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心思简单,方才还挨了训,这会儿玩了片刻的灯又快活起来。
“你们要等谁呀?”施施撑着腮问道。
她伸出手拨动了一下小灯,看着它在长椅上滑来滑去, 像在水面上一样。
朱筠柔声说道:“等我兄长。”
她是个很内敛的姑娘, 话很少,人也娴静。
她偏过头,有些羞涩地问道:“姑娘呢?”
施施看出她找话题不易,于是絮絮叨叨地讲了起来:“等一个朋友, 她父亲是我母亲的堂兄弟,所以也是我的表妹。”
她顺势和朱筠讲起日前游船的事, “夜间行船不必管太多,只要跟着天上的星子走就是,船愿意飘到哪里就是哪里。”
齐王忽而低笑一声, 他缓步走入水榭中:“姑娘真是有勇有谋。”
施施听出他是在揶揄她,转移话题道:“殿下要等的人还没过来吗?”
不知是不是因为他的容貌肖似李鄢,她看着齐王总觉得有些亲近, 诸王杀夺激烈, 他又是个格外容易招致危险的, 她明白自己应该离他越远越好, 但他生得与李鄢实在太像。
加之那个纷乱又旖旎的梦魇, 施施不禁有些迷惘。
她至今仍不知晓在梦中为她温柔梳发更衣的人是谁,难道会是他吗?
齐王伸手递给她一张信笺,轻声说道:“马上就过来了,倒是姑娘要等的人可能来不了了。”
施施打开信笺,看到云安郡主说临时有事先回府的笔迹,上扬的唇角渐渐落了下来。
齐王神情微动,望了眼她的脸庞,耐心说道:“不如见见我们的这位客人?”
她与齐王还没有相熟到这个地步。
施施刚准备说“不必了”,那人便走进了水榭里。
朱筠站起身,带着几分欢快地唤道:“兄长。”
待到那人进来后,她礼貌地含笑介绍道:“这是我兄长朱策,现今在翰林院供职。”
朱策的装束与齐王类似,但是文气要更重一些,隔得远远的,施施就能觉察到他衣上的幽幽檀香,隐约掺杂书卷与青竹的气息,意蕴深远。
她也跟着朱筠站了起来,看清朱策面容的瞬间,她直接愣在了原地。
施施惊异地唤道:“先、先生……”
朱策像是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她,他眉头微挑,淡淡地说道:“好久不见,谢姑娘。”
听闻他声音的刹那,她幼时的记忆全部回笼。
小时候他也是用这样平淡的口吻讲书的,在施施对圣贤书的倦怠快达到极致时,这个父亲随处找来的替补先生,竟让她对学问重新燃起了兴趣。
朱策做什么都不甚在意的样子,但讲书却很有趣,多么无聊的东西在他口中都能变得生动起来。
她那时很不好学,琴棋书画样样不通,继母怜惜她年幼,还特地向父亲请求免了她学琴。
施施年纪还小,一看学琴能免,便连旁的也不愿学了。
直到遇见朱策这位年轻先生,方才又开始乖乖读书,谢观昀难得管了回她的事,强令她将原本学琴的时间也拿来学书。
她整日浸在学海里,倒也略微有些长进。
施施是感激他的,如果不是朱策,她或许真的要被养得一无是处了。
他入朝为官后,她就没有再见过他,没想到竟会在今夜遇见。
齐王眉目舒展,勾唇道:“姑娘与我家真是有缘。”
兴许是与家人在一起,他的神情竟有些放松,施施心中欢喜,并没有留意到他的说辞与情绪转变。
朱策是专意来见妹妹的,大抵有许多亲近的话要说,因此施施还是打算稍作回避,但她离开后齐王却跟了上来。
他身侧跟着个幕僚,正执着一串葡萄不着调地享用着。
那幕僚快步走来:“殿下,您慢点走。”
齐王却已经大跨步地走到了施施的侧旁,他将那盏小灯递给她:“走得这样快,东西都忘了拿。”
她接过那只小船似的灯,眼中也渲染上了浅金色的光芒。
“谢谢殿下。”施施轻声说道。
他像个长辈般陪她在水边散步,温声问道:“那些书看得如何?若是有什么想看的,与我传信便是。”
府中的花灯已经尽数点燃,不远处人头攒动、热闹非凡,只有他们这一方夜凉如水。
但云安郡主不在,她也没有过去赏看的兴致。
“原先也不知道,朱策竟做过你的先生。”齐王调笑似的说道,“我这表弟现今在翰林院任职,稍管些国史修撰,手中的书册又多又杂,放都放不下,这书也是他赠予我的。”
施施睁大了眼睛,她望向他:“先生竟做了史官吗?”
“也算是。”他顿了顿,但又想到她还是个小姑娘,也没想太多,“现今也就翰林院还能算是净土,专意做学问倒是一门好出路。”
“天祐皇帝与明历皇帝几人记得?”齐王难得表现出几分文气,“可你家那位写作《史缘》的始祖谢贽,也算是名垂青史了。”
施施的睫羽微颤,她笑得和柔:“殿下通透。”
她捧着小灯,暗自回想着他方才说过的话。
他似在暗示朝野政治压抑,但他一个封王,总归是不用忧心这些的吧。
在那个近乎如同前世般的梦魇里,她死得太仓促,连这期间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现今亦是迷茫得厉害。
施施心知这些也不是她该忧心的事,她只是想找寻一个答案。
原来她以为改变梦魇中既定的命运就能万事大吉,万万没有想到梦魇中会出现新的情景。
兴许要过许久它才会变为现实,她却不敢无动于衷。
与其因为害怕宫闱倾轧之事而逃避,她还不如勇敢地去看看这些事到底是怎样发生的。
或许,她也可以主宰自己的命运。
*
施施和齐王回去时,朱筠已经离开,朱策孤身站在水榭中,姿容影影绰绰,广袖被夜风拢起,有几分隐士姿态。
“先生。”她轻声唤道。
朱策回过身,不着痕迹地看了眼齐王,而后才低声应道:“嗯。”
“书读得如何?”他轻声说道,就像幼时的每个清晨一样。
施施也像以往那样认真地答道:“先前看了许多今人的新著,最近在读《天明集》,始祖言语晦涩,有些地方学生读得不是太懂。”
朱策低声道:“你有心向学,这是好事。”
“若是有不懂的,可以向我传信。”他的双手交叠在一起,“不过我也只是一家之言,若能自己思索找到答案,自然是更好一些。”
他的双手苍白,腕上带着一串佛珠,蕴着些许檀香。
本朝崇道佛事衰微,也有只有雍王李鄢会明晃晃地摆出自己对佛寺的青睐。
施施微怔了一下,她移开目光,简单问询了朱策一些问题后,他便先行离开了。
月照西天,她也和齐王作别离开。
夜深时施施还在翻看《天明集》,青萝将她带回来小灯重新装饰了一番,放进琉璃罩子里,好让它能燃得更久一些。
朱策的言辞简略,却给她了一些奇异的灵感。
“谢贽早逝,实在可惜。”他喃喃地说道,“这是明历帝的话,知天命的年纪,也称不上是早逝了。”
她这位先生最善于启发学生,只言片语便能拨开迷雾,让她脑中纷乱的思绪清晰起来。
谢贽虽只历两朝,但在天祐帝时就已经崭露头角。
明历帝是其幼子,他的上位一直都是个谜,正史野史众说纷纭,又多有隐晦,因此现今也没个定论。
他的长兄惠庄太子在即位前夕意外病逝,本就疾病缠身的天祐皇帝听闻噩耗后,哀毁过度晏驾,但他上面仍有几位强势的兄长,任谁也没想到的是原本与帝位没有半点干系的明历帝,竟在平定长安的叛乱后登上了皇位。
史事中的细节尽数被隐去,连谢贽这位亲历者本人的文章里都没留下些痕印。
他将集子直接分为两册,上册天祐,下册明历,偏偏不肯对这中间的史事多加笔墨。
施施不肯死心,她又细细地将谢贽在天祐末年的文章看了两遍。
在末页他轻描淡写地写了一则诗谣:“草木萌牙,长安杀。”*
她琢磨着这句话,左思右想也没想明白,索性将书合上先去睡觉。
翌日醒来后施施本还想继续读书,宫人却来人说张贤妃有疾,她匆匆准备入宫,到殿前时却被内侍拦住。
正当她想要问询些什么的时候,殿内传来了霹雳般的巨响,她推测至少得是一个两尺高的物什。
施施掩住耳朵,心想殿内的人八成是皇帝。
她昨夜没有睡好,梦里都是谢贽与明历帝,受惊后步履虚浮,眼前一阵阵的晕眩,在快要摔倒时,一双冰冷的手突然扣住了她的手腕。
他微微俯身将她拉起,声音冷淡地说道:“小心些。”
施施这才发觉许多人都赶了过来,萧贵妃被侍女扶着匆匆登上台阶,远处的轿辇好像是楚王的。
李鄢神情淡漠,低声向内侍说道:“送这位姑娘先去偏殿。”
他像是对待陌生姑娘般疏离,如果他方才的姿态不那么熟稔或许会更有说服力。她在心中暗想。
作者有话说:
*改编自《晋书》卷五十九:“草木萌牙,杀长沙。”
第四十八章
施施心中不快, 她甚至没有言谢,就径直去了偏殿。
昨晚没有睡好,额侧的穴位忽然突突地疼, 她拢在袖中的手指收紧, 眼前浮着一层薄薄的雾气,连视线都有些模糊。
她说不清方才心里到底是什么感受, 只是想从他的视野里逃开。
不想见到他。
冲动过后施施又有些后悔,她不该那般任性的,方才殿前那样多人,若是有人看出什么端倪就不好了。
但如果什么都不做, 这股气就会一直在她心里憋着。
她倚靠在榻边, 按在桌案上的葱白般的手指收紧又舒展,像是纠结到了极致。
李鄢的面容隐匿在薄纱下,看不出情绪。
周衍凝望着施施离去的身影,总觉得这小姑娘快要哭了, 不觉有些忧心。
他欲言又止地看向李鄢,还没开口就听见他轻声说道:“先进殿吧。”
李鄢的语气平和, 像是丝毫情绪波动也没有。
宫室中静得近乎死寂,高大的瓷瓶碎裂后,如冰面般炸成无数大大小小的碎片, 一直迸射到外间的矮几旁。
跟在他身后的众人亦是屏息凝神,连大气也不敢出。
侍从全都留在殿外,而殿内本来的宫女内侍也早都被屏退, 只有李鄢的身边仍跟着许多随扈, 小心地引着他向里间走去。
他的神情漠然, 见到皇帝冷笑着从内室走出, 也仍是一副冷淡的模样。
“好, 真是好得很!”皇帝厉声说道。
他像是怒极,连手背上还在淌血的伤口都没有留意到,鲜血滴落在地上的瓷器碎片上,发出粘稠的声响,但谁也不敢上前,谁也不敢去提醒他。
皇帝鲜少会这般震怒。
“你们来干什么?”他环视过几位皇子和萧贵妃,迁怒地低斥道,“谁叫你们过来的——”
李鄢的眼帘低垂,清冷昳丽的面容平静得令人惊心。
他像是个局外人一般,静默地抚着指间的玉扳指。
太子焦灼地盯着他身旁的周衍,暗里向他示意,让李鄢赶快说些什么,但周衍比李鄢还不动如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在李鄢这受挫后他又紧忙看向了萧贵妃,却不想萧贵妃的脸色亦有些僵硬,她默默地低了下头,美丽的眼睛里神采摇晃,像是藏着朵衰败枯萎的花,就是不知有几分是装出来的。
再看那平日里最折腾的楚王、齐王,比鹌鹑还要安静。
怎么?难不成他们想让他去做这个出头鸟?
太子硬着头皮上前说道:“父皇,您的手受伤了。”
皇帝阴冷的目光紧紧地盯着他,半晌才接过他递来的帕子,按在手背上。
“你倒是个孝子。”他冷声说道。
太子不敢吭声,拱手悄悄地向后退了半步,姿态恭敬谦卑到了极点。
皇帝坐在太师椅上,等到血流止住后,用杯盏中已经凉透的茶水浸湿帕子,自顾自地擦净了手背上的血痕。
太子是再不敢出头了,天知道知晓今晨发生的荒诞事后他受了多少惊。
自九皇子降世后宫中已经十余年没有婴儿的哭声,毕竟皇帝的年纪已经大了,早些年还令御医调理过,近年他自己也没这个心思了。
半截身子入土的人,还妄想着什么?连他也不过只有一个独子而已。
起初皇帝纳萧婕妤入宫时,他就觉得荒唐,皇帝这是要将他一手扶起的萧氏的脸往哪搁?让萧贵妃和太孙妃如何自处?
哪成想这姑娘竟让皇帝这棵老树开了花——
先前听闻萧婕妤那处频频传太医时,他就觉得有些不对,但是皇帝亲自召见的,那些医官也都是皇帝自己的人,纵是他也没法窥探更多。
直到昨夜她又传太医时,风声才渐渐走漏了出来。
她竟是怀了龙胎,还已经有些时日!
但旋即便传来萧婕妤见红的消息,皇帝寸步不离地守在她的殿里,清早便去见了张贤妃,他最宠信的内侍跪在他身前,连头都叩烂了,他也没有理会。
太子幼时见多了这样的事,万万没想到自己都快要做祖父的年纪,皇帝竟还能怒发冲冠为红颜。
他早就过了忧心年幼弟弟会分走父皇宠爱的年岁,他只是觉得荒唐,张贤妃是嫔妃中少有的恬淡处世,纵是专宠的时候也从未暗中谮诬过旁人,还暗中帮助他许多,她管理六宫时更是井井有条,谁也挑不出错。
皇帝竟会因一个新宠而这样待她!饶是太子深知父亲薄情,也有些无力。
故此在收到张贤妃传信时,他当机立断就赶了过来,他有预感她不会只给她一人传信,但他绝对是最需要她的信任与保护的人。
皇帝性子心情不定,生气时也就只有张贤妃和李鄢的话听得进去。
太子暗暗想到,也不知那孩子最后留住了没有。
他暗里瞥了李鄢一眼,他依然低着头摩挲着指间的玉扳指,心思好像全然不在这殿中,不知飘到了何处。
太子不禁有些恼火,他这个弟弟什么都好,就是对什么事都不上心。
宫闱中的事哪件是孤立的,这厢皇帝要是一气之下废了张贤妃,赶明兴许就要废了他这个太子,这可是危急存亡的紧要关头,他怎么还抚着那枚玉扳指不放呢?
皇帝又浅酌了杯冷茶,他像是自嘲般地笑了一下。
“十来岁的时候就有和尚说朕子孙缘浅。”他喃喃地说道,“朕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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