自己山穷水尽时还能见到他?
谢澜握住肩膀将她调转,面向自己。
沈珏微微仰面,纵使雨水滑落眼底她也不眨,只因眼前之人的狼狈是她从未见过的。
雨线像手轻轻抚过他割金断玉般的轮廓,谢澜双眸泛出血丝,下巴生出青色的胡茬,脸颊还有泥点子,但仍旧不减他矜贵清寒的气度,反而增添一种风霜沉淀的致命吸引。
谢澜举起手掌在她眼前挥了挥,沈珏目光空洞,明明在看他,却又像穿过他。
小娘子头上的钗冠歪斜,偏红色的婚服衣带凌乱,掌心与唇角还有殷红的血渍,定定地看着他,不言不语。
谢澜顿生出前所未有的慌乱,忍不住将她抱在怀,“珏儿,对不起,对不起……”他来晚了,对不起……
沈珏窝在他的怀抱,红色裙袂湿漉漉地垂落如凤凰的尾羽。
仿佛一只初展双翼遨游天地的凤凰,被伤得遍体鳞伤后,疲倦地归巢青山。
他巍巍轩昂的身姿,就是她栖息的杳杳青山。
好半晌,在谢澜声声道歉下,她才弱弱开口:“世子,我,我杀人了……”
她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如果爹娘能将她当做一个人,而非物什一样地卖给别人,她也不至于此。
“怎么办,我杀人了。”
掌心的血迹被雨水冲刷大半,但即使洗净,她还是会记得。
一只大掌覆盖她染血的掌心,他说:“杀该杀之人,珏儿你并没有错,是他们该死。”
即使沈珏手下留情,他亦会斩草除根。
她的侧脸贴在他的胸膛,“真的吗?世子不会责怪我?”
“不会,珏儿你做得很好,我不在的时候你学会了保护自己,我怎么会怪你?”
谢澜垂首,眼眶酸痛无比,心底更是疼得丧失节律。
他最大的愿望不过是希望她好好活着,学会坚强,而今她成长了,可代价却令他心痛。
井然的脚步由远及近,四名暗卫追寻踪迹而来,见到玄色披风之人,纷纷下跪道:“叩见大将军。”
其中一人得到谢澜的首肯后,大致述说先前发生的一切,他顾忌大将军怀里的人,用词委婉,语句简短。
谢澜却明白事情比他所说的要严重得多。
弟弟争抢不敬,沈氏夫妇卖女求荣,轿夫图谋不轨……一桩桩一件件他都会悉数讨回来。
谢澜抚过她薄薄的脊背,温柔哄道:“珏儿不怕,我带你回去打坏人。”
**
“大人,大人饶命!”
额头“砰砰砰”磕在裂纹的地砖上,三名轿夫不住地求饶。
谢澜径直踏过他们的手,来到被刺中眼睛的轿夫前,居高临下,“你是用哪只手碰她的?”
眼睛和耳朵的伤虽然不致命,但轿夫还是奄奄一息,气若游丝。
谢澜肃冷地宣判他的结果,“那就两只手都剁了。”
轿夫霎时回光返照,捂着不断渗血的眼睛结结巴巴地求饶,“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求求你饶了我。”
谢澜置若罔闻,转身去往庙外。
其余的三个轿夫长舒一口气,自以为逃过一劫,熟料天狼营的将士朝他们走来。
云收雨霁,雨滴顺着檐角一滴一滴地坠落。
周围破败,荒草丛生,唯她是一抹纤丽的亮色。
沈珏站在廊下数着雨滴,伸出手掌接住它们,掌心里汇聚一滩水渍,一滴雨珠坠下,另一滴便从指缝挤落。
像一片荷叶,挽留着晶莹圆润的露珠。
庙宇内猝然传来响彻云霄的惨痛尖叫,接二连三,沈珏一震,水渍悉数洒落。
她再次伸出手继续去接,一股温暖宽厚的掌覆住她。
沈珏见到来人,扬起一个浅笑,状似无事地唤他,“世子。”
谢澜让她靠在自己的肩头,源源不断地暖意通过相牵的手传递给她,“珏儿,都过去了。”
他的声音那么沉静,有一种令人心安的玄妙,从他身上汲取到温暖与勇气,沈珏悸动的心也渐渐平稳下来,“嗯,都结束了。”
“离这里最近的驿站有三十里路,我们先过去换衣裳歇脚。”
沈珏却第一次没有顺从他,“世子,我想回云州。”
谢澜闻声,眸底划过不可思议,“他们那样对你,你还……”
“不是的。”沈珏否决,“他们根本称不上是我的父母,我回云州只是因为碧云还在那儿,世子,我们救救碧云好不好?”
“好。”
快马直奔云州,他们赶在城门即将关闭时匆匆入城。天色渐晚,顾虑到沈珏的身体状况,暂歇一夜再做打算。
沈珏将将换好衣物,房门就被人敲响。
她打开过门,果然是谢世子。
谢澜提来食盒,“我叫了云州最大的正店送来索唤,里面都是本地的特色菜,应该合你口味。”
沈珏不好意思地想去帮忙,谢澜却让她好好坐在梨花凳上,亲手拿出一碟碟精致的吃食。
她舀一勺蟹酿橙,放入口中品尝,果然是记忆中的甜口滋味,“谢谢世子,很合口。”
“那便好。”谢澜所求不多,只希望她能多吃些,不要再一抱如鸿羽般轻盈,后背是嶙峋的蝴蝶骨,她这样年纪的女子合该再丰润一些,对身子才好。
于是,这一顿饭渐渐走偏,沈珏本以为是他们二人同食,怎料演变成谢澜单方面地投喂。
吃完最后一只水晶虾饺,沈珏两颊鼓鼓,被塞得满当当,眼见乌木银丝筷箸又要去夹菜,沈珏连忙捂住自己的表花青碗,嘟哝道:“我,我吃不下了。”
一碟芙蓉鸡片、一小盅蟹酿橙、再加一屉水晶虾饺,她以前一天都吃不了这么多。
沈珏担忧自己的直言拒绝,会伤到谢世子,又试探地问:“世子不与我一起吃么?”
她可怜巴巴地看过来,像是指责他自己一个人就吃过饭了,不与她一起。
谢澜本意是让她先行吃饱,自己再随意解决。
曾经在北境从戎时,有一次北戎断了他们押送粮草的线路。十万将士挖草根、啃树皮才熬过来,他以身作则与士兵们同吃同住。
经历过最艰难的时期,对于吃食一块儿,谢澜并无多少讲究。
谢澜摇首,表示他并没有偷吃。
“那世子与我一块儿吧。”沈珏用他的筷子夹起一道清炒凤尾,亲自喂他。
谢澜从未让人这般伺候过,但还是启唇咬下。
清爽脆嫩的口感在口腔里炸开,谢澜出乎意料地尝到一丝甜。
沈珏仔细端量他的神情,不禁扑哧笑出声。
“笑什么?”谢澜讶然。
沈珏以袖捂唇,“世子露出如此舒心的表情,不知道的还以为吃的是什么山珍海味,实则只是一盘清炒凤尾。”
谢澜如实回答:“珏儿喂的都很好吃。”
他突如其来地直白表达,打得沈珏一下子不知该怎么做,索性又夹来一大筷子的菜,“那世子就多吃一点吧。”
见他尽可能地张大嘴咬下,嘴里多得都快装不了,仍旧一本正经地赞叹,“滋味甚妙。”
沈珏亦一扫羞涩,转变攻势,不停地喂他用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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