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两人要吵起来,施施缓缓地坐直了身子。
她笑容恬淡,向明昭郡主问好。
明昭郡主方才的气焰瞬时熄灭了许多,她的眉毛高高地挑起,乍然转变神情,气还有些不顺。
“你父亲好些了吗?”施施轻声问道。
她的言辞很委婉,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样温柔。
明昭郡主是见惯了炎凉世态的,听她语气如此和柔,心神有些微动。
“好了许多。”她也忍不住温声回道,“多谢姑娘关怀。”
施施的手肘撑在膝上,她盘着腿柔声说道:“那就好。”
云安郡主见明昭郡主突然这般,也有些惊异,原来她这表姐也是会好好说话的啊——
两只船顺着溪流悠悠地前进,三个姑娘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些什么,施施喜欢拨弄水面,她撩起清水向着远方洒去,袖摆因之也被濡湿。
抛开贵女的身份后,她们只是寻常的年轻姑娘。
“听说你叔叔快要回朝了。”云安郡主软声说道。
她的袖摆如云朵般层层坠落,轻纱似的薄柔绸缎盖在施施的面庞上,让她生出几分如梦如幻般的错觉。
明昭郡主恹恹地说道:“是啊。”
诸王中只有楚王与齐王是同胞兄弟,施施一直以为他们关系很好,现在想来或许也不尽然。
“他在凉州吃了快一年的沙子,你可别去招惹他。”明昭郡主叹息一声。
“我去招惹他作甚?我有那个胆子吗?”云安郡主愤愤地说道,“你不也在灵州吃了些年的沙子吗?”
施施被她们的话逗笑了,她撑着手臂坐直身子。
“他是什么样的人?”她笑着说道,“你们都见过他吗?”
谢家与诸王来往甚少,连带施施也对几位皇子印象不深,以前她连楚王和齐王都分得不太清。
“人是生得极标致……”云安郡主缓声说道,“就是性子不好。”
明昭郡主冷笑一声,“何止是不好,他除了那张脸可以说是一无是处。”
施施不禁有些好奇,暑气消减,夜风凉凉地拂过她的面庞,船只掠过金明楼侧旁时,她忍不住站了起来。
她张开双臂,当风止住时,她下意识地收回了手,但弩/箭还是刺穿了她的右肩。
鲜血喷涌出的刹那,施施的脑中响起了阵阵的轰鸣声。
身躯坠入水中时,所有的嘈杂都消弭了。
作者有话说:
第四十四章
施施的身躯滚烫, 她无意识地喘息着,想要将身躯蜷缩起来。
但她肩头的伤处刚刚处理完,为此侍女不得不紧紧地按住她, 防止伤处再次裂开。
“轻一些。”一个男声在她耳畔响起。
他的声音很好听, 带着玉石般的质感,略微有些凉意, 但也并非是冰寒的。
施施在高热中艰难地睁开眼,她的发丝被冷汗浸湿,凌乱地贴在潮红的脸颊上。
“疼……”她的嗓音细弱,又有些喑哑。
那人似乎愣了一下, 他快步走了过来, 俯身问道:“怎么了?”
施施的手无力地垂在榻边,内室中尽是药气,只有眼前人身上的疏冷香气格外蛊惑人心。
他像是明白了她的意思,轻柔地握住了她的手。
他低声哄道:“很快就不疼了, 药劲上来就没事了。”
施施的视线有些模糊,她张了张嘴, 但喉间却只溢出了破碎的颤声。
她似乎将他误当成了亲近的长辈。
“没事的,囡囡。”男人有些无措地扶抱住她,他温声哄她, “叔叔在这里。”
她尖尖的下巴抵在他的肩颈,他的身躯比她绷得还要紧,他近乎是颤抖地揽住她。
等到施施又昏昏地睡过去, 他方才抽出身来处理余下的事宜。
“殿下, 是雍王那边送来的。”侍从恭顺地呈上信笺, 不敢抬头去看他风雨欲来的阴郁面容。
齐王与楚王是同胞兄弟, 他生得比兄长俊美许多, 命途也比兄长坎坷许多,甚至可以说有些不幸。
自从皇帝令他插手督察后,他一介风流皇子不得不踏上了刀尖舔血的日子,短短几年就在朝野内外树敌无数,偏生他这般勤勤恳恳,还在父皇那儿落不到半点好处。
今次回京他是特地选的水路,为的就是防止暗杀。
哪成想都到了天子脚下、王府门口却还是意外遇袭,更意外的是还将侧旁闲游的贵女也一并带下了水。
小姑娘好端端地出来夜游,竟因他遭了这般大难。
听闻同游的是两位郡主,他更觉不妙。
可千万别是萧氏的姑娘……
看完信笺后,齐王的脸色愈加难看。
他低声说道:“全都如实告诉他,别有半句虚言。”
“是。”侍从咬紧牙关说道。
他的指骨泛白,将信笺捏出痕印来:“雍王若是回京,立刻告诉孤。”
旋即齐王又回去了里间,侍女执着帕子轻轻地擦拭着少女的面庞,他仔细地端详着她的面容,越瞧越觉得像某位故人。
片刻后他灵光乍现,深吸了一口冷气。
府中的幕僚听他传唤,匆忙地赶了过来,隔着一层玻璃屏风,施施的面容显得有些朦胧,他不敢抬头,在心中暗自叫苦。
这殿下才因风流韵事被下放凉州一年,怎么刚刚回京又与姑娘牵扯上了?
齐王知他想偏了,按捺住脾气才没发怒。
“孤留你在京中坐镇,不是让你吃白饭的。”他压低声音说道,“现在给孤仔细看看,这是不是谢氏的姑娘。”
那幕僚冷汗涔涔,睁大眼睛看向施施,手中的帕子险些落在地上。
“是、是……”他面色难看,“是卫国公谢观昀的嫡长女……”
齐王的眉头紧紧皱起,但他到底没说什么。
*
施施是后半夜才醒过来的,她身上的高热未退,意识却渐渐地清醒了过来。
发生了什么?她的思绪纷乱,模模糊糊的。
昨夜她与云安郡主去泛舟玩乐,意外遇到了明昭郡主,路过金明台时夜风很舒服,她忍不住站在船上张开双臂……
然后她好像就被弩/箭射中落进了水里。
施施扶着额缓缓地坐起来,侍女见她苏醒急忙扶起她:“姑娘小心些,您肩头受了伤。”
她的脑中混沌,听侍女的话才发觉肩头缠着白布,内室中还蕴着浓重的药气,药劲太大了,她没感觉到痛,只觉得麻木得厉害,右肩仿佛已经不是她自己的了。
“这是哪里?”施施环视了一圈。
雕梁画柱,雍容华贵,内室布置得极精美,却又不是李鄢惯常选用的风格。
她知道他近几日不在京兆,也没幻想醒来后会见到他。
只是方才梦见了他,仍有些怅然。
在梦里他温柔地哄她,还会唤她囡囡,握住他手掌的触感太真实,她还以为他真的回来了。
自行宫归来后,他们的关系好像走入了一个奇异的圈子里,李鄢借楚王之口将宫闱倾轧告知于她,他让她看清了光鲜之下潜藏的黑暗与阴谋,也让她知晓了他所身处的是怎样步步为营的危局。
兴许这一刻是万人之上,下一刻就是万劫不复。
他只是想保护她。
梦魇中他亦是隐忍多年,一步步地将昔日死敌逼入绝境。
不会有人知晓他淡漠俊美的容颜下是怎样的残忍冷酷,也不会有人知晓他是踏着多少故人的尸骨走向至高权势。
李鄢是无情惯了的人,纵然有心要护佑她也会顾虑良多。
施施知道自己应该更懂事些,但她还是有些失落。
这种情绪悄无声息地在暗处蔓延,只要不去想就没事。
侍女细细地擦过她的指缝与掌心,温声答道:“这里是齐王殿下的府邸。”
“齐王?”施施的杏眸微动,她忽然想起昨夜两位郡主聊起的正是他。
她觉得自己的问话有些呆,“他回京了吗?我怎么会在这里?”
却不想她的话音刚落,那男人就掀起珠帘缓步走了进来。
他身着一袭月白色的长袍,腰佩玉带,头戴金冠,那张俊美的面容白皙如霜,盈着几分剔透的晶莹美感。
最令人移不开眼的还是那双清澈的眸子,黑白分明却又灵动澄净,像是少年人才会有的眼瞳。
施施的吐息一滞,她的心跳在那一刻好像止在了原处。
他生得与李鄢太像,连给人的感觉都十分相像,有那么一刻她差点要唤出声来。
而看见他袖中探出的细白手指时,她一下子就想起了梦魇中的那人……
怎么会这么像?
施施的手掌撑在榻上,她的掌心沁着些惊出的冷汗,在齐王走近时她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半分,但脑袋却不小心磕碰到了床柱上,这突然的痛意让她渐渐没那么紧张。
她眼泪汪汪地揉了揉头发,很不好意思地向他问好。
他轻笑一声,温声说道:“让姑娘受惊了。”
在诸王中他排行第五,比李鄢还要年长几岁,但气质却很像青年人,甚至带着些令人如沐春风般的温和。
施施的乌发被简单地束了起来,露出来的小脸泛着潮红,似灼灼的桃花,又似盛放的芙蓉,娇美姝丽,杏眸中盛着一泓清泉,明亮得惊人。
齐王错开她的视线,耐心地向她解释了今夜发生的事。
她却好似对此类事已经很是熟稔,不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她甚至还有心情问道:“您向我父亲说过了吗?”
齐王微微颔首,温声说道:“刚遣人向府中送过信。”
“那就好那就好。”施施眨了眨眼睛,接过侍女递来的杯盏浅浅地饮下些淡茶。
她低着头,仍是不太敢看向齐王。
他没明白她连刺杀都不畏惧,怎么莫名地不敢看他?他看起来像什么洪水猛兽吗?
“再睡片刻吧。”齐王轻声说道,“天明时就送你回府。”
施施乖顺地点点头,她寻了个舒服的姿势,阖上眼后柔声请侍女为她读两页书。
他从架上取了本诗集递给她,她看了一眼眸光微动,却并不明显。
见她熟睡后,他方才离开。
齐王走出内室后摇了摇头,他低声说道:“胆子真不小。”
幕僚摸不着头脑,迟疑地问道:“殿下,您方才说什么?”
齐王被他坦然的愚钝气得想笑,笑骂道:“也就孤这里还容得下你的蠢物,别说太子雍王,就算楚王也受不了你这脑子。”
幕僚嘿嘿直笑,像是受了天大的赞美:“殿下宅心仁厚。”
齐王边向书阁走,边向侍从问询道:“雍王那边如何?”
侍从战战兢兢地将新传来的信笺呈上,眼看着素来温和的他动了怒气。
“照他的意思,合着被刺杀也是本王的过错了。”齐王感觉额侧的穴位突突地疼,他的手指轻扣在桌沿,指骨白得近乎透明。
在皇子中雍王瞧着最低调,却也是最强势的那一位。
他们二人尤其不对付,他沦落到凉州就是李鄢的手笔,眼下归朝遇刺他势必还要做文章……
李鄢看不上他风流做派是二,拿他杀鸡儆猴震慑诸王才是一。
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器皿。
书阁中的侍从皆垂着头屏住呼吸,只有方才那幕僚谄笑地说道:“殿下消消气。”
齐王眉宇间略带倦意,他整夜未眠,天亮以后还要进宫,就算是想要安歇片刻也来不及。
他亲自去架上寻了几本孤本,向侍从吩咐道:“送谢姑娘回府时,一并赠予卫国公。”
那幕僚插话道:“殿下,卫国公是财臣,不喜舞文弄墨的事儿,您还不如送些瓷器玉器,我记得库房还有一只天青釉的瓷瓶。”
齐王冷淡地看了他一眼:“孤离京的这一年,你除了吃睡当真是一件事没干。”
“受伤的是谢姑娘,她喜欢便是。”他仔细地翻了翻书页,确定无误后放进盒中。
幕僚放下手中的折扇,上前取来绸缎妥帖地垫在木盒的底部,然后用丝带将木盒小心地缠起来,献宝似的呈给齐王,他困惑地问道:“谢姑娘竟然爱读书吗?”
齐王拿起折扇在他头上敲了一下,“你也就这点用处了。”
“试试总归不会错的。”他低笑一声,“况且以孤的声名,若是赠予谢姑娘耳珰步摇,明日卫国公就要来寻事了。”
幕僚摸了摸头,隐晦地说道:“殿下有所不知,卫国公待子女甚是冷淡,尤其是这位早早没了生母的大姑娘,先前太孙三番五次想夺来东宫藏娇正是她……”
他渐渐止住,觉得在齐王跟前这样说不太好。
齐王的神情却微微变动,他沉默地将木盒取走,状似无意地问道:“那刺客审讯得如何了?”
听他突然问话,本就死寂的书阁更加沉静,连那幕僚的神色都肃穆起来。
齐王的指尖轻点在桌沿,他站起身低声说道:“罢了,孤亲自看看去。”
他的步履轻快,不像是去审讯刺客,反倒像是去听曲赏花。
*
施施年纪小,比齐王预想中嗜睡很多。
日上三竿时她才悠悠地转醒,她向侍女软声问道:“姐姐,几时了?”
她的笑颜明媚,连女子也要为之沉醉。
侍女怜惜地用帕子擦了擦她的脖颈,“已经快要正午了,姑娘。”
中途她为施施换过一次药,伊始时侍女以为她睡得很沉,愣是没有被疼醒,换完药后才发觉施施一直紧咬住下唇,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只有眼眶中盈满了泪水。
那样的眼神是很能激发人的母性的,就像朵花,让人想要去呵护怜爱。
施施在侍女的帮助下披上外衣,她踩着木屐,像独臂的侠客般从内室走出。
因右肩的伤处还未愈合,她的衣着颇为古怪,但她自己好像很喜欢这样。
施施挥了下衣袖,想要表现出几分超然的飘逸之气,却险些被绊倒。
那幕僚想笑但是又不敢,只得用折扇遮掩住面庞,礼貌地伸出手臂请她在必要时扶住自己。
他觉着这位姑娘跟传闻中很不一样,本以为是有些骄矜或者清高的,没想到竟像个孩子一般。
施施放慢了步子,总算没有再在平地上摔倒。
她很自然地在上马车向众人告别,就像是拜访完友人后归家一样。
齐王没能看着她离开,他在清徽殿觐见皇帝,足足与翰林学士们汇报了一整个上午,好在之前已经参上过几回文书,不然夜色降临时他也别想离开。
皇帝没有问询他昨夜遇刺的事,也没有管他舟车劳顿是否需要先休歇片刻,只是令他将这一年间在凉州查的几件大案反复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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