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珏无动于衷,当真是柳氏的一条好狗,不光是嬷嬷,还有刘管事、丫鬟双儿以及全府上下不知多少个人都承蒙柳氏恩待,不惜捏造证据,嫁祸于她。
她错就错在根基尚浅,但还好,只要她掌握了切实的证据,也不怕不能剥下柳氏的一层皮。
即将触碰到木匣的时候,卫国公喝止住嬷嬷的行径,“拿上来!”
嬷嬷纵使再乱来,也不敢忤逆国公爷,两只三角眼死死地盯着那个木匣。
证据在前,柳氏却平静得可怕,“嬷嬷你也是为我好,先回来吧,没做过的事又何惧他人栽赃?”
是啊,从昨日东窗事发到今早,满打满算也就六个时辰,经过上次侍妾那事儿,她做事干净、不留痕迹,根本不怕沈珏能找到证据。
所谓的证据,兴许是沈珏的缓兵之计。她们可不能自乱阵脚。
木匣打开,放在案前,卫国公一张张阅览。
在他阅览的功夫,沈珏解释:“里面是崇安坊茶肆、布帛铺、古玩铺以及东市的胭脂铺的掌柜和账房先生写下的陈情书,内容则是夫人教他们造假账目、转移钱财的经过,单单以上夫人拿给儿媳练手的四间铺子,就已有数百贯的账目对不上,更别说府里家产百十间,还有耕地百亩,其间可贪|污的银钱不计其数。”
柳氏反驳,“你胡说,要是真的,那么多的钱我能放到哪儿去?”
她在上京城的贵妇圈里营造的一向都是不铺张、不奢靡、待人待物张弛有度的好人设。
“夫人不骄奢□□,但昌平伯府可不一定。前阵子贩卖私盐一案,牵涉京中地方众多官员,昌平伯府的嫡子、您的胞弟柳修齐,同样锒铛入狱,家里正急着筹钱捞他出来,国公爷不信可以去大理寺一问便知。”
卫国公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陈述:“昨日,昌平伯邀本国公去酒楼一叙,酒过三巡后,目的是借银钱。”说完,他鼻嗤出声。
柳氏大惊,踉跄地迈步上前,就要去抓卫国公的凌霄花纹衣袖,“爷,您昨日不是给萍儿说是去武场练武吗?”
卫国公如拂落枯叶般拂开柳氏,柳氏堪堪摔跌,被嬷嬷及时扶住。
“看好你主子。”
嬷嬷颔首低眉,忙不迭道:“奴,奴晓得。”
比起下人们的口述,沈珏拿出的陈情书与大理寺的佐证,显然后者更令卫国公信服。他甩开那一叠纸张,直视沈珏,“既有证据为何不一早奉上?”
他是卫国公府的主心骨,只要还在一天,就不容被人欺瞒。
沈珏不假思索,迅速道:“因为国公爷与夫人鹣鲽情深,转移家财、中饱私囊一事确确实实是夫人所做,但夫人主动坦白与被人揭发,二者是不同的。”
若是柳氏主动认罪,说明她有悔过之心。但直到最后,她都没有等到柳氏坦白。
卫国公屈指在桌案上弹动,一点又点地细微声响,放大成咚咚如雷的鼓声,敲打在柳氏心头。
终于,手指停顿,她等来了卫国公的宣判:“把你们主子带下去,面壁三月,不得踏出静室一步。”
沈珏眉梢挑了挑。
柳氏的表情五彩缤纷,半是笑容半是垂泪,眼中有怨有幸。她知道,国公爷断不会那般无情,罚她面壁三月而已,私吞的财产顶多再吐出来就是,三个月后卫国公的当家主母仍旧是她。
心知越闹越容易起反作用,惹得国公爷厌烦。柳氏行了一个完美得无法挑剔的万福礼,“妻领罚。”
说罢,她由着嬷嬷搀扶下去,转身与沈珏擦肩而过时,眼角尤挂着泪,眉尾却是高高扬起,右唇勾笑。
令她失望的是,沈珏没有半分不服与怨气,相反平静如水。
沈珏并不惊讶处置结果,柳氏掌权十余年,美名在外,断然休弃辱的还是卫国公的门楣。即便她的所作所为,放在其他人家,定是会收到休书一封。
她从没想过能轻轻松松扳倒柳氏,只不过是为了在清梧苑好好过活,无人刁难,不再受欺凌。
事情落下帷幕,沈珏打道回府,跨过门槛时,滑落一枚黄色的平安符。
“等等。”卫国公叫住她,“那是什么?”
沈珏顺着他的视线落在地上,这才发现自己的平安符掉了,她捡起来如实交代,“是莲溪寺的……一位比丘尼赠给儿媳的。”
“拿过来。”
卫国公神情严肃,沈珏不敢拒绝,一枚有特殊意义的平安符,让他看看罢了。
平安符静静躺在掌纹斑驳的手心,卫国公有所触动,眸光闪动。
他记得,宋氏就在莲溪寺出家。
情绪如海,忽然掀起惊涛骇浪。
“你见过她了,是她给你的?”
沈珏不明白他的转变,老实答是。
“也是,否则你如何能得到它。”深厚的声音极轻,仿若是在自言自语。
沈珏懂事地没有吭声接话,直到他主动问起:“她过得怎么样?吃得好不好?是瘦是胖?她是不是……”怨他将谢家的荣光放在第一位,以至于忽视了她。
“她一切安好,身体康健、心安神泰。”
得她平安的消息,卫国公冷硬的一颗心也渐渐软化。可一想起,他们曾是结发夫妻,而今想知她的讯息还需依赖他人之口传达。
他转过肩,掩盖一身黯然,攥紧手里的平安符,叹声道:“你回去吧。”
沈珏悄然离去,红木雕花门关阖的一刹,那八尺长的身形是数不尽的落寞。
她想,卫国公也并非如传闻所言,对宋氏毫无牵挂,只是种种阴差阳错、光阴消磨,那点儿挂怀也终将高悬。
静室。
被禁足面壁的柳氏悠悠然然抄写佛经,打发时光,可几日后嬷嬷带来的消息让她坐不住了。
国公爷让世子妃全权操办三娘子谢清的出阁礼,库房钥匙与她房里掌管的铺子地契一并交予世子妃掌管。
国公爷这是要夺她的权啊!
没有了库钥傍身,不能插手铺子经营,就连庶女的婚嫁也不是她主持大局,无论明面暗里,卫国公府的当家主母都换了人!
布置朴素,只有简单的起居家具的静室内,响起一声声“唰唰”纸张撕裂声。
柳氏把抄写好的佛经都撕了个粉碎,就连未写一字的新纸都未能幸免。
“啊啊啊——”她掀翻桌椅,脑袋的头疼欲裂却未得一丝缓解。摔在地上,捂住脑袋,哪还有一丝端庄的仪态?
其余的丫鬟早被吓呆,立在一边静若寒蝉,只有嬷嬷冲上前抱起她,“夫人、夫人奴求您冷静下来,别再伤害自己了。”
“嬷嬷,你让我怎么冷静,他为什么会对我这样狠心?我殚精竭虑十数年,有哪里对不起他?对不起他心中至高无上的卫国公府?惟有转移家产之事我确是错了,但那也是爹爹他们逼我的,对啊!都怪他们!我与爹爹说过,让他不要找国公爷,女儿会想办法筹钱,可笑他不信我,妄想两头骗,到头一场空……
嬷嬷你说我的命怎么那么苦啊?别人不知道,与他相伴十余年的我怎么会不知?国公爷的心里只有那个出家为尼的宋氏,眼里都是谢澜与谢璨两兄弟,就连那些庶子庶女都不见他多么上心。还让我,这辈子失去了做母亲的资格……我好恨、好恨他!”
委屈、不忿、嫉妒、埋怨……汇聚成种子,被后院争斗的人性之恶所灌溉,久而久之长成一朵名为憎恨的花。
柳氏趴在嬷嬷的怀里嚎啕大哭,哀恸不绝。
与静室的歇斯底里大不相同,前院正如火如荼地举办三娘子的出阁礼。
三娘子谢清身穿朱红金线绣凤嫁衣,由弟弟背着坐进花轿。
锣鼓喧天、炮竹连绵,红纸裁成花洒向天际,扑扑簌簌落下;祝贺恭喜的溢美之词,排山倒海涌来。
如少女怀春的春闺梦里一般,热闹非凡,她终于是嫁人了,嫁给了自己的意中人。
花轿绕城一圈,最后会被抬进翰林学士白家。
本应主持出阁礼的国公夫人身体抱恙,所有席面皆由世子妃一手操办,她一张芙蓉面、一握柳条腰,若非盘着妇人发髻,倒像是未出阁的小娘子。难以想象,娇小的身体里蕴藏着怎样一颗坚韧的心,将八方来兵、哄闹一堂的席面打理得秩序井然、毫不出错。
应邀参加的贵妇们暗中递眼色,柳氏身体抱恙是真是假她们不在乎,在乎的是这上京城贵妇圈里的位置该换人坐了。
参透此事后,少不得来巴结。好在出席宫宴让沈珏长了不少见识,处理起人情世故来游刃有余。
日落西山,天色晦暗。
辛劳了一段日子的沈珏回到清梧苑,谢清出嫁,所有的流程圆满办成,她也送了口气。
早早地洗去浊尘,躺在玳瑁拔步床上,透过窗棂,前院的大红灯笼隐约可见,门上、檐下、柱子处处粘贴大红喜字。
回想今日谢清出嫁的场景,她思绪飘远,不禁想起她与谢澜大婚的日子。
深沉如古井的眼藏不住情意绵绵,缱绻的目光轻裹住她,他们一起共赴云端。
脑海里的画面一转,火艳的红色被萧肃的冷灰取代,他穿上厚重的盔甲,领军前往南方。
也不知南边军情战况如何,他有没有吃饱、有没有穿暖……
她真的好想好想他。白日里可以用繁琐的事务麻木自己,不去想,可一旦孤枕躺在深夜,思念便如藤蔓疯长……
牵念乘着夜风直送到遥远的边关,南疆与夜州的边界线上,扎满营帐,升起昭昭篝火,燃遍了半边天。
清冽刺骨的夜风刮过深邃的五官轮廓,卷起猎猎披风,谢澜似乎有所感地远眺北方,唇边漾起笑意。
谢澜带领天狼军平乱,势如破竹,到达前线不过一月,已经将夜州收复,襄王眼见谋反事败,抛妻弃子逃往南疆。
夜州平荡,可战事远没有结束,大渊皇上下令,就算直破南疆都城,也要擒拿襄王,同时让南疆领会大渊的国土不是谁都能任意侵犯!
战事初捷,谢澜率领将士们扎营边界,吃饱喝足、鼓舞士气,为接下来的大战做准备。
邓唯被派去前方探查,回来时还没吃上一口肉,喝上一口酒,就火急火燎地赶到谢澜身前。
“在南疆的探子来报,接引护送襄王的队伍被分作三队,两假一真,大将军您看我们是不是该有所行动?”
火光大盛,清晰映照出谢澜唇际的笑,邓唯差点以为自己眼花,大将军披甲上马,纵热血溅洒面容、泰山崩于眼前,仍旧一副冷面漠然的表情。
随谢澜行军五年,他还是头一次见他在战场时带着浅笑。
真是奇了怪了。
“大将军您是不是想到远在京城的——”
谢澜愕然打断,“在军队里抽派人手,组成三个小队,每队十人,跟踪襄王队伍,发现真假后如实来报。”
“是!”
“还有,若你精力无处可用,也可带队跟踪,今日的庆宴也不必去了。”
“不、不了,属下突然觉得好困啊!”邓唯打着哈哈,急急跑远,就怕慢上一步被谢澜压榨。
酒肉喷香,萦绕在鼻间,勾得馋虫觉醒,邓唯咽了好几下唾沫,忍住冲过去大快朵颐的冲动,找到将士把谢澜的命令吩咐下去。
将士询问:“三十个人要从那支队伍里抽?”
“随便随便,这还要问老子?”肚子一饿,人就变得不耐烦。
将士领命下去,半途中被邓唯叫住,“诶,等等!就从左翼军里抽吧。”
他要是没记错,谢璨可就身处左翼军,这么好一个机会,他不可能会放过。
夜深,宴席将歇,人影散乱,士兵都回到各自的营帐休息,枕戈待旦。
即便是庆功酒,军中的士兵们也不敢多喝,保持着清醒,那点儿酒水对千杯不倒的谢澜更不足为道。
可他多希望自己能醉上一醉,就能见到日思夜想的人儿。
月华静洒,满地银霜。
第64章 谢璨失明
六月的南疆湿热难挡, 白日骄阳曝晒,一到夜晚更是闷热透不过气,葳蕤的草木与湿闷的气候极易滋生蚊虫。
十二人穿着相同的服饰, 彩布织成、身佩银饰,独具南疆衣着特色,他们结成一队,前后各六人护送当中的一个黑袍男子。
护送队皆是南疆本土人士, 对于气候地形熟记于心, 连夜赶路也不忘在皮肤上涂擦驱虫的药粉。
可这就苦了大渊的跟踪队伍, 避免暴露踪迹, 不得使用驱虫药粉, 被丛林的毒虫咬出一个个大脓包,也得强忍着痒痛。
南疆护送队白日赶路, 夜晚休憩, 但今夜子时他们都没有要休息的打算。
“再走五十里路就是南疆都城,他们是打算一口气赶完。”大渊士兵道。
谢璨是十人小队的队长, 参军以来,他凭着一股狠劲, 接连几次运用杀敌一千自伤八百的攻势, 立下累累战功, 成为此次平乱军中的黑马, 从最底层的士兵爬到百夫长。
三日前,大帐下令派人跟踪襄王逃亡队伍, 明辨真假, 谢璨身处的左翼军接到指令后抽调人手, 如邓唯所料,他身为百夫长, 一心渴望立下功勋,主动请缨。
而今跟踪了三日,已有一队明确跟随的襄王乃是替身,眼下真正的襄王就在他和另一队伍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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