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回到宴席后找到奴,让奴去刑房自领十板子,奴不敢反抗,领了一顿打后翻来覆去地想哪里做得不好,惟有今日沈表小姐要炭火,奴按照二少爷以往的命令没给,只好,只好亲自拿炭火送去后罩房。”
无尽的沉默像刀凌迟着刘管事的肉,他壮着胆抬头,撞见鎏金栖木上的赤腹鹰歪着头审视他,更深地低下脑袋。
许久,他似痛下决心道:“不是奴有心违抗二少爷,只是世子在敲打奴,奴上有老下有小想混口饭吃,才这么做的啊。”
以往在府里,他协助柳夫人打理府中事物,受谢璨敲打,不得已才处处刁难沈珏。如今谢世子一回京就知晓他的计俩,他以后再也不敢跟着谢璨打压沈珏了。
一句句话像苍蝇般罩在谢璨耳边,嗡嗡闹得他心烦意乱,一抬腿朝刘管事踹去。
“滚!”
“是,是,奴这就滚。”挨了一脚的刘管事如蒙大赦,巴不得赶紧溜。
屋门开了又阖,骤然安静,只有鹰隼时不时振翅梳理羽毛的声音。
谢璨手里把玩的琉璃蛋随意一扔,仰躺在玫瑰文椅上,猝然失去所有力气。
谢澜,谢澜,又是谢澜!
可是他谢璨再忿忿又有什么用?谢澜一回来就能得到父亲器重,就连柳夫人也对他尊敬有加。
他再也不是国公府里的小霸王了,因为谢澜挡在他的面前。
国公府不再事事以他为主,而是时刻念着谢澜。
他不服!凭什么谢澜要压他一头?无非就是官拜护国大将军,承担着谢家光耀门楣的荣光。若非他在娘胎里被谢澜抢夺营养,生下来就先天不足,他何至于此!
呵,他迟早有一天会超过谢澜,将权势牢牢把握在手里,无论是卫国公府还是沈珏,都会是他的。
谢璨眸底阴戾,松开桎梏赤腹鹰的脚链,任由它撞开窗牖,冲向屋外——
他谢璨誓如此鹰。
**
谢世子回府的三日里做了三件事。
第一件是在皇宫庆功宴后,上丹山祭拜一番,才回到卫国公府。
第二件是以食亲财黑、轻慢不恭之由罚了府里的刘管事。
第三件则是罚了自己清梧苑的大丫鬟,缘由不明。
消息传入沈珏的耳里,她正用香扫清理香拓炉壁的灰,手一抖香灰掉在炉外。
“你确定?责罚青棠姐姐的缘由是什么?”
碧云猛点头,“奴没听错,还问了在清梧苑值当的丫鬟,青棠姐姐的确被世子罚了,现在还跪着呢。”
屋外雨水淅淅沥沥敲打瓦片,顺着瓦缝流泻,被屋檐拉扯成细线,坠成雨帘。
也是那一天,阴云密布的晚秋,她打算出府跳河寻死,青棠姐姐临出门前拉住她的手宽慰。
——“再过不久世子就要会回来,他严正公允,一定会给你做主的。”
如她所说,世子不是是非不分之人,责罚她一定事出有因,只是这因不好公布出来。
青棠姐姐将清梧苑打理得井然有序,即使世子不在府的日子,也尽职尽责,能有什么不好说出的原因呢?
只有……
她曾偷偷帮自己从慈恩寺逃回云州,给自己开后门出府游玩。
一定是当初的事东窗事发,青棠姐姐才遭此一罚。
“碧云,我们去清梧苑找世子说清楚,青棠姐姐是被我牵连的。”
第14章 求情
细雨霏霏,雾岚轻裹精雕细琢的山水,给国公府的一切事物都蒙上一层薄薄的白纱。
“哒哒”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素白的绣鞋踩过地上积聚起的小水洼,水珠四溅。
沈珏执伞小跑到清梧苑,万物湿润,苑中洒扫的奴仆都退去,清净得肃穆,只一人直挺挺地跪在雨中。
“青棠姐姐!”
沈珏来到她身边,为她撑伞,青棠从天未亮跪到午后,脸色白得像纸,嘴唇发紫,更要紧的是她滴水未进,视物都是模糊的。
熟悉的软甜嗓音唤回她几近散去的意识,青棠微微一笑,“姑娘,您来了。”
沈珏蹲下身与她平视,洁净的裙裾被泥水浸湿也不在乎,“是你帮我的事被世子知晓了么?青棠姐姐,那根本不是你的错,都是我害得你……”
青棠身形摇摇晃晃,眼看就要坚持不下去。
酸涩冲上鼻间,沈珏双眼湿润,“我,我去找世子说清楚!”
青棠抓住她的小臂,“姑娘,别……世子没有罚错,真的是奴婢办事不利,寒了主子的心,与姑娘半分干系也无。”
“再怎么说青棠姐姐也是为了我,要跪我与姐姐一起跪。”沈珏收伞,递给后面追来的碧云,与青棠并排跪在一块儿。
往日娇滴滴的荏弱姑娘,面对危难却倔强得像头小牛,要与她一同分担。
青棠才知她的错有多深,这么些年亏待了眼前的姑娘有多少。
宴席之后,世子回到清梧苑,她上前欲伺候主子休息,世子却让她跪下。
“这七年里,你有好好听我的嘱托吗?”
青棠掌管清梧苑的大小事务,聪慧能干,当年谢澜离京便嘱托她一件事,务必要以此事为重。
青棠脊背挺直,云鬓低垂,她并不觉自己有何错处,老老实实道:“世子让我照顾沈家来的表小姐,青棠不敢忘,一直谨记于心,时常给沈姑娘添衣送暖。”
“添衣送暖?难道不是被人欺负,住在下人都不住的后罩房,饱受严寒,甚至一心寻死?”
寻死?青棠倏然地抬头,座上红木圈椅的世子周身气势森寒,连三军都难以承受的威严,何况是深宅大院里的青棠?
她俯身,“咚”地额头嗑在地面,“青棠知错,但并非全是青棠的错。”
接着,她将沈珏这些年遭受的磋磨一一说出,其中大部分是谢璨的有意为之,小部分则是府里其他娘子的刻意针对。
离府前,世子曾给过她一只信鸽,让她将府里发生的大小事务每月汇报,起初青棠还会写一些沈珏的事儿,但见得多了便觉麻木,毕竟棍棒没有落在自己身上。
青棠逐渐减少关于沈珏的笔墨,直至半年后再没有提到过。
如今她才知晓自己错得有多离谱,世子没有点出,并非是因为不在乎,而是误以为沈姑娘在府中的情况日益转好。可一朝回京后,发现并非如此,理应照顾沈珏的青棠便首当其冲。
“青棠知错,望世子再给奴一个机会。”她不停地磕头,害怕谢世子将自己赶出清梧苑。
幸好,世子没有赶走她,而是让她罚跪三日。
在雨雪天里站半日,轻则会受风寒,重则会高热不退,罚跪三日命都要丢去半条。
起初青棠对于这一惩罚觉得不服,她不过是做着自己的本分,将清梧苑打理好,再去抽空关照府里一个不受宠的表姑娘,何至于此?
现在她明白,在世子眼里,照顾好沈珏比打理一个空无一人的院子要更重要。
而面前的姑娘真的值得。
雨水混合眼泪从脸颊滑落,青棠胸口不住起伏,嗓音沙哑,“姑娘……”
沈珏抱住她倾倒的身子,手背抚上额头,便被滚烫的体温灼到。
她心底一惊,害怕府里仅剩不多对自己好的人就这般逝去,带着哭腔朝主屋大喊,“求世子饶恕青棠姐姐,她快撑不下去了,呜呜呜……求世子开恩……”
雨势渐大,铜钱大的雨滴砸在伞面,碧云都差点拿不稳脱手,更别谈雨中的沈珏,一滴滴雨打进眼里生疼。
恳求声声不绝,就连耳房的仆人都打开窗缝偷瞧,主屋仍旧毫无动静。
沈珏的心逐渐沉了下去,青棠想制止她,但一开口细弱之音被雨声淹没。
忽而,头顶的雨停了。
是一人从身后而来为她撑伞,沈珏见到他的模样,心跳几窒。
许是方从府外回来的缘故,他穿得比昨晚更冷硬利落,玄黑刺金绣暗纹的衣裳,手腕与腰间紧束,身姿高峻,鹤势螂形。
背负墨色披风被风卷起,衬着灰灰天幕,竟有种傲然海内的霸绝之气。
光晕在雨中朦胧,沈珏细细辨别确认自己没有认错,唇瓣轻颤,“恩,恩人?”
恩人是世子?他居然是世子谢澜?
直到黑皮副将邓唯前来禀报:“大将军,天狼营整编的事已经完全办好了。”
此话一出,沈珏肯定他确确实实是谢世子无疑。
谢澜不看邓唯,目光攫着跪地的姑娘。她仰着脑袋,露出修长如天的脖颈,发丝湿贴在脸颊与锁骨,不禁让人想起白纸上泅开的浓墨,对比鲜明,杏眸圆睁是掩饰不住的惊愕。
邓唯循着目光,喜道:“沈姑娘,是你啊!”
嘴在前面跑脑子在后面追,话脱口而出后,邓唯才发觉气氛有多么古怪,挠着后脑勺讷讷道:“跪着干嘛,快起来呀。”
“求世子和副将军饶过青棠,她会死的……”沈珏垂首,话语里带着不由自主的颤,若一把小钩,钩动心弦。
谢澜侧脸收回目光,不愿饶恕青棠,但为她撑伞的姿势却是不变。
沈珏再不敢说出一个字,她还记得年幼时见到的谢澜就是个年少老成的大人,冰山一般,如今他纵马沙场七载,刀山血海里淌过,又该是何等严肃可怕?
面前之人只字未吐,她都怕得快要吓哭。
青棠的状况十分糟糕,但她强撑意识,从世子与沈珏之间品到一丝意味,眼里闪过精光,虚虚地喊了一声“姑娘”后晕倒在沈珏怀里。
她细微的表情被邓唯捕捉,他的眼神在大将军和沈珏面前来回往复,大脑飞快运转,最后抱过晕厥的青棠,“大将军您和沈姑娘先回屋,剩下的属下来料理。”
在场除了谢澜身份不合,惟有邓唯能抱起青棠,他提醒怔愣在旁边的碧云,“带我去青棠姑娘的房间,再去请府医。”
早已呆愣的碧云被邓唯叫走。
烟雨之中,只剩下沈珏和谢澜两人。
“起来。”嗓音同冰棱划开绵绵雨幕。
沈珏才意识她还跪在地面,缓缓起身,然而双膝跪得血液凝滞,骤然失了支撑力道。
腰肢被粗壮的手臂一揽,没有栽到冷硬的青石板地面破相,而是落进一个温意冷香的怀抱。
第15章 开导
待她站稳后,谢澜十分守礼地收回手。
小姑娘身轻体柔,还没他征战沙场提在手上的雁角枪重。
“先回屋。”
“嗯。”沈珏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顺着伞沿滴下的雨水恰好落在她身上,谢澜总会缩小步幅等她跟上,但她惯会讲究礼仪规矩,不肯与他并肩。
“再这样,你会淋湿。”
小姑娘就仰着脑袋看他,乌黑的瞳仁盈满疑惑懵懂,不知哪里出错。
谢澜干脆拉起她的手腕,强迫她与自己并肩而行。
背部绷紧,沈珏生怕自己走错一步,连走路姿势都变得怪异。
她不知,头顶的伞正往她的所在微微倾斜,大半雨滴都落在玄色肩头。
庭院到廊檐的距离并不远,两人行到屋前,谢澜收伞,伞尖在地面磕了磕,抖落雨水后递给一边的小厮。
“嗒嗒”两声仿佛敲在沈珏心头,她跟着一激灵。
沈珏如今的情状称得上糟糕,兜身淋湿,膝盖与裙摆处都是灰色的泥水,衣衫偏厚不至于一沾水就曲线毕露,但浸饱不少雨,正点点滴滴地往下滴水。
谢澜扫她一眼,目光并无多少停留,“先让下人带你换身干净衣裳,待会再来我屋里问话。”
果然,世子他还是会问责的。
矮身行万福礼,沈珏连腿肚子都在发颤,“是。”
接着便有婢女引她下去更衣,说是更衣,实则不然。先是洗了个热汤,再经过丫鬟的巧手装扮,末了还奉上一碗姜汤暖身。
沈珏乖乖喝完一碗姜汤,身体暖了,但整颗心却是冰凌凌的。
站在主屋门外,沈珏心里翻江倒海,救过自己的恩人、昨夜偶遇的贵人居然都是谢世子。
曾经,她竟然还想用几贯钱报答他,整个国公府都是他的,那些银钱他会不会觉得是侮辱?
他会怎么罚自己啊……
可再恐惧也得面对,沈珏平复了好几下呼吸,才推门进入。
在国公府多年,她从未涉足过清梧苑,进来才见到主屋的摆设大不相同,沉木桌椅,幔帐纱笼,窗边放置一盆松柏盆景,博古架上也只是普通的古董玩意儿。
古朴简雅得不像是世子的起居,与谢璨所住的听雪院更是大相径庭,谢璨屋里无不是波斯的栽绒毯、西域的犀牛角,布置讲究,摆设昂贵。
这么一比,谢璨倒更像是府里的世子。
在案牍前审阅战后牺牲士兵抚恤名册的谢澜,轻抬羽睫,朝门口望了一眼。
茶花红的烟罗裙穿在她身上很是相称,与之前的素雅相比,像蒙尘的明珠被拂去尘埃,尽绽光华照破山河。以银线密织的雨幕作背景,眸如点漆,唇若红樱,仿若烟雨画卷中人,从画里走出来。
然而,眼前的画中仙走进屋内,蓦然跪倒在地。
沈珏俯身,双手贴在额头,“错不在青棠姐姐,还望世子能原谅她,若要罚就罚珏儿吧。是珏儿实在想家,才不得不托青棠联系回云州的马车,也是珏儿贪玩,才让青棠开的后门。”
即使膝盖疼得厉害,她也一动不敢动,静静等待上首之人对自己的宣判。
雪落刀锋的肃冷嗓音响起,“贪玩之人会想去投河自尽吗?沈珏你不诚实。”
不诚实。三个字重重抨击在沈珏胸口,之前祖母也是认为她不诚实,才对她失望的,那样的误解比责罚她还难受。
一团棉絮堵在喉咙,她艰难开口:“不是的……”
“那你就将事情原委好好说出,我会给你作主。”
在沈珏的亲口讲述下,谢澜才知这些年他不在府里的时候,昔年活泼灵动的小姑娘到底吃了多少苦,才能将她所有的锋芒磨平,变的怯弱胆小。
玉佩掉进池塘,哄她去取,又故意推她入水?
及冠大宴上醉酒而归,闯入她的屋子,逼她绣一百个荷包?
甚至毁了她精心照料的花圃,让她被祖母责罚?
从旁观者青棠嘴里说出,远不如她的描述,一字一句不偏不倚,却令听者胆战心惊。
“啪嗒——”笔杆断裂之音。
沈珏立时噤声,世子和谢璨是同胞兄弟,她说谢璨的坏话世子不生气才怪,她今天还能安然从清梧苑走出去么?
越想越害怕,沈珏愈发俯身低首,如惊惧的鹌鹑埋进自己稀薄的羽翼。
谢澜放开断作两截的紫毫笔,面色冷凝,但目光落在她身上时,眸底的雪似遇春消融。
进屋伊始,她就跪在地上不肯起身,说了多久的话也就跪了多久,两盏茶的时间一动不动,如今身形战栗怕是再也坚持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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