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小别胜新婚
谢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府外回到听雪院的, 目之所及一片黑暗,在哪儿又有什么差别?
四月前,他从伤兵营帐苏醒, 若非听见士兵们围坐在一起的闲谈、换药时的嚎叫,他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醒了。
“我、我怎么了?”一开口,嗓音沙哑如吞火炭,连吞咽唾沫都是痛的。
旁边病榻的士兵惊道:“你可算醒了!看不出来你居然是谢大将军的胞弟, 怎么你和大将军长得一点儿都不像……”
“闭嘴!”谢璨暴喝, 成功止住士兵的八卦。
他尝试下榻, 却被地上的靴子绊倒, 他什么都看不见, 耳朵里充斥着杂音,一种被隔绝于世的茫然感令他手足无措。
后知后觉, 他才摸到眼上的白布。
他、他要看看这糟糕透顶的世间!
摸到脑后的布结, 谢璨抖着虚弱的双手解开。
“诶,你别乱解开啊, 军医说你眼睛还得继续上药,才能清干净毒素。”
腿部受伤的士兵身长胳膊去拦住他, 可离得远, 白布已经被谢璨解下来。
为什么解开覆眼之物, 他还是什么都看不见?
“我的眼睛、我的眼睛怎么了!”谢璨伸手在空中胡抓, 只抓到地面的泥尘,好不容易抓到床腿, 顺杆往上借力撑起身体。
然而旁边人的一句话, 又将他击落在地。
“听军医说你中了瘴气的毒, 为了保命只好剜掉眼睛。”
恍若闷雷当头劈下,谢璨愣在地上。他的眼睛没了?他再也看不见了?瞎了……
不可置信地摸上双眼, 原本生了一双璀璨桃花眼的位置,敷满厚厚的草药,指尖探进去,只摸到一个可怖的凹陷。
谢璨如触闪电般缩回手,趴倒在地上,大恸而哭。
士兵抬起左腿,膝盖以上的裤管空空荡荡,他苦涩笑道:“不错了兄弟,能从战场上活着回来,就已经值了……”
谢璨什么都听不进去,满脑子都是他再也见不到沈珏了,他废了。
即便他苏醒、身体状况转危为安后,邓唯拖着他施以军棍,他也没有一丝一毫地哀嚎。
二十棒军棍落下,他吭都不吭一声,晕死后刑罚依旧继续。
再次醒来时,后臀剧烈的疼痛迟缓回归,提醒着他还没死,但失去的光明是再也回不来了。
谢璨开始浑浑噩噩度日,又回到当初沈珏与谢澜大婚后一蹶不振的状态。一个双目失明的废物,该怎么去追回珏儿?
兜兜转转,什么都没有变,他与谢澜的差距越来越远。
谢璨被长随迎回听雪院,长随见到出征快一年的二少爷,激动得眼泛泪花,“二少爷,您终于回来了,府上准备了家宴,马上就要开席了,奴伺候您洗漱更衣吧?”
谢璨呆呆地坐在红木五足圆凳上,没有回应。
“二少爷……”
“我不去。”
那是一种长随从未听过的音色,像指甲抓挠木板的“嘎吱”声,刺耳难听。
厅堂的接风洗尘宴并没有因谢璨的缺席而中断,一切都在不急不缓地进行。
大战归来,谢澜功不可没,军功十二转,赏赐金银宝藏无数,谢家门楣再次冠以荣光。接风洗尘宴席上定有美酒助兴,酒过三巡后,大为高兴的卫国公才发现席上缺了几人。
荣安公主、谢璨与周瑶。
荣安公主是卫国公府上供奉的一尊玉佛,她借口谢璨离家参军,住在圣上御赐的公主府逍遥快活,接风宴以身体不适推脱没有出席,也不敢有人置喙。
而谢璨则没那么大的特权。
卫国公“砰”地放下酒盏,酒精上头,怒气混合酒气一并嘴里喷出,“反了!偌大一个家宴,他居然敢不出面?难不成还要当老子的去请他才行?”
本该出来主持局面的柳氏一改态度,变得一言不发,她被卫国公禁足三月,放出后对府里中馈也插不上手,心里还憋着气呢。
谢澜与谢璨同在军队,但战火纷飞,谢澜虽未曾亲访谢璨,但关于谢璨的事迹他也有所耳闻。
说他狠心也好,出于私心也罢,他委实不愿管束一个曾经觊觎过自己心上人的卑劣胞弟。
沈珏今日穿了一袭玉红打底缂丝梅花白水裙,红气照人,映得她面若芙蓉。
掌管中馈、司库统筹,将她的气质磨炼得更加端庄从容。对谢璨,碍于他们之间的纠葛,沈珏本不想搀和说话,但她如今身为府上的掌家之人,打圆场的担子就落在她肩膀上。
谢澜虽一时想不明珏儿为何要管此事,但还是抢在她启唇前,说:“二弟……”
嫁出去的谢清的生母孙姨娘接过话,柔声柔气地抚慰:“二少爷受了战伤,回来后还需要好生休养调理。咱们家出了世子与二少爷两个光宗耀祖的将士,国公爷该高兴才是啊,何至于动怒呢。”
两人的话头撞在一处儿,孙姨娘朝谢澜不好意思道:“哎,瞧我个心直口快的,岔了世子的话,世子您想说什么尽管说,别计较姨娘的不是。”
在孙姨娘出声之际,谢澜就及时收口,对她的言行不甚在意,“没有,孙姨娘已经将本世子想的说出。”
“诶呀,那就太好了。世子与姨娘我想得一样,国公爷您觉得呢。”
卫国公果然缓下脸色,“那就如澜儿所言。”
孙姨娘抿唇莞尔,她就知道搬出谢世子,国公爷不会不和颜悦色的。
脚趾头都想得到孙姨娘的小九九,常姨娘眼白都快翻上天了。
不管孙姨娘揣得是什么心思,她确确实实为沈珏解围。高门后院里便是这样,稍微有一点儿风吹草动,都会被冠上珠胎暗结的无妄罪名。
弯起一双清澈双眸的沈珏,对孙姨娘回以一笑,孙姨娘同样绽开笑来。
家宴结束后,月钩树梢。清梧苑主屋里的云鹤累丝薰炉燃着沈珏喜欢的鹅梨帐中香,地龙烧得温度恰好,沈珏抓了个秋香色牡丹引枕斜倚在乌木拔步床头,闲闲地翻着杂记书籍。
也只有她才知道,表面的平静与心底的跃动,完全相反。
青棠与碧云早早退下,临走时见她安步当车的悠然姿态,还捂嘴匿笑。平常对待她们真是太随意亲和了,连她和世子都敢用来打趣儿!
想是那么想,但该喜悦还是得喜悦。九年前的相识、相知、相爱,这一路行来一波三折,言之不尽,好容易盼到天地见证、婚姻嫁娶,可成婚后他们还未在一起多久,就被南方突如其来的战乱打断。
还好,他平安无恙地回来了。
水波纹细纱帐幔晃动,高大修长的影子遮住书页,沈珏抬头,撞进他一双带笑漆眸。
漆眸若星,熠熠生辉,瞳孔中倒映出她的模样,柳眉上挑、樱唇微张,一副呆头鹅的傻样儿。
他这般看着自己,就好像他的眼里只有她,她是他的唯一。
沈珏收回视线,强行钉在书卷上,“什、什么时候来的,一点儿声音都没有。”
捕捉到她可爱的小模样,再冷面大将军也会软了心脏,“为夫来了许久,还盖灭了外间的烛火。”
沈珏这才发现屋内烛光暗了许多,只有里间燃着孤盏夜灯,光线昏昧如美人犹抱琵琶半遮面,暧昧旖旎。
谢澜抽走她手上的杂记,瞥了眼是一本描写南方的游记,“这般暗,还在看书,夫人也不怕伤了眼睛。”
眼睛。
沈珏鸦睫颤动,她蓦然想起那个在府门外下雪天伶仃寥落的身影,尤其那一块儿覆眼的白绸很是注目。
不管是有意无意,她已不怎么记得清谢璨的样貌了,但那双形状姣好,笑起来充满骄横的桃花眸,以及眼下的泪痣在脑海里始终难以抹去。
而今,曾是她噩梦的一双眼,不复存在了……
察觉到她几不可察的轻颤,谢澜旋即意识到自己的用词,“在想谢璨?”
“嗯……”她总不愿骗他的。
“他的眼睛与我无关,他莽撞行事,不仅赔了跟随他的士兵的性命,也失去一双招子。”语调喑哑,含着害怕被人误会的难受,“珏儿你可会觉得我太残忍,没有做到一个兄长对弟弟的庇佑?”
“怎会?他早已及冠,一切行为都该自己承担,他受了伤怎么会怪在你身上呢?况且看到街边的乞儿我也会很难不动容,他何等不可一世,落得如今这般下场,应当是生不如死的日子……”
沈珏想转身直视他说话,双肩被大掌按住,谢澜将牡丹引枕摆好,让她趴在上面,摸出一早准备好的干燥巾子给她擦发。
一边擦,一边回:“好,夫人说的在理,现下要解决的是夫人的湿发问题。青棠和碧云怎么粗枝大叶的,沐浴后忘记给你擦干头发,湿漉漉的也不怕染上风寒。”
要给一年半以前,还住在后罩房的沈珏说现在身后絮絮叨叨跟个老妈子一样的人是谢世子,她可是一点儿不信呢。
一想到他为自己的关爱之情,沈珏忍不住含羞带笑地回:“知道啦,是我不愿让她们打扰,让她们早早去旁边的耳房候着。”
谢澜为她擦发,沈珏舒舒服服地趴在软枕上享受他的伺候。
想来想去,她终是开口,“你不在的时日,府里发生了好多事……”
沈珏把谢清嫁人、谢氏再度找上门被大理寺的夏南川带走,云州沈从礼一支没落,以及柳氏虚造假账、监守自盗的事儿等等全盘托出。不总结不知道,原来他不在的日子竟然发生了那么多事儿,而她也从这些事儿中得到磨练,逐步成长为独当一面的女子。
“真是辛苦夫人了。”他是运筹帷幄的将军,不是头脑简单空有力气的莽夫,家宴上微妙的变化他何尝没有感受到?否则也不会出声解围。
谢澜心知这后院的明争暗斗不亚于沙场上的明枪暗箭,他怎么舍得她独自面对?即便是冒着大不韪,他也想在出征的时候带上她,只是她不愿才作罢,他一直尊重她。
可将近一年未见,他娇花一样的小娘子在他看不见的光阴里,长成了茁壮的小树。
也好,只要她不再受伤害,他怎么样都会喜欢。
“哼,你也是的,每次送家书都只报喜不报忧,我听锦秋说战场瞬息万变,稍有不慎就会殒命,轻伤重伤更是有极大的可能,你不肯说实话叫我好一番担心!”
“都是为夫的过错,待会夫人可以好好检查下为夫的身体有没有受伤,可好?”
领悟到他的弦外之音,沈珏红了耳垂,“你说什么呢?”
后背一凉,随即贴上长满薄茧的粗糙大掌。沈珏一惊,她的乌发早就擦干了,不知什么时候被扒了寝衣,露出不饰一物的光洁后背。
然,还未等她转过身,滚烫的胸膛就紧密地覆在脊背。
密密麻麻如坠雨滴的热吻落在后颈,她像被动承受苍天泽被的娇嫩海棠,“你这样我可如何检查?”
“不急,时间还长……”
接下来整个上半夜,沈珏都没有翻过身。
第66章 祝捷酒
月落树梢, 傍晚停歇的雪又落了下来。
沈珏许久没有这般劳累过了,被谢澜抱在怀里唤水清洗的时候,她还迷迷糊糊地想他是石头做的吗?披星戴月地行军赶路, 家宴上推杯换盏,都不会累的吗?
洗毕,柔软的云丝锦被在背后一裹,沈珏窝在他宽阔的胸膛, 手掌下是他健硕的胸肌。
食指化作丹青墨笔, 勾勒峰峦山谷, 沿着肌理, 悄然摩挲, 直到笔尖轻触枝头朱果。
“不睡?”作乱的手被当场擒住,头顶响起低浑的声音, 压抑着翻滚的情绪, “为夫体谅夫人劳累才决定偃旗息鼓,可夫人明明精力饱满呢。”还能有力气撩拨他。
刚刚是谁梨花带雨、海棠沾露的哭泣求饶, 他再继续下去就与不在乎她、不爱她,把她泄欲工具的负心人无异。
现在好了, 放过她, 她倒有力气“挑衅”。
猫儿一般的嘤咛, “嗯……还不能睡……”
喉结上下滚动, 身体某处变得炙热,他再忍得下去就不是男人。
忽而天旋地转, 两人的位置翻转, 沈珏被压在下。
耳珠被含进一处温暖, 酥酥麻麻的感觉像蛛网般扩散开来。
藕臂攀上他的肩膀,欲拒还迎, “等、等等……”
声音又小又细,还没外边的落雪声大,但谢澜还是强忍着停下来。
一双饱含□□的乌眸微微眯起,好似她不给个合理的解释,就要收拾得她下不了床,没有多余的力气喊停。
“唔……都这么多次了。”沈珏伸出三根葱白手指比划,小声地表达不满。
“珏儿我们八个月未见了。”不够,远远不够,按照以往的频率,她还倒欠他七十七次,区区三次哪够啊?
要是再不找到合适的理由,他肯定不会放过自己。沈珏羽睫跟两把小扇一样眨个不停,“那我们先喝祝捷酒好不好?”
他哪想喝什么酒,他只想喝她。
但见自家夫人兴致勃勃,他也不好出言泼冷水。尝尝夫人亲手酿的酒,倒也值得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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