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它……它要怪我的,我好可怕的,是我杀了它。”
他蜷缩在灿烂的星河里,满天飞舞的萤火虫落在眼前,眼泪扑簌簌地浸湿衣衫。
“树树……”望年泪目地凝望着他,伸出手想抚摸树树,只碰到一片触摸不到的空气。
楼玉树苦苦地蹲守在那间宅院门口多日,里面住着一个温婉的女子和一个胖嘟嘟的小男孩。
暖洋洋的炊烟在空中袅袅飘荡,院子里每天都传来欢声笑语。
那女子眉眼如画,眼眸分外清澈,看着谁都是满脸笑吟吟,仿若冬日里的太阳,照耀在人间。
小男孩大声地喊道:“阿娘,我要吃柿饼。”
“你要告诉阿娘,你今天吃几个。”
男孩比了个“三”的手势说:“我要吃五个。”
女子不顾形象地笑出声,搂着圆润的小男孩亲了好几口。
为什么人家的阿娘这么温柔?
他像只阴沟里的小老鼠,窥探着人间的温暖,畏畏缩缩地躲在墙角,不敢靠近,不敢肖想这么梦幻的事情。
大雪纷纷扬扬,他如雕像般僵在门口,一动不动,路过人们投之异样的目光。
他们在前方嬉笑打闹,楼玉树小心翼翼地靠近,目光里荡着毫无生气的幽深,像一叶浮萍随风直流到下游,全然没看到身旁撞上他的人。
“阿娘,有个乞丐跟着我们。”
“不许说人家乞丐。”
女子忽然停下脚步,转头看楼玉树,挥手招他过来。
楼玉树踌躇不诀,正要拔腿逃跑,摔倒在地上,脸上火辣辣地发红了。
女子走上前扶他起来,拍拍他身上的雪:“饿了吗?这个柿饼给你吃,如果还饿,每天正午来这里,我叫小英给你送一碗米饭。”
楼玉树紧紧地握住匕首,想一刀捅下去,可他下不去手,恐惧笼罩在他脑袋上。他的手被塞了一块满是糖霜的柿饼,千斤重般,让他抬不起手。
她好美,身上飘散着暖乎乎的木香,可他全身脏兮兮,她竟然不嫌弃,会碰他。
他无地自容地逃离了现场,靠在墙边啃食着甜腻腻的柿饼,眼泪齐刷刷地坠落,瞬间在脸上结成冰。
仅仅是犹豫了一下,从天而降的手指头砸在楼玉树的脸上,楼玉树惊恐地捧着那还留着血的指头,指头上有一道很深的疤痕,那是祖父割麦子时留下伤疤。
他仰视着面前不威自怒的杨进,含着柿饼呜呜地哭出声,毅然将剩下的柿饼扔在雪地里。
手里的匕首愤恨地朝杨进刺去,楼玉树被一脚踢在雪地上。
“想救你祖父,就去杀了她。”
“我做不到。”
“杀了她,你阿娘会开心的。”
“我不要。”
“好,不要,我这就回去。”
“我去,我听话。”楼玉树捡起地上的匕首,擦干眼泪,步履艰难地朝那挂着红灯笼温馨的院子走去。
那是楼玉树第一次杀人。
人间的苦难从这一刻开始彻头彻尾地浇透他,冷水泼醒他对世间善意的幻想。他成了一把锋利的刀,是杨绯月身边一只的疯狗。
他行尸走肉地杀人,小心翼翼地活着,只为和祖父相遇。
然而每次他哪怕有一丝丝错误,换来是祖父身上的疼痛。这些年来,他已经数不清收到多少块肉,他甚至不知道祖父是否还活着。
他要杀了杨绯月,毁了整座伏神山。
多年来,他习得一身技能,只为了能救出祖父。
他曾外出得到一种跟踪的药粉。他在管家的身上下了药粉,药粉会附着在墙边。唯一的代价是他必须再犯一次错,让管家去一趟囚禁祖父的地方,割下祖父的肉。
多年来的潜伏,终于让他摸清祖父藏身之所。
那夜,他悄无声息地潜入那暗无天日的暗室。幽闭无声的暗室里静得只有他的呼吸声,他不敢数他们到底给了他有多少块肉,多少个手指。他宁可相信祖父年迈去世了,免遭这种非人的痛苦。
他举着小火把,蹑手蹑脚地踏进门槛,直到光照亮了整间暗室,呼吸凝滞了,寸步难行。
祖父被塞在一个大酒坛子里,身体酿在坛中,只露出一个头发凌乱的脑袋。他的意识不明,看到光的刹那,眼睛艰难地睁开。
常年在暗室待久了,祖父见不得光,沙哑的声音低低地呢喃,不省人事地靠在酒坛边际。
“祖父……”楼玉树惶恐地跑过去跪在他面前,喑哑的哽咽声小声地回荡在空幽的暗室里,他不敢哭,捂住嘴巴,啜泣说:“对不起,我现在才来救你,对不起。”
祖父气息奄奄,坛子里浸泡在浓厚的药味里,他的意识在死亡的边缘徘徊,但始终坚持不愿离开,受尽痛苦的折磨。
楼玉树呜咽地捋了捋祖父苍白的发丝,强颜欢笑:“是我,小树,祖父,你还记得我吗?”
祖父稍微一动,脸血带肉的残躯痛得他发了疯的嚎叫,眼睛渐渐失去焦距。
“我不是故意犯错的,我很想做好,做到尽善尽美,可是好难,对不起,都是我的错,让你受苦。祖父,你不在,我也不想活了……祖父,我真的好累。”
这么多年的悲痛与压抑、隐忍与绝望压在心头,看到祖父受苦受难,所有的仇恨如同汹涌的潮水冲塌堤坝,毫无余地地吞没他。
他厌恶自己,厌恶这里,厌恶人世间的一切。人活着就是为了遭罪,他在罪的最底层,受尽千刀万剐的煎熬。
他要拽着杨绯月与他一起痛苦!
“树……”祖父低声地哼鸣,浑浊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微微睁开,“小树……”
“是我,祖父,祖父……”
祖父微微地张开眼睛,许久才模糊地看到他长得这般高大,痛到狰狞的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灯光愈发黯淡,祖父气息羸弱地哼出微弱的话:“小树,去站在有光的地方吧……这里暗……”
楼玉树再次点燃火把,可是火折子不听话,始终不亮。
“没有光了,祖父。”
“有的……”祖父平静地看着他,泪目里满是疼爱,“去站在有光的地方。”
“我没有光了。”
“有光的。”
“见到了。”祖父颤颤地开口,“杀了我吧。”
“不要。”
“好痛。”
幽暗的密室将他的呼吸声无限放大,他痛苦地望进祖父眼里的决绝。
那些最深的绝望不断地挤压他的心,扼住他的呼吸。他垂下眸子,张口欲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嘴唇打着哆嗦,眼泪大颗地坠落在地上。
“祖父,对不起……”
匕首在静谧的夜里划破,闪过一道灿然的光。
楼玉树失声地痛哭,眼里的恨意重重凝聚,化为一头陷入困境与人同归于尽的野兽,歇斯底里地在夜里撕咬伏神山的一切。
满天的火光,悲惨的哀嚎响彻夜空,无人能阻拦一头不怕死的怪物,正如无人能抵挡地狱的降临。
……
第110章 我腻了
望年从梦境中醒来,第一眼依旧是初次来到这个世界看到的蓝天白云,只是脖子上多了一把锋利剑,眼前站着匆匆赶来的楼玉树。
她彻底清醒了。
楼玉树充满杀意的眼眸冷沉沉地注视着杨绯月,很快收回目光,担忧地望着望年。
“其他皇子已经被我控制了,楼玉树,我也不用你做太多,一个时辰后提着谢景宸的人头来见我。”杨绯月目光坚决地命令他。
谢景宸静静地望向楼玉树,他知道楼玉树的性子,定是可以为了望年而答应做任何事。
黄橙紫心急地劝道:“楼玉树,你杀了谢景宸,她同样不会放过姐姐。”
望年点头:“她说得对。”
楼玉树的手放在剑柄上,蓄势待发,而谢景宸的暗卫统统绰起武器,严阵以待。
黄橙紫:“你别上当了。”
望年点点头:“她说得对。”
杨绯月的手下们重重围住杨绯月与望年,将她牢牢保护。
四周响起震天动地的响声,军队气势磅礴地赶来,踏破山河地涌来,骤然出现在众人的皇帝骑着骏马,高高俯瞰杨绯月。
杨绯月的手下被逼得连连后退,一个女孩子冲上前:“主子,快跑吧。”
杨绯月震惊地端视还没死透的皇帝,咽了一口气:“你不是病重吗?”
早上她亲自将药送入皇帝的口中,临行前还确认皇帝躺在病榻上奄奄一息。
皇帝身边的萧听悄然出现:“自然是我。”
他半年前开始重新研制桃花香来解开皇帝身上的毒。杨绯月派人多次暗杀他,无奈他只能诈死,躲避杨绯月的视线,才成功研制出桃花香。
“朕一直不愿意相信是你,为什么?”
杨绯月怒火冲天地吼他:“你凭什么高高在上指责我?这世间,给你们的男人的权力还不够多吗?我们不过是你们一样物品罢了,我真是受够你张老脸了。”
皇帝:“……”
“谢景元,当初那个救你的人是我,楼晴顶替了我,你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与她比翼双飞,你这负心汉。”
杨绯月苦笑连连,解开她脸上的人皮面具,露出那张清丽而温婉的脸。
“我知道我从小奴籍出身,配不上你,可我努力了,一心挂念着你,你却把她当成救命恩人。楼晴理亏,她将我送出府中远嫁他人,我不愿意。这些年来,我在江湖摸爬滚打,嫁给灵武的范迎,一步一步往上爬,在灵武受尽虐待。你呢,你们小意温柔,不顾我的死活。”
她在人海里沉浮,被范迎虐待,看透了男人。
只要自己爬得够高,她无惧男人。
世间成千上万的女子都该在这吃人不吐舌头的世间发光,成为一把插进男人胸膛的利剑。
凭什么他们能高高在上,奴籍只能仰望朱门酒肉?
她受够了身为女子身份给她带来的痛苦,受够了身为奴籍却终生见不得前途的黑暗。她要推翻所有痛苦,推翻黑暗,带着那些与她一般痛苦遭遇的女子走向盛世。
若成了,她定要女子们翻身俯瞰世界,废除那该死奴籍身份,若不成,那就是她的死期!
“朕感谢你救命之恩,楼晴才是朕所爱,你可以告诉我你的难处,然而你却杀了她,瞒了朕这么多年。”
“我向来有仇必报。”她心里快活,该做的都做,苦涩冷笑道,“成王败寇,今日不能取下这皇位,是我不如你们。”
眼下杨绯月一行人渐渐被灭了,受困的杨绯月眼里满是癫狂与极致的无畏:“想不想知道楼晴怎么死的?”
她那洁白修长的手指指向楼玉树,狂笑不已:“他杀的,知道他是谁吗?”
楼玉树握紧剑柄,眸子森冷地注视杨绯月,脑海里不自觉地想起自己曾经杀的第一个人,那个温柔又善良的女子。
她送了他一块甜得掉牙的柿饼。
“谢景元,你看看他长得像谁。”
皇帝肃然的目光定格在楼玉树身上,眼神里布满恐慌:“永英不是……”
杨绯月狂笑不止,拍手叫好:“楼玉树,你杀了自己亲生母亲哦,刺激吗?”
楼玉树发红的眼睛怔怔地凝视发了疯杨绯月,呼吸一滞。
脑海里那个女人长什么样子,他不记得了,只记得那块被扔在雪地里的柿饼,在雪里散发出幽香。
他一刀抹了沉睡中她的脖子,血沿着枕头汩汩地喷涌,没有任何痛苦。
那是他的阿娘?
“楼玉树,她骗你,别信她。”望年大声地唤醒搂玉树混沌出神的脑子,她只想让搂玉树减轻心里的罪孽。
杀了小雪,杀了祖父,杀了娘亲,这都不是他本意。
“楼玉树,我现在要你取下这个皇帝狗头,去吧,不然又有一个你爱的人因为你而死了,我会想对你祖父一样,对待她。”
楼玉树抬起泪眼,讷讷地凝视着受困的望年,生死存亡之在他手里。可是,他只剩下望年,不能再失去了。
“我能否说几句遗言?”望年轻描淡写地开口。
杨绯月在她耳旁厉声斥她:“你们在耍什么花招,闭嘴!你还有用,我暂时不会让你死的。”
“树树,跟着橙子,她能找到你要的那个。其实我一点儿都不喜欢这里,也不喜欢你……说跟你成亲是骗你的。”
依照杨绯月的做事风格,必定是会想对待祖父一样对待自己,以此威胁楼玉树,她不想让楼玉树像过去那样继续痛苦。
楼玉树沉默不语,听到这些话如同刀剑扎进肺里,难受而堵塞,让他冷静不了。
他挥剑对着皇帝,蠢蠢欲动:“你闭嘴,不要乱说,我不喜欢听。”
皇帝周围的将士高手挡在前方,俨然形成一堵密不透风的墙。
杨绯月手下的剑抵在她的脖子,杨绯月不禁冷嘲热讽道:“你竟然不喜欢他?还真是好笑。”
“你的爱真的让人窒息,楼玉树,我腻了……”望年目光熠熠地注视着楼玉树,“我讨厌你,别浪费在我身上,我会在另一个地方快乐地活着,楼玉树,救救祖父吧,我真心的,不然我一辈子不会原谅你的。”
“我真的讨厌你,早就想走了。我使命完成,你放过我吧,我该回天界享福了。”
她想断了楼玉树的念头,他才不会为难,能义无反顾地选择复活祖父。
“望年,你给我闭嘴,我不需要你做任何事。”楼玉树眼眶里的泪花坠落,不安的心提在嗓子眼。
满分的感情进度条发出喜庆的播报,望年满脑子是系统燃放的烟花。
【恭喜宿主完成攻略任务,回程通道为您打开,倒计时5秒,5、4……】
“别救我,救祖父。”望年高声地喊道,一根短小的暗器在红色的衣袖里准备就绪。在杨绯月说话之际,望年抬手间,暗器骤然爆发,朝杨绯月的脸上射出一根毒性的针。
【2……1……通道开放,欢迎回家。】
暗针射中杨绯月的脸,长剑霍然划开。望年闭上眼睛,持暗器的那一只手臂被杨绯月的手下狠狠地砍了下来,血溅满地。
楼玉树纵身飞去,化身暴戾的剑锋,直指着杨绯月。杨绯月的手下连忙挡住,怎奈挡不下这惊天动地的剑意,连人带剑地背砍成两半,血溅飞尘土。
谢景宸的手下扬起刀剑,直追缠住杨绯月的手下。皇上的军队忽然涌上,与杨绯月的手下混战厮杀。
楼玉树愣愣地伫立在满身血水的望年身边,黄橙紫一个箭步冲上去,为望年止血,急得大吼大叫,让人上外伤药,颤着双手为望年把脉,却号不到任何迹象。
萧听当即从怀里掏出一颗救命的丹药,硬塞进望年的口中,往她身上打上一层层运行内力,依旧不见起色。
血放肆地舔着望年的红衣,她平静而安详地躺在地上,脸上再无往日的丝丝生气,白得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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