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了这么多,你说说赵渊到底有没有不臣之心?”皇帝看了眼漏钟,低声问道。
齐王的精力已经快要告竭,但在皇帝面前,他丝毫不敢放松。
“儿臣认为……”他斟酌着说辞,脑中却忽然闪过施施的面孔。
他莫名地想到,她的母家不正是赵氏吗?
齐王的言语卡顿片刻,皇帝锐利的目光投来时,他的脖颈都覆上一层冷汗。
恰在这时,清徽殿的殿门再度被人打开。
李鄢神情漠然,俊美的面容甚至带着几分冷峭,但皇帝却已然走下了高台。
“是七郎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第四十五章
李鄢怎么会回来得这么快?
齐王有些困惑, 但又庆幸他的突至转移了皇帝的视线。
李鄢轻声说道:“兄长竟也在。”
他的神情淡漠,轻纱之后浅色的眼眸透着微光,似琉璃般流光溢彩。
他的语气没什么感情, 但齐王却窥出了几分冷意, 只是他实在想不出自己又在何处招惹了他。
李鄢的性子阴晴不定,为人最是冷漠。
他看不顺眼的人, 鲜少有能第二次出现在他跟前的。
齐王在凉州整整一年,虽是被贬斥驱逐,却也趁机收拢了一些李鄢在凉州时的信息。
翻看那些旧日文书时连他的心都提了起来,李鄢十七八时曾执掌过凉州的权柄, 因此地是征伐柔然后重新收复的归地, 民心颇为纷乱,且在边境常常仍有小役。
他那时尚且年轻,身形高挑,气度清冷, 隐隐带着几分文弱的病气,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俊美面容更是让人提不起戒心。
凉州刺史更是将他奉为座上宾, 恭顺地当成尊玉像敬着,可也只是这样小心地、恭敬地供奉着。
凉州的势力盘根错节,夹在两国之间, 但凡能站稳脚跟的皆是无可撼动的名门豪族,别说是皇子,就算是皇帝亲征时也要仔细对待。
所以一开始没人想到他能将凉州尽数纳入掌中。
但李鄢就是做到了。
最暴戾、最杀伐的凉州就像一柄血气十足的长剑, 被他生生折断重铸为了精致易控的金簪。
旁人皆以为是他身边人所做, 毕竟连皇帝的诏书中拔擢的都是雍王的亲信与副官, 并未多言李鄢有何功绩, 依照皇帝对他的宠信程度, 纵是稍有功业也要大肆嘉奖的。
然而翻透了那些文书后,齐王才心惊地发觉这些事兴许全是李鄢的手笔。
他被针对得久了,也渐渐地能明晰这位皇弟的做事风格。
李鄢向来杀伐残忍,且从不考虑后果,果决得令人生惧。
他做过最狠的事还是一夜间血洗凉州张氏……
然而时人却都以为是他手下副官的主意。
李鄢与凉州张氏关系甚密,还多次上文书为其美言,血洗凉州的前夜甚至还参加了张氏太夫人的寿宴。
齐王本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心狠,现今看来他离真正的无情还差得太远。
他不着痕迹地看了李鄢一眼,此番他离开京兆多日,本不该如此早归来,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他方才突归。
他心下觉得不妙,但面上却也能保持淡然。
“七弟此番辛劳。”齐王笑着说道。
他默默地看了看皇帝身侧的内侍,向那年长内侍使了个眼色。
殿中人不多,皇帝背对着他,李鄢又不能视物,因此他没有多想,只盼着这位公公能明白他的意思,赶快寻个由头放他离开。
李鄢轻声说道:“还是兄长辛劳。”
他抚了下指间的玉扳指,眉眼清湛,脸庞似崖间新雪般清冷昳丽,带着几分谪仙似的清贵之气。
他的嗓音是极动听的,但齐王却生生听出了几分戾气。
他的笑容凝滞,里衣被薄汗浸透,绞尽脑汁地思索最近到底是哪里得罪了李鄢。
他在凉州乖乖待了一年,京中的事半分都没掺和,甚至留在京城坐镇的幕僚都是独一份的蠢货。
难不成李鄢真觉得昨夜遇刺是他的错?他要是有那能耐自导自演这么一出大戏,也应该让那刺客的弩/箭往自己身上射,而不是拉一个无辜姑娘下水啊……
况且他当即就向他递信,还第一时间封锁消息,连与谢氏姑娘同游的两位郡主都被他忽悠了过去。
齐王垂下眼帘,他心想总不至于是因为那姑娘出身谢氏吧。
雍王与谢氏交恶多年,偏生谢观昀位子坐得高,且因超然的理财禀赋深受皇帝信赖,连他也无法彻底除去。
但谢观昀奉行明哲保身,从不插手宫闱争斗,没道理会因为不爱重的女儿做出些什么。
好在那年长内侍还算有些机敏,温言良语地向李鄢问候,顺道也将他给摘了出去,皇帝的心思本就已不在他的身上,也没有再理会他。
齐王躬身行礼,离开清徽殿后他直接回了府。
“今明两日不见客。”他边更衣边说道,“除非是陛下雍王有信,都不要来唤我。”
侍从急忙说道:“殿下,您还没用膳——”
他话音未落,齐王就已经拉上了帷帐。
*
齐王所思不错,谢观昀果然对这几册孤本毫无兴趣,他边翻看文书边向施施说道:“拿着吧,毕竟是因他受的伤,这赔礼理应是给你的。”
她本还担心父亲会指斥几句她深夜游赏的事,他竟没多说什么。
他大抵仍对行宫时的事心存芥蒂,连和她多说一句话都觉得烦扰。
施施抱着锦盒,转身要离开书阁。
原本细弱的药气因外衣的翩跹浓郁起来,薄纱之下隐约能够看见软布上溢出的点点血渍。
谢观昀的笔尖一顿,他目光冷淡,像是想要唤住她,但最后却没有开口。
他低声向侍从吩咐道:“以后她去远处玩,遣人暗中看着些。”
这回是意外,下回可就未必了。
他放下文书缓缓地站起身,转念又想到李鄢,京城处处都有他的人把控,他那般周全的人竟也会让施施在眼皮子底下受伤。
依雍王的性子,齐王纵是清清白白也难逃罪责。
谁叫他那么不小心拉了施施下水呢?
谢观昀心中莫名有些异样,李鄢的掌控欲越来越强了。
他还未曾知晓她意外受伤的事,他就匆匆回京要将人处置了,只怕是早就在她身边安插满了自己的眼线。
他不由地想到,李鄢这是想做施施的情人,还是想做她的父亲?
那日在行宫的事恐怕也不简单,一想到李鄢可能是刻意让他撞见他们二人的私情,谢观昀便有些愠怒。
雍王凉薄冷漠,十年前就能干出血洗故人满门的事。
谢观昀不觉得年岁迁转他的性情就能改变,他对施施有情不假,但他未必就懂情,未必就懂得如何对待她。
思及此他长叹一声,眉宇间难得流露出些属于父亲的烦闷。
施施才没想到谢观昀会想那么多,她快活地将锦盒拆开,绿绮抱着她的外衣,既不知是该为她披上,还是将外衣先放置在侧旁。
她右肩的伤处颇有些触目惊心,但施施却全然未留意。
她先净了手,然后轻轻地将书翻开。
她掩住唇,小声惊呼道:“竟然是谢贽的《天明集》——”
青萝也好奇地看了过来:“谢贽?这不是始祖的名讳吗?”
陈郡谢氏是世代簪缨的百年望族,其始祖可追溯到三百年前,只是人丁一直不旺,又遭过几次屠戮,唯有他们这一支延续至今。
谢氏今日兴旺靠的也不是祖上的功勋,而是谢观昀的治世之才。
他是天生的财臣,对赋税货殖有着极强的领悟。
现今不说旁系,连本家对这位谢氏始祖的印象都不太深了。
他是史臣,因在乱世著书立作而受到皇帝的亲重,但在为政方面全然比不过后来几位出将入相的先祖,只是有个好声名,官做得也不是十分高。
施施也是在读过他的书后,方才想起谢贽竟是自己的先祖的。
“是。”她的声音里带着些愉快。
绿绮一字一句地念道:“天明集,陈郡谢贽,明历二十三年著……”
谢贽生于天祐年间,病逝于明历末年,他的一生并不长,只经历过两位皇帝的年号,因此别集特意取名为天明集。
不过施施总觉得他是有别的意蕴的,毕竟这位先祖是史家。
“您之前是不是念叨过这本书?”绿绮喃喃地问道。
他这本书偶尔会被人提到,不过都是只言片语,现今还没有人辑佚过。
“架子上还放着他的《史缘》呢。”施施点点头,她小心地翻了翻,发觉里面没有残缺更加惊喜。
她露出一个笑容来,“还以为已经散佚了,没想到齐王殿下这里竟然有。”
施施鲜少会表露出自己对什么事物的偏爱,连她爱读杂书的事都没有几人知晓,也就只有身边的几位侍女因常帮她整理书册才稍知晓一些。
李鄢会在她常常出没的殿阁备上新刊的书,却也不知道她更爱古书。
她这爱好很是隐秘,也不知道齐王是怎么觉察出来的。
施施有些恍神,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在了一起。
她好生地在家养了几天肩上的伤处,将那几本书来回地翻看了十来遍。
青萝拿起那本被她翻到有些褶皱的《史缘》,笑着说道:“姑娘这书已经快要作古了,需要再重订一下吗?”
施施也发觉书上的线有些泛黄,她看着青萝取来针线,很快就将旧线拆去重新装订,杏眸睁得圆圆的,如猫儿般可爱,青萝忍不住揉了揉她的头发。
她轻快地说道:“姑娘看看,是不是又像新书一样了?”
施施笑着应是,她摸了摸肩头的伤处,已经快要痊愈了,只留下了浅浅的痕印,她照常抹着药膏。
因伤到的是右肩不便动笔,她这几日也没有向齐王去信,刚能顺畅抬手就给他写了封信。
她是伏在桌案上写的,瓷瓶里盛着的花瓣被风吹落,恰巧落进了信封中。
施施浑然不知,密封好后便遣人送了出去。
翌日刚好是赵氏的花宴,她照例是要去的,但因伤处刚好,还是向父亲知会过后方才前往。
赵氏家大业大,祖宅更是连山而起,还有一大片湖泊,育着许多品种奇异的荷花,每年夏天都会举办花宴,很是盛大。
赵氏是北地大族,并不重视男女之防,对于年轻儿郎因宴生情也没什么避讳,因此许多青年人都爱来。
施施甫一下马车就被赵氏的表兄表姐接住,刚巧又遇见了云安郡主,几人一道先去了花厅。
云安郡主的父亲是赵氏旁支,偶尔会和本家走动,但她就是单纯来玩的。
“那日你好端端的怎会落水?”云安郡主小声地问道,“现今还发热吗?”
施施知道齐王瞒过了她和明昭郡主,此事被完全压了下来,齐王归京后几日还有传言说他快要回来了。
她也不知道这里面有些怎样的牵扯,她面不改色地解释道:“早已不发热了。船上有水,晚上看不清楚,我也是不小心滑倒了。”
她向云安郡主指了指远处盛放的淡粉色睡莲,柔声说道:“还以为要过些日子才开,没想到今年竟开得这样早。”
施施转移话题的计俩不是很高,但是对云安郡主这样喜欢玩乐的姑娘却很有用。
她今天穿得刚巧是淡粉色的裙子,水袖垂落时晕开大片大片的粉雾,衬得裸露出来的小臂愈加白皙,一张芙蓉面更是比花还要娇艳。
施施往常是不怕水的,但不久前才落水过,因此没有多在水边停歇。
从水边离开后,她隐隐感觉有人在看她,那道视线并不焦灼,而她回过头时却又看不见了,仿佛刚才的视线只是她的错觉。
施施跟着赵氏的表亲们玩了一上午,午间用过膳后又玩了会儿牌才去暖阁休息。
云安郡主刚巧碰见了一位多年不见的旧友,因此没有过来小憩。
暖阁中点了安神香,她睡在榻上,暖阳透过纱帘照在身上,格外得舒适。
施施懒洋洋地解下外衣,单薄的淡粉色纱裙随意地摊开,让她看起来像一朵浅色的樱花。
她睡得香甜,丝毫没有察觉有人进来。
她只是觉得身子渐渐热了起来,兴许是太阳毒辣起来,细白的脖颈上覆着一层薄汗后如凝脂般柔腻嫩滑。
半梦半醒间,施施感觉肩头的伤处莫名地再次疼痛起来。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呆愣地发现肩上的系带被人解开,露出大片嫩白的肌肤。
一双冰凉的手轻轻地抚在她肩头的伤处,毫无热意的指尖像蛇的信子一样,蘸着药膏细细地掠过那道浅浅的痕印,让她忍不住地战栗起来。
看清眼前人是谁时,施施的脸倏然便红了:“七、七叔……”
她的嗓音细细的,像是受惊的小雀。
“嗯。”李鄢的眼睫轻轻地颤了一下。
细碎的日光落在他的眸中,折射出流光溢彩的辉光。
施施想要换个姿态,但坐起后更没有挪移的空间,她轻咳一声:“您不是去扶风了吗?怎么突然回来了?”
他慢条斯理地说道:“前几日就回来过一次。”
那骨节分明的手指仍在她肩头的伤处作乱,被他的指腹温柔地抚过时,施施快被那阵阵的酥麻感逼到发出颤声。
她攥紧手指,竭力地保持冷静。
她不觉得自己意外受伤的事能瞒得过他,也无意主动地告诉他,毕竟是个意外,他正在扶风处理军务,若要因这种小事扰了他也不太好。
但李鄢的心情好像并不好。
他低声问道:“疼吗?”
乳白色的药膏带着些凉意,很快地就化开了,他的动作又很轻,一点痛意也没有。
施施摇了摇头,小声说道:“不疼的。”
但她的肩头还是留下了少许的浅红色掐痕,看着颇有些旖旎。
施施不敢低头去看,也不敢看向李鄢。
她颤抖着手想要自己系好衣带,他却将手覆在了她的小手上。
他的手可以执掌权柄,可以杀人于无形,却独独系不好姑娘的衣带。
施施看着那个歪七扭八的蝴蝶结,忍不住发出一声低笑,略有些紧张的氛围好像一下子就散了。
她笑着软倒在李鄢的怀里,水杏般的眼眸明媚似灿阳。
下一瞬她便笑不出来了,清脆的声响落在后臀,虽然很轻,却带着几分惩诫的意味。
施施的脸颊通红,磕磕绊绊地说道:“你、你……”
作者有话说:
新年快乐!祝大家新的一年每天开心快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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