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璨眼睫轻颤,若影若无地遮住眼底的黯然。
她今天好看极了,眉黛鬓青, 昳丽动人,瘦瘦尖尖的下巴丰腴了一些,一见即知她被谢澜滋润得很好。
谢璨不想接受,却不得不承认, 没有自己, 她也会过得很幸福。
真的要放手吗?
——他做不到!
他一直都比任何人更清晰地认知, 他谢璨身为卫国公府嫡次子, 无论是身份地位、学识才能, 样样不如谢澜。
他只有珏儿了,谢澜曾经想要却无法拥有的珏儿。
如今就连珏儿都要被谢澜抢去吗?
沈珏是他彰显自己不逊色于谢澜的存在, 是他能胜过谢澜的执念。
要心高气傲的谢璨, 主动放弃,承认失败, 不如杀了他。
他不会放手的。就算要受世人唾弃,沉沦地狱, 他亦要与他们绑定在一起。
谢璨眼底暗流涌动, 森冷的鼻息喷在沈珏娇靥, 如粘腻阴冷的蛇缠绕爬行, “我自认亏欠珏儿良多,与其一死, 不如让我侍承珏儿以作偿还可好?”
什么叫做侍承?难道他居然想……
“珏儿别用吃惊疑惑的眼神看我, 你猜到了不是么, 前有后燕王慕容熙与长嫂颠倒伦常,后有……”
“住口!”沈珏第一次知道他的阴暗可怕, 曾经她怎会喜欢上这样一个人?
他居然想效仿后燕王与长嫂秽乱|伦常!
谢璨却很满意这个方法, “珏儿不喜欢么?我不求什么名分,和大哥一起爱你护你不好么?”
他眸光闪烁不定,痴狂若癫,怎知他会不会是虚情假意?
表面上打着效仿后燕王之名,假意侍承,实则想从她入手,谋夺谢澜的世子封位?
如同见到阴沟里龌龊的老鼠,沈珏干呕不已。
手腕上的桎梏倏忽松开,沈珏来不及瞧他神色几何,推开他冲出去。
谢璨岿然不动,与黑影化成一体。
他知道强求不来,但只要坚持,珏儿终究会接纳他的,不是么?
城墙脚下,赶来马车的青棠与车夫没有见到沈珏与碧云的影子。
等了半晌,碧云追回荷包,上气不接下气地奔来,“走、走吧青棠姐,我把荷包要回来了,那小乞丐跑进死胡同,被我捉了正着。”
“走?世子妃都不在,走去哪儿?”
碧云一愣,“世子妃,不是在马车里吗?”
青棠第一次用严厉的语气同她说话,“让你守好世子妃,如今连世子妃不见了你都不知晓,怎么做事的?”
碧云登时手脚发软,手里的荷包也拿不稳掉在地上,快要哭出来了,急急问青棠,“那,那该怎么办?都是碧云不好,碧云没看好世子妃……”
“先别哭了,你回府传信,我们先四处找找。”
骏马在人影散乱的街道疾驰,那人勒马停下,马儿嘶鸣人立,被他牢牢掌控住。
马背上的人身姿修长挺拔,背后是一轮霜月,衬得他犹如神兵天降,威风凛凛。
谢澜并未下马,俯视她们道:“珏儿失踪了?”
“世子!”青棠与碧云皆大吃一惊,她们还没来得及通风报信,世子怎么会知晓?
按下心中疑惑,冷静的青棠将事情一五一十说来。
谢澜与沈珏本就约好时辰来接她回府,两刻钟前谢澜正要出府,却收到暗卫的消息——
沈珏被一个人带走失踪,那人极善隐匿,以熙熙攘攘的人群为掩护,甩掉了暗卫。
他第一时间打马而来,也顾不上闹市当街纵马,笞十杖的大渊律法。
让暗卫回去加派人手,其余的青棠碧云几人先就近搜寻。
勒紧缰绳,谢澜箭矢一般疾驰出去。
烟花易散,灯火将熄,明亮如昼的大街上一盏盏灯燃尽灯油,昏昧模糊。
沈珏提裙奔跑,正前方有马蹄铮铮,玄色颀长的身影撞入眼帘,眼眶蓄满的泪如断了线的珠子簌簌坠落。
“珏儿!”谢澜终于找到她,未等马驹停下就飞身下马,拥她如怀。
梅香如故,怀抱温厚,悸颤的心终于落地。
大掌轻抚后背,安抚她的惊惧,察觉到怀中人儿的呼吸渐渐平缓,谢澜方问:“发生什么事了?”
沈珏唇瓣阖动,话到嘴边却羞于启齿。
大街上的人稀稀落落,不少夜归人向他们投来打量的目光。
谢澜:“先回去再说。”
谢澜单臂抱她上马,直奔卫国公府。
清梧苑,阑珊的灯火渐熄,黑夜如一双无形的手,勒住咽喉,昏黑得让人喘不过气。
沈珏回到清梧苑后在青棠的伺候下洗漱卸妆,谢澜将她送回来后,就一直呆在书房,与暗卫对话。
铜镜里的小娘子洗尽铅华,细眉粉唇,纤美而荏弱,她轻声问:“世子呢?”
青棠莞尔一笑,眉心的担忧淡去不少,“世子交代,让世子妃先睡一会儿,他很快就回来。”
她和碧云见世子妃安然无恙地被世子带回来,一颗心也就堪堪放回胸腔。
只是消失的这段时间,世子妃到底经历了什么?她们都想知晓,世子亦然,但避免提出来,刺|激到世子妃,都按下不表,只等她亲口说出。
灭烛铃盖熄烛火,只留外间一盏料丝灯。
鸳衾绣帐内,沈珏仰头无神地望着头顶芙蓉承尘,不久前的一幕浮现脑海。
她倏地攥紧素白衣襟。
屋门轻响,谢澜身穿X色的寝衣,沈珏偏头望去,却觉得因他的到来,幽黑凄冷的主屋都为之一亮。
“夫君……”微弱的呼唤。
沉稳有力的步履加快,三步并两步来到雕龙凤呈祥紫檀大床榻边。
沈珏像一个在漫无边际地黑暗中禹禹独行的人,终于找到她的扶持依靠。
钻进团花纹沉香锦被,谢澜握住她发凉的柔荑,能提起七八十斤重的长刀的大手,放轻力道,如羽毛般拂在她的背部,素来发号施令的嗓音亦吐字轻浅和缓。
“珏儿不怕,夫君在。”
倦鸟归巢,他宽厚的胸膛就是她栖息的巢穴。
难以启齿的话语早已打了一遍又一遍腹稿,听他的柔声安慰,感受温柔抚摸,沈珏下定决心和盘托出。
她没有一丝一毫的隐瞒,从头到尾都与谢澜交代清楚。
是谢璨将她带走,还说了有违伦常的话。
谢澜听后,眉心微微动了动,眸光深不见底。
沈珏怕他有所误会,补充道:“我不会原谅他的,或者说他怎么样都与我没有干系,只是他的纠缠不清让我很是害怕。”
谢璨能强行将她带到角落,保不齐下次还会有更出格的举动,她怎能不怕?
谢澜磁性的嗓音富有安定人心的力量,“珏儿不怕,一切有我在。”
在他的温声细语下,受了不小惊吓的沈珏渐渐入睡。
她睡得不深,时不时蹙眉,嘴里嘟哝“别过来”“走开”等带有厌恶情绪的词。
谢澜揽着她,尽量抚平她皱紧的眉头,也会在她说梦话时做出回应,即使她不会知晓。
一夜未睡,次日天光晦暗,谢澜起身,穿戴好衣裳后,在沈珏的眉心落下一吻,他才缓步离去。
来到书房,邓唯已经坐在玫瑰文椅上等待少顷。
邓唯见到谢澜,起身作揖,“大将军。”
“让你前来是为一事。”
“何事?大将军但凭吩咐。”
谢澜研墨不语,未几,狼毫笔浸饱墨汁,在白色宣纸上写下一字。
入木三分,墨透纸被。
一个被打了叉的“璨”字。
“大将军是要……属下义不容辞!”邓唯心领神会,握紧腰间剑柄,颔首振振道。
为大将军解忧,他邓唯在所不辞。
“等等。”
邓唯驻步回望,“大将军?”
“让你解决他,却并非是解决他的性命。”
邓唯挠首,“那又该如何解决。”
“他既然还能生出觊觎之心,便让他没有资格觊觎。”谢澜指尖敲打交椅扶手,“再过不久荣安公主的宫宴该开始了。”
沉稳内收的性子仿佛是谢氏的传承,无论是仙逝的老卫国公,还是现在的卫国公与世子谢澜,生活作风、兵法谋略,皆以深谋远虑 、审慎谨细为主。
谢璨天生鲁莽,骄横恶毒,既不像卫国公,亦不像贤惠端丽的宋氏,他就像是谢家的异类。
大婚之日的手下留情非但没有让他打消念头,反而愈演愈烈。
看在父母的面上,他谢澜可以不杀他,可不代表能一直容忍他的得寸进尺。
**
正月十五一过,新年便算过完了。
桃花初绽时,沈珏收到了一张洒金红笺的宫帖。
宫里时不时会设宴,邀请京中勋贵圈的夫人或适龄子女相聚一堂,近年来设宴的频次逐渐增多。
倒不是宫里喜欢设宴,而是为了给荣安公主招驸马。
荣安公主年近双十,还不见成婚的迹象,愁煞了陛下和皇后。
天底下最尊荣富贵的公主,怎的就招不到意中人呢?
青棠知晓世子妃收到宫宴邀约,凝眉思索。
看完帖子的沈珏是笑道:“你有什么想说的就说吧,皱着个眉毛跟小老头似的。”
“奴婢多嘴,荣安公主的名声在京城……非同一般,圣上和皇后如此恨嫁,也不是没有由头的,这场宫宴说白了醉翁之意不在酒,奴婢觉得世子妃不必进宫。”
宫中不比禁外,其中的规矩礼仪比卫国公府还要峻刻,青棠也是一番好心。
但躲得了一时,能躲得过一世么?此次找借口推辞,下一次、下下次又要寻什么理由才能推辞呢?况且她的身份本就在京中为人津津乐道,不去反而会招风惹雨。
慢条斯理地捋过鬓发,她温婉笑道:“还是去吧。”
第57章 春日宴
春日宴。
天高气清, 春和景明。
初春来临,冰雪消融,皇宫禁内草木复苏, 烟柳如云傍着壮丽精致的高楼水榭,入目指出皆是生机盎然。宫中乐师饶湖奏乐,吹笙抚琴,悦耳丝竹声袅袅娜娜, 萦绕在芳菲湖的上空。
皇后设宴款待, 京中勋贵除了抱恙在身的无不赴宴, 一时间, 芳菲湖乌泱泱的, 芝兰玉树的公子哥在一块儿下棋泛舟,活泼灵动的贵女投壶游玩, 贵妇们则围炉品茗闲谈。
不远处的观星阁上, 金尊玉贵、珠翠环绕的皇后凭栏而立,正手执千里镜往芳菲湖畔瞧。
圆形视野犹如画框, 或坐或立的少年们如诗如画,与周边旖旎的景色相融。
皇后一边瞧, 一边颔首, “这次的适龄公子光看身形就颇有端方的风骨, 荣安该是喜欢的。”
跟随皇后多年的老宫娥安抚道:“皇后娘娘放心吧, 今儿的春日宴京中适龄的公子都来了,待会公主怕是要挑花了眼。”
皇后涂抹朱红口脂的唇际上扬, 千里镜的视野中忽然出现一抹藕荷亮色, 她斜依在临水美人靠上, 单看一面侧影,便觉妙丽夺目。
“那是哪家的贵女, 怎没有见过?”
老宫娥张目望去,“太远了老奴看不清,看发髻打扮应该出阁了才是。”
“哦?”
芳菲湖长廊,不少贵女贵妇携在一起,游廊观花。
沈珏挑了一处角落坐着歇息,碧云在旁边给她打扇,虽然是开春,但天气晴朗阳光明媚,一番走动下来已是有些微热。
青棠候在另一边,心有余悸,“宫里的确不比宫外,有人看似热情诚恳,却不知背地里如何讥嘲,有人冷情冷眼,又在关键时刻搭一把手。”
沈珏抻了抻雨花锦云袖,从容淡定,“一回生二回熟,以后见得多便好了。”
为了给春日宴做准备,她还特意去信国公府找长公主取经,不得不说为人处世也是门大学问,从前她在卫国公府那小小的一隅难以接触大场面,如今也该多多努力,争取早日做一个合格的当家主母。
歇息片刻,长廊便有一银丝白发,丫鬟相扶的妇人经过,沈珏自若地站起身与她寒暄。
这一位是当朝太尉夫人,身披三品诰命。
太尉夫人是个好相处的人,一见沈珏便莞尔笑道:“你就是卫国公府的世子妃吧,怎还在这儿?还有半盏茶,皇后就该到玉棠宫了。”
得蒙提醒,沈珏欠身道谢,与她一起前往宫殿。
前一脚才落在白玉石雕芙蓉砖面上,便有宫人扯着嗓子喊:“皇后娘娘驾到——”
众贵妇按丈夫品阶及诰命等级依次安排坐席,身后是各自带来的子女,身旁有仆人随身伺候。
离皇后最近的位置越是显得尊贵,即便惯会投机取巧的人也不敢抢席造次,以免横生祸端。沈珏的位置在右手中上,排在她前面的皆是身负诰命的贵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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