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思虑过,若直接相约,夏南川恐怕会推脱不见。忆起上次一见,他那般挂念宋锦秋,不妨让宋锦秋牵线搭桥,与之一见。
酒楼,雅间。
一盏蝶恋花纹茶盅在夏南川指间流连,京中有不少纨绔子弟酷爱做此动作,他却毫不油腻,一副从容不迫、悠然自得的闲散模样。
褪去朱红官袍,着一身广袖澜袖,明透如瓷的晴蓝,愈发衬托出夏南川的玉骨清颜。
可两瓣唇一张还是一如既往吐出刺耳的话来,“今日我休沐的大好光阴,可不是听你叽叽喳喳的。”
“谁要同你叽叽喳喳了!如果不是嫂嫂……诶,嫂嫂你来啦!”
一进来就见到闻到浓郁的火药味儿,沈珏惊诧地挑眉,“我打扰你们了么?”
宋锦秋二话不说丢下手里打牙祭的糖酥,朝救星奔去,挽住她的胳膊摇晃,“嫂嫂你终于来了,锦秋做事可快吧?对了,他嘴里没个好话儿,要是气到你了,说出来锦秋帮你收拾她。”
小娘子亮了亮拳,沈珏失笑。
宋锦秋再与夏南川待下去,恐会被气晕,便借吃早餐的理由溜出雅间。
她一走,沈珏落座她原先的座位,夏南川的面目表情霎时由晴转阴。
右手一翻,茶盅盖在桌上,“有什么事说罢。”
从宋锦秋丝毫不避讳的话语间,他已经明白,今日宋锦秋是为了面前的人才一大清早邀约他来酒楼饮茶用早膳。
沈珏还摸不着头脑,明明夏南川与锦秋斗嘴时还表现的兴致盎然,怎突然就阴晴不定了?
但念着心头的紧要事,沈珏暂且按下不表,“我想问问两淮巡盐御史与盐商勾结,贩卖私盐一案。”
“此案重大,牵涉甚广,恕我无可奉告。”
早知他会回绝,沈珏软了语调,“我只想知道,这个案子是否涉及昌平伯府?”
被人相求,夏南川见得多了,有逃犯被捉拿归案时的苦求,有囚犯被施刑时的磕头。她嗓音里似有若无的哀求极淡,风吹即散,却让夏南川略微松动。
又大又圆的乌黑眼珠如同濯洗过的黑曜石,析出晨曦的柔光,眼底有薄薄的青色,在欺霜赛雪的肌肤上尤为明显。
想来,她最近定是被琐事困扰,精气神与上次相比稍有损耗。
他与谢澜也算君子之交,谢澜远征南疆,留下妻子在京中烦恼,他这个做朋友的不帮似乎也说不过去,再说见到宋锦秋,他的心情委实要好不少,放在平时他定然会在知道对方意图的一刻,甩袖走人。
“盐乃国之根本,两淮巡盐御史一人不成气候,无论是京中还是地方他的帮手多如蝼蚁。”
沈珏算是听懂了,站起来矮身道:“多谢小侯爷。”
临走时,沈珏特意让青棠去了茶坊掌柜处,指着临窗的雅间说,那里面客人的消费都由她所包揽。
一炷香后,宋锦秋捧着圆滚滚的肚子进到雅间,细雨绿绦般的垂帘掩映夏南川轮廓分明的侧脸,拨开帘幕,割金碎玉的五官线条陷落晨光逆影,皮肤尤为吹弹可破。
宋锦秋想到方才吃的皮薄馅大的水晶虾饺,不禁咽了口唾沫。
一定是她还没吃饱……
帘幕晃动,支颐闭目的夏南川猝然睁眼,宋锦秋乌眼瞪圆,飞快霎过眼睫,梗着喉咙道:“我、我嫂嫂呢?”
“走了。”
“噢。”做了亏心事一般,宋锦秋胡乱应声后,就僵硬转身欲走。
即将迎面撞上垂帘,背后响起清润的嗓音,“宋锦秋,是你邀我出来吃早饭,眼下你吃得肚撑,可我还什么都没吃。”
沈珏嫂嫂送来的信,一字一句间透露出焦急,宋锦秋收到信的第一时刻就去平阳侯府拜访,哪想夏南川还未下值,大理寺她又混不进去,只好让人守在侯府外面,夏南川一回来就给他送信。
晨露沾染朝颜花,白雾弥漫之际,夏南川才从大理寺回府。
宋锦秋让他回府换下官袍,就直接拉到约定的地点,顺便给沈珏嫂嫂送信。
她不知道嫂嫂十万火急地要见夏南川是为了什么,她只管去做就是。
冷静下来细想,换作别的人劳累了一晚上的公务,好容易下值又被马不停蹄拉过去问话,早就发火了。
宋锦秋打着哈哈,坐回他的对面,“鸿禧楼的佳肴名冠上京,你随意点菜。”
夏南川也不客气,尽挑工序复杂、非时令原材的菜肴点。宋锦秋有求于人在先,也不敢多加干涉。
等到早饭上齐,一盅奶白的鲫鱼汤、两盏果饮清茶、三样汤羹点心、四屉虾蟹海鲜小笼包,别说两个人,就算再来两个人吃也绰绰有余。
菜肴上齐,夏南川一动不动,“喂我。”
“你手被犯人家属寻仇打断了?不会自己吃?”
“信国公与长公主应该是不知他们的好闺女会翻墙入……”
一个皮薄馅厚的小笼包塞到夏南川的嘴里,堵住他的话儿。
宋锦秋捏紧了筷箸,一只又一只包子也不管他吃不吃得下,飞快地夹起来往里塞,“吃吧你!”
夏南川两颊鼓鼓,一双因长期熬夜而眼底泛青的眸子却是眯了起来,仿佛在惬意地享受起酒楼闻名的美食。
雅间内两个冤家斗得火热,另一边沈珏已经乘车回府,步子才踏入清梧苑,就有暗卫送来线报。
昌平伯府的嫡子柳修齐,也就是柳氏的胞弟,在京中担任侍御史,负责纠察、举劾非法。
柳修齐近日被下了大狱,整个伯府都在想办法将他捞出。
暗卫是谢澜离京前,特意交给她调度的人手,一方面能保护她的安危,另一方面还能传递消息。
而今没多久,沈珏就用上了,恐怕他是早就预料到这一天。
青棠心疼沈珏忙了一宿几乎未睡,去酒楼一趟也顾不上用膳,就让人去小厨房做碗金丝蜜枣粳米粥,米还没下锅,澧兰堂就有人来请沈珏前去。
那人是卫国公身边的长随,浑身上下都是腱子肉,短褐绷得紧紧的,“请世子妃随奴去一趟国公爷书房。”
沈珏多问了句,“夫人是不是也在?”
长随挺直的腰板一怔,“是的。”
去澧兰堂之前,沈珏让青棠带上装有陈情书的木匣。
走入垂花门,远远地就听见书房里传出磕头求饶声,那声线她昨日才听过。
第63章 思念
前夜。
柳氏身边的嬷嬷不住咬唇, 绞着手指头,动不动往门外抻长脖颈,终是忍无可忍道, “夫人怎么办呐?”
柳氏闻声面目平静,只两条细眉拧紧,泄露她的心绪并非表面上那般沉稳。
时刻如水一滴一滴流逝,屋外踏进来一个丫鬟, 见到柳氏端端正正地跪下。
柳氏两手撑在扶手上, 俯身急道:“如何, 她有没有发现?”
那丫鬟是柳氏的眼线, 今日库房周围的灯就是她点的。
“奴点灯的时候, 看见管事和世子妃待在一块儿,库房门一打开, 管事就跪在地上, 奴不敢离近,所以没听清他们说了什么。”
嬷嬷唇色发白, 瞪大眼看向柳氏。
平素最讲究行坐礼仪的柳氏,脊背紧密贴在椅背, 脑袋歪向一边。
良久, 她才开口, 声音比夜色还沉, “她这般追根究底,那就别怪我釜底抽薪了。嬷嬷, 你去把刘管事叫过来。”
嬷嬷心里门清儿, 知晓这是要命的事情, 火急火燎地把刘管事揪到澧兰堂。
柳氏还未说话,刘管事就双膝一软, 诚惶诚恐跪下,膝行上前。
与其让柳氏敲打才交代,不如一开始就自己吐露。
“夫人!奴都是被逼的啊!”
“她逼你做了什么?”
管事顺着话儿往下说,把沈珏如何逼迫他说出库房被搬空的事情真相,一股脑都吐出来。
柳氏听完,美目微眯,拖长上挑的眼线如钩,“有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就看管事你是否通透。”
柳氏掌权十数年,对府里的家仆长工皆是知根知底。刘管事即便是个狼心狗肺、不怕家人被拿捏的人,但这些年他帮柳氏做的腌臜事也不少,捅到国公爷面前也定是逃不过一死。
“奴但听夫人吩咐。”
柳氏转了转小指的珍珠金驱,“明儿见到国公爷,你就这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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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奴亲眼目睹,世子妃带着仆奴将库房的贵重物件,一箱箱搬出府,奴以为是国公爷对世子妃的吩咐,回屋后彻夜细想却是处处蹊跷啊!若是国公爷吩咐给三小姐所配的嫁妆,又何须半夜跟贼一样,偷摸进行呢?于是奴一早就赶到澧兰堂,请国公爷和夫人做主。那一夜,不止奴一人看到,还有府里的双儿和偏门的看门也瞧见了……”
管事说得清晰条理,掷地有力,亲眼目睹的人证与被搬空的库房的物证俱在,让人不得不信个七八分。
屋门打开,踱进一个袅娜娉婷的丽影,沈珏一袭天青如薄瓷般的轻纱裙,整个人素雅端倩,面上神情如窗外梅花一样凝肃傲然,望之生寒。
她在外头将管事的话儿听了个十成十,若非指认的主角是自己,她差点就要信了。
卫国公大马金刀地坐在鸡翅木文椅上,长须掩盖的嘴角下拉,眼风锐利地刮在沈珏面上。
他让管事再给沈珏说一遍。
先前,世子妃不在场,他尚能把心里背记的话有声有色地吐出来,而今世子妃就孑然立在面前,周身的气势愈来愈熟悉,就像……像世子。
“是。奴,奴昨晚……”
沈珏截然打断,“不必说了,珏儿在外面都听清了。”
卫国公也不与她多言,“库房的事真是你做的?”
沈珏摇首,鬓边的珍珠流苏步摇微晃,撞出极轻的脆响,“不是珏儿做的。”
柳氏倒是有了动作,“刘管事有人证与物证,我虽不敢相信世子妃会做出此等事,但光凭轻飘飘一句话,也无法令人信服。”
她看似做了个理中客,实则句句都在踩实沈珏无凭无据,休想赖过。
库房被盗之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全看卫国公如何处置。念在谢澜与信国公府的面上,沈珏不会被休,但颜面尽失、与掌家之权无缘却是十分肯定的。
此外,她大概还要白白当柳氏的替罪羔羊,自己补上亏空,大出血一番。
柳氏打得好算盘。
沈珏嫣然一笑,从容不迫地指出盲点,“库房物件装满箱笼,少说也有百十箱,区区一夜又怎么能搬空?”
柳氏:“说不定是你早有预谋。”
“可库房钥匙送到珏儿手上不出几日,又怎么可能瞒着阖府上下所有人的眼,偷摸行事?”沈珏面向卫国公,不卑不亢,“钥匙之前一直都是夫人掌管,国公爷应当比儿媳更清楚。”
卫国公怀疑的视线扫在柳氏身上,柳氏脊背绷紧,眼眶却是蓄起泪花,一颗颗地滑落,“国公爷,萍儿执掌中馈多年,何曾做过有损府邸之事?”
柳氏年近四十,保养得当,她日常的妆容精致,微翘的眼尾涂抹桃红胭脂,颦眉垂泪时,惹人怜惜。恰似一位平日兢兢业业、雷厉风行的女人,伤心脆弱的时候格外怜爱。
这副我见犹怜的模样,卫国公最是受用,曾有一次她挪用府里的资金贴补娘家,被新送来的侍妾发现,那侍妾貌美身娇,浑身上下透露着勾人的狐骚味儿,得了国公爷的一时宠爱,便想用她的把柄逼宫上位,讨个姨娘身份。
结果当然是她哭一哭,国公爷就心软了,那无甚确凿证据的侍妾也被送出府。
柳氏也不嚎啕大哭,而是抽噎弱泣,这般委屈的伤心样,却最是叫人触动。贴身嬷嬷在一旁,抚着她的脊背,添油加醋道:“夫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国公爷莫要冤枉了好人,放走了小人。”
说到“小人”二字,她特意强调,眼睛直往沈珏那儿瞟。
原本屡屡奏效的伎俩,偏偏这次起效甚缓,卫国公沉默不语,气氛凝重得透不过气来。
柳氏的眼泪都要哭干了,终于放开嗓门,抽泣声渐大。
卫国公厉声:“好了,身为当家主母,一副哭哭啼啼的样子成何体统?”
像被扼住脖颈的大鹅,柳氏戛然失声,只一双哭红的泪眼委屈地望向他。
“私窃府上财产一事,沈珏你可认罪?”
卫国公洞若观火的眼神凝在沈珏的娇颜上,一厘一毫的神情变化都逃不过他的法眼,极大的威压下,让人不禁心跳骤快,呼吸不稳。
与沈珏站在一块儿的碧云被波及到,膝盖发软。
“儿媳不认。”沈珏眼若琉璃,明净澄澈,坦坦荡荡,丝毫没有犯错之人故作镇定的紧张。
卫国公戎马数十载,挖掘出多少大渊名将,他不会看错人。
卫国公没有发话,像是在等她的解释。
“本就不是儿媳犯的错,何来认罪一说?”顿了下,她继续道,入屋以来的第一次抬眸瞥向柳氏。
柳氏被她一瞥,心里升腾起不妙。
果不其然——
沈珏对青棠道,“拿出来了吧。”
装满陈情书的木匣被青棠双手捧住,只听沈珏吐字轻缓道:“私窃库房的不是儿媳,是夫人,儿媳这里有证……”
“你休要血口喷人!都是胡言,休要污蔑夫人!”柳氏还未有反应,贴身嬷嬷就一马当先,冲在前线,及时扼住沈珏的话尾,甚至还想上前去拉扯青棠,打算把那匣子毁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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