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今想来,李鄢的心思简直昭然。
他甚至连在他跟前掩饰一二都不肯。
施施是怎么想的呢?她惧他厌他,碰了几次壁后也学会了隐匿思绪,若是他不逼问大抵一句实话也不肯说。
情绪下来后谢观昀渐渐回想起她方才的神情,她颤抖地揽住李鄢,似将他视作洪水猛兽。
若真是被胁迫哄骗,眼中怎会有那样的信任与依赖?
外人见了只怕还要以为李鄢才是她的父亲。
谢观昀阖上眼,忆起多年前的旧事。
前代卫国公死后谢氏一度风雨飘摇,加之谢贵妃薨逝、雍王伤眼,所有的重担全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那时他年轻风流,甚至带着几分浪子的纨绔,远非日后的漠然凉薄。
他毫不怀疑若是李鄢再年长些,应当也是那个形貌。
消沉数月后他行尸走肉般地承袭爵位,征伐柔然的战役胜利后财赋的困顿成为燃眉之急,他趁势疯狂展露自己的理财之能,费心多年才渐渐在朝堂站稳。
长子年岁最大,已能理解他的不易,加之课业繁重,一门心思扎在科考上。
次女有生身母亲照拂,被娇宠得无法无天。
唯有嫡长女施施最可怜无助,简直不像是谢氏的姑娘。
某次宫宴谢观昀因微醺避酒离席时瞧见过她,几家贵女聚在一起,好奇地问询着彼此的小字,旁人都是花娇月柔,听闻她小字叫施施皆睁大了眼睛。
那时施施大抵才七八岁,她瞧不出别人眼底的轻视,耐着性子解释:“是旗帜飘动的意思。”
有人疑惑问她:“你大名也是这个吗?”
施施点点头。
那人接着说道:“你父亲是怎样想的?怎会取这样不像女儿家的名讳?一点也不好听。”
“啊……”施施有些愣怔。
她的杏眼圆圆的,像淋了雨的小猫般懵然,氤氲着水意。
她合该愠怒的,但施施只是勉强地笑了一下。
谢观昀远远地看向她,心中莫名地闪过一阵悸痛。
他率先想到的不是上前安抚女儿,而是自己的权势还太弱,日后他势必要登上那一人之下的位子,他要让她成为这京城中最尊贵的姑娘,到那时他会让所有人都知晓,施施的小字是施文贞公施明柏亲自所取。
等她长大后,他会补偿她。
思及此谢观昀神情微动,他轻声问宫人:“她睡下了吗?”
这本是他安插的人,但现今还是不是他的人就不好说了。
宫人点点头,额前冒着豆大的汗珠:“姑娘近日常被噩梦魇住,御医先前嘱咐奴不能多在夜间打扰姑娘。”
她像是怕他要强行将施施唤醒一般,在他们眼里他就是这样的人吗?
谢观昀的脸色有些难看,他离开许久殿中的宫人才长舒出一口气。
*
施施睡得不好,她一会儿梦见李鄢将她推给旁人,一会儿梦见谢观昀厉声指责她,但她还记得梦魇的最后仍是那陌生男人为她梳妆,他轻柔地为她涂上唇脂,浸着花香气息的口脂甜软,她故意嘟起朱唇引诱他来亲吻。
接下来那梦魇越来越乱,简直要泛起春意。
她的里衣被薄汗浸湿,清早起来后不得不先沐浴了一回。
施施倚靠在软榻上,轻声问道:“昨夜的事如何了?”
她的小脸苍白,就像朵坠了霜的花一样,让人想要怜惜呵护。
“姑娘莫要忧心,已经一切如常。”宫人轻声回道,“今日有骑术表演与马球赛,姑娘若是有兴致的话,直接前去便是。”
施施眼神流转,眸中像是笼着一层微光。
她执着缨带的手微顿,软声说道:“太孙与楚王也会去吗?我不太想见他们……”
她学东西很慢,跟在李鄢身边许久才渐渐学会套话。
继母待她太多溺宠,以至于她连半分算计与心机都不懂得。
“您无须烦忧。”宫人笑着说道,“连太子都不会前去,您只管放开了玩乐就是。”
施施系好缨带,她莞尔一笑:“那可真是太好啦。”
宫人不会与她讲太多,但施施能推测出来,他们这次的争斗大抵是两败俱伤,皇帝安排行宫出游本就是为了放松心情,什么时候闹事不好,偏要挑这时候?
她不愿再想李鄢的事,循着梦魇中的轨迹,他可能真的将她推入了旁人的怀抱。
那个人会为她梳妆,她也很信赖他。
这已经很好了。
至于父亲那边,施施也想不出如何是好,她总不能告诉他她因心中的莫名念想挑动做出来的那些蠢事。
施施再三告诫自己不要去想,然而在更衣时还是忍不住揉了揉眼睛。
她换了一身深蓝色的骑装,窄袖的装束让她少了几分姑娘的娇柔,显得有些飒爽。
她悄悄地将腕间幽蓝色的玉珠向上缠绕,藏在窄袖之中,连发饰都选了最简单的。
不管将来如何,她今日至少要玩得尽兴些。
施施到时骑术表演已经开始,日光有些毒辣,她寻了个舒服又安全的位子,捧着瓷盅里的甜饮慢慢地喝。
正当她看得兴致高涨时,有人突然坐到了她的身旁。
明昭郡主眼底的青影深重,脸颊上涂着厚厚的脂粉方才遮掩住。
她的眼睛红肿,压低声音恳求道:“谢姑娘,求您救救我父亲吧——”
作者有话说:
第四十二章
施施有些讶异, 她迟疑地问道:“你是说楚王吗?”
她的杏眼微微低垂,眸中蕴着微弱的辉光,就像是覆着一层浅浅的金粉。
“我帮不了你的。”她摇了摇头认真地说道, “我连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 你来寻我是没有用处的,不妨去寻寻旁人。”
施施意有所指。
楚王往日对谢观昀竭力示好, 若是遇困时真的去求上一求八成是有望的。
明昭郡主咬住下唇,解释道:“谢姑娘,现今只有您能救我父亲。”
她的眼睛有些肿起,眼皮泛着红, 与平日里骄纵模样很不一样, 楚王很疼爱这个女儿,她的自信与高傲似乎是与生俱来的。
施施更加疑惑,她歪着头说道:“怎么可能?”
她并不觉得昨夜的事多么严重,若是皇帝真的愠怒至极, 大抵早就要令他们回皇城了。
反倒是明昭郡主变了神情,她双目圆睁, 深吸了一口气才能维持面容上的冷静。
“您不明白。”她像是也不知要怎样向施施解释。
明昭郡主常常挑起的眉毛皱起,再度恳求道:“我只求姑娘能去见我父亲一面。”
施施更加狐疑,她本能地想要拒绝, 但心中另一个念头却让她鬼使神差地说道:“好,但要稍等等。”
她执着汤匙,又喝了一勺甜饮。
去见一见楚王有什么不好呢?既然他们都不愿告诉她, 她也就只得自己想法子了。
待到施施看完开场的骑术表演, 喝完瓷盅里的甜饮, 她才敛起衣裙慢慢地站起来。
她不是存心要吊着明昭郡主, 这骑术表演太过精彩, 还好今日出来了,若是错过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看一回。
看到兴起时,她连旁边坐了个人都要忘记。
明昭郡主托着下颌,眸中的虑色渐渐流逝,她是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施施竟对骑术如此喜爱,瞧着温和柔弱,竟对这郎君才偏好的粗野之事情有独钟。
施廷嘉喜欢的是这样的姑娘吗?
她心中是不甘的。
在灵州时是她与施廷嘉日日相伴,施廷嘉意外伤腿时是她妥帖照看,施廷嘉重病缠身时是她恳求外祖寻的胡医。
整整两年的朝夕相处,甫一回京他就全都抛下了,这叫她怎么甘心?
明昭郡主常常听他讲京中故事,却从未听他说起过施施。
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她竟会输给他们幼时的昔日旧游。
他走的时候施施才多大?她那般天真懵懂,分得清什么是情爱吗?
“走吗?”一道柔和的女声打断了明昭郡主的思绪。
施施的杏眸发亮,唇边沾着些奶渍。
稚气,鲜活,明媚。
一张柔美的面容如盛放的花束,她看过来时明昭郡主有片刻的愣怔,施施生得的确是极好的,更令人动容是那份和柔的气度。
她祖上世代簪缨,虽口称孔孟老庄,却不乏凶狠冷厉的重臣,连她父亲谢观昀也是个冷酷的主,独独这姑娘是带着几分文气与隽永的。
连被人谮诬时也不改神情。
若是谢氏的前辈也像她这般善敛锋芒,或许也不会遭遇当年那样深重的祸患……
明昭郡主抬手用帕子轻轻擦过施施的唇角,不知为何,她的动作不自觉地便放得轻柔起来,施施的脸颊微红,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那一笑甜甜的,直令她想起施施方才饮下的那盅甜饮。
吃这样多甜食,不怕牙痛吗?明昭郡主在心中暗想。
施施状似无意地偏过头,悠悠地看向不远处的护卫,年轻的射生军士像是有些无奈地在与将领说着些什么,但她能觉察到暗处的目光仍凝在她的身上。
她对李鄢这种过度的保护并不厌烦。
她想要的只是答案,他什么都不给,那她就只能自己想法子了。
明昭郡主没留意到施施的异常,她引着施施上了马车,拉上帘子后方才缓声说道:“之前的事,是我对不起施施姑娘。”
她以为明昭郡主讲得是多日前宴席上的事,便温声说道:“无事。”
施施晃了晃腿,车驾并不宽敞却格外的高,她的双脚落不到地上,这位郡主连营造马车的趣味都与旁人不同,不过她倒是很喜欢。
她眯起眼睛,在柔软温暖的靠垫中软成一团,像幼猫般开始小憩起来。
明昭郡主与施施并不相熟,在先前她想过许多法子打探施施,却全然不曾知晓她是这样的性子,她总以为施廷嘉喜欢的姑娘总该更端庄矜贵些的,再不济也要有几分温婉贤淑气质的。
眼下见施施阖上杏眸,明昭郡主已经到嗓子眼里的话又不得不咽了下去。
她想说其实眼下这一切都是她的过错,若不是她鬼迷心窍暗中令人画了施施的肖像,又不甚让画像从府中流了出去,也就不会引出现今的这些祸事……
*
楚王亲自出殿迎接的施施,他神色中略带郁气,却还是笑着看向她。
“扰了姑娘雅兴,是小王的不是。”他轻声说道。
明昭郡主没有一道进去,施施也没有说什么,自梦魇中挣脱中她一意要避开宫闱倾轧之事,但太孙阴毒的视线如影随形,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根本就是避不开的事。
与其等待浪潮将她淹没,倒不如勇敢地去看看海风从何处袭来。
她不能总是躲在李鄢的庇护下,也不能再妄想谢观昀会保护她,她总得自己努力活下去的。
最好是活得清醒些。
施施觉得自己一夜之间好像长大了许多,她摸了摸窄袖,冰凉的玉珠微硌,却仿佛能给她带来巨大的力量。
她跟着楚王走进殿中,外间的布置十分雅致,而又处处透着贵气,是他一贯的风格。
看他随性地将一支瓷瓶换了个方向,又亲手将落在桌案上的花瓣拾起,施施渐渐意识到他或许是欺骗了明昭郡主,昨夜的事肯定早已落下帷幕,楚王只是想见她一面,方才哄骗明昭郡主,将形势说得格外严重,并顺势让骄纵的女儿收敛气焰。
他的确是很偏疼明昭郡主的,大抵她犯了再大的错,他也舍不得说一句重话。
明明是个狡诈阴狠的政客,对待女儿竟然会这样温柔。
施施心中有些说不出的滋味,太子对李越好像也格外偏疼……
天下这样多好父亲,她却偏偏做了谢观昀的女儿,想到昨夜的事她就觉得头痛。
“谢姑娘。”楚王的话语打断了她的思绪。
他亲自递来一杯清茶,施施接过杯盏,小口地抿了一下,花茶甘甜清香,半分苦涩也没有,也不知是用怎样的工艺制成的,清茶蔓入肺腑,连四肢百骸都渐渐泛起甜意来。
楚王对他们兄妹三人的喜好摸得通透,远比谢观昀还要上心百倍。
见她眉头舒展,楚王温声吩咐宫人将一只小巧精致的锦盒献上来,锦盒上缀满梨花纹饰,做工精美至极。
施施再三推辞他才让人退了下去,楚王性子优柔,做事总是喜欢迂回,见她要费尽周折,正式开口也要准备许久,他是有能力的,却没有魄力。
既不是善人,也做不好恶人。
她想起李鄢说过的话,神情有些恍惚。
“之前觉山寺的事,是我对不住姑娘。”楚王换了称谓,双手交叠在额前缓声说道。
他的眼中含着些血丝,看起来有些疲惫。
施施睁大了眼睛,她低声说道:“您是说今年二月的事吗?”
“是。”楚王继续说道,“我受人蛊惑,让罪臣许氏与太孙交好,并借其手刺杀雍王,事情败露后将许氏直接当做弃子废掉。”
他的手指轻点在桌案上,神色肃穆。
施施的手指收紧,她没想到楚王竟会给她说这些,是李鄢的意思吗……
“九皇子之死亦是由我出手。”楚王的手肘撑在双膝上,“是我亲手给他下的毒,因是慢性的毒药,我也不常去探望他,因此从未有人发觉。”
他的语气平和,神情却略显挣扎。
“也是受人蛊惑吗?”施施愣怔地说道。
这样说像是在推卸责任,楚王对她的敏感有些无奈,他叹息一声:“是我心志不坚。”
“那卷画是个意外。”他补充道,“明昭在灵州时与施廷嘉交好,知他心有所属暗生不甘,遣人做了那画,结果意外从府里流了出去。”
楚王低声说道:“污了姑娘的清誉,又让姑娘受了惊,皆是小王之过。”
施施的眼帘低垂,情绪被藏进了眼底。
“那金镯呢?”她轻声问道。
她抬眼看向楚王,容颜白皙胜雪,眸中沁着微光,那神情与李鄢极是相近。
楚王微愣了一下,他有些尴尬地说道:“太孙知我对闺阁饰品颇有心得,自从那卷画流出去后一直认为我是借此向姑娘暗送秋波,误将我欲赠予姑娘的手镯与雍王相赠的视作一物。”
他低声说道:“至于他说小王有谋逆之心,那是我自己放出去的流言。”
楚王之所以敢于如此行事,是因为他背后有靠山。
那个靠山让他敢于行刺雍王,毒杀九皇子,甚至敢于公然宣称谋逆,与太子一系分庭抗礼。
施施虽然单纯,却也隐隐猜出了那人是谁。
“蛊惑你的,是皇帝吗?”她轻声问道。
28/69 首页 上一页 26 27 28 29 30 3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