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晚晴惊诧了一瞬,道:“会不会是歹人有意为之?”
王贺年道:“我们也是这样想,但官府的人说,工头是因为喝多了不慎坠河……但小人认识工头多年,他一贯处事谨慎,万不可能在面见将军的前一晚,喝得酩酊大醉……”
厅中沉默下来。
宁晚晴心头沉了沉,但还是继续问道:“所以,你们便没有继续上报了?”
王贺年面色有些苍白,道:“公子和夫人一看便是贵人,哪里知道我们这些底层工匠们的难处呢?你们觉得我们没用也好,没出息也罢,但大家出来干活儿,无非是想多挣点儿银子,过上好日子。工头的下场,大伙儿已经看见了,谁都不想再赔上一条命。”
“况且,后来工部改进了图纸,让我们在处理船身和船底之时,多做一次加固,于是我们就想,这毕竟是北疆的战船,玉辽河又是我大靖最重要的一条防线,若是大官们都觉得不需要换木料,那我们这些平头百姓,瞎操心什么劲儿呢?于是,大家伙便歇了之前的心思,按照这新图纸开始施工了。”
赵霄恒眸色很暗,道:“所以,你们便抱着这样的侥幸心理,制了近两百艘战船!?”
王贺年抿了抿唇,终究是点了头。
赵霄恒:“你们有没有想过,若是战船出了事,不单是我方将士会全军覆没,敌人会横渡玉辽河南下,战火将点燃整个大靖!”
王贺年忍不住缩了缩身子,道:“公子息怒!这……我们之前做航行测试的时候,大部分都好好的,就算有渗水的问题,都已经加固了,没想到一下玉辽河,船散得那么快啊……”
“没想到?”宁晚晴最是痛心的是那些保家卫国的战士,气得站了起来,道:“你这轻飘飘的三个字,就让五万将士丧了命!”
王贺年浑身微颤,不敢直视宁晚晴的目光,他嚅喏道:“小人自知有罪……但这些事,并非我一人之过啊!”
就连一贯冷静的于书,听到这里都气得踢了王贺年一脚,“事到如今,居然还敢狡辩!?”
王贺年吃痛地哀嚎一声,忙道:“小人并非狡辩!就算战船渗水,那两百艘船,也不是同时沉的!战船出发都有先后批次,若是先头出发的士兵们察觉战船有异,只要及时改乘小舟或奋力游水而归,是有机会告知后排战船,让他们及时掉头回岸的!”
赵霄恒紧紧追问:“那为何战船一艘接一艘的沦陷玉辽河?北骁军之中,不乏水性极好之人,为何几乎无人生还?”
王贺年神色复杂,道:“小人斗胆猜测,可能与、与士兵们染病有关!”
赵霄恒:“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贺年低声道:“小人与另外两名船匠,无意间被关入了仓库。小人那时饿得厉害,便大着胆子,在仓库里偷偷找吃食,谁知找了几十个麻袋,里面的米都发霉了!”
此言一出,赵霄恒和宁晚晴都变了脸色。
王贺年继续道:“小人这才想起来,那些日子总有若干将士身体不适,严重者上吐下泻,而轻微者则没精打采……军医一直说是水土不服,但小人觉得,兴许是将士们吃了这些粮食,才会染病的!”
王贺年的话说完了,赵霄恒只觉心被人狠狠揪了一下,若是陆战,将士们兴许还能坚持,但若是落了水……结果可想而知。
赵霄恒问:“当时有多少人染病?宋将军可知道?”
王贺年道:“具体的人数小人不知,但小人听看守的士兵说,监军不让报告宋将军粮食霉烂之事,说是怕动摇军心!所以说,这战船渗水,溺亡将士之事,罪责并非全在我们!公子和夫人大人有大量,给小人一条生路吧!”
宁晚晴忍不住问道:“当时的监军是谁?”
于书解释道:“就是现在的户部尚书——欧阳弘。他不但负责供给玉辽河一战的军粮,还受官家所托,前来监军。”
宁晚晴将所有的线索串了起来,心头沉甸甸的,她看了赵霄恒一眼,但赵霄恒似乎有些失神,眉头紧紧拧着。
宁晚晴定了定心思,对于书道:“先将人带下去,好生看管。”
于书应声,便将那王贺年拖了下去。
厅中只剩下宁晚晴和赵霄恒两人。
宁晚晴走近了他,下意识握住赵霄恒的手,却发现他的手寒冷如冰,没有丝毫温度。
赵霄恒眸色深深,语气里是深深的自责,“我早该想到的……”
宁晚晴看着赵霄恒,“殿下是指粮食霉烂一事?”
赵霄恒:“我曾听说士兵们到了玉辽河畔后,总有些水土不服,所以,便查了玉辽河一战前后的细节,工部主修战船,在战船修缮好之后,便被户部借去,用来运送军粮……若按照王贺年所说,这战船在试航之时已经渗水,那一路修补着北上,必然会导致军粮受潮、霉变。”
“运送军粮不力,这是多大的罪名?无论是担罪,还是补缺,欧阳弘都承担不起。所以,这些坏了的军粮,还是成了将士们的口粮!欧阳虎一面安排军医散播水土不服的谣言,一面以稳定军心为名,来掩盖这一场事故。”
赵霄恒只觉痛心疾首,“北骁军的将士们骁勇善战,五万人,足足五万人啊!怎么会全军覆没?”
他们拖着病弱的身子坚持抗敌,但以次充好的战船,却将他们推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本就虚弱的士兵们,一旦落水,便会被冰冷的河水刺激到五脏六腑。
病情加剧之下,他们便会失去自救的能力,要么被敌人杀死,要么被玉辽河吞噬。
赵霄恒想到这里,心脏忽然剧烈地疼痛起来,几乎不能呼吸。
宁晚晴心疼地抱住了他,“殿下,都过去了。”
赵霄恒闭了闭眼,半晌之后,才声音低哑地开口:“是啊,都过去了……那五万士兵早已经死了,他们没有死在敌人的兵刃之下,却死在了滔滔河水中、死在了自己人手里!除了他们的父母妻儿,谁还会记得他们?”
“还有我舅父……他忠君爱国,为大靖立下了汗马功劳,一生未娶,亦无子嗣,却替那些人背了十几年的罪名!”
“而那些人,如今还活得好好的,他们凭什么?”
宁晚晴紧紧抱着浑身颤抖的赵霄恒,道:“人人都说‘公道自在人心’,可公道为什么只能在人心?公道就该在青天之下,大道之上,如郎朗山河,昭昭日月,引人追寻,无处不在。”
“殿下在九龙山之时不是问过我,愿不愿意与你同行么?答案是,我愿意。”
“我会陪着殿下探寻真相,讨回公道,我相信终有水落石出、善恶得报的时候。”
第82章 老狐狸
京城的天气一日暖过一日, 而南方的敖城却下起了雷雨。
淅淅沥沥的雨,浇得驿夫满身湿透,但他依旧顶着暴雨到了将军府门前。
待叩开了将军府的门, 驿夫将一封信呈给了将军府的下人,一炷香的功夫后,驿夫便被管家亲自领进了门。
管家带着驿夫一路去往偏厅,驿夫这是第一次入将军府,还未及感叹将军府的奢华,便被带到了这座宅子的主人面前。
管家欠身,“将军, 人已经带到了。”
薛弄康手中握着薛颜芝寄来的信件和信物,面上浮出焦急之色, “这信是什么时候收到的?”
驿夫连忙答道:“今儿一早送来的,小人见盖了太尉府的印, 不敢耽搁, 便立即送了过来。”
薛弄康皱着眉,“除了这封信, 可还有别的?”
驿夫想了想,道:“回将军,没有了……这信是加急的,但因这段日子南方雨水充沛, 道路泥泞难行,恐怕是迟了两日才到。”
薛弄康面色一沉。
迟了两日,那颜芝便会多受两日的苦!
管家见薛弄康面色不善, 便一摆手, 让驿夫出去了。
官家:“将军,大姑娘是不是出事了?”
薛弄康将信递给管家, “你自己看!”
管家接过信纸,引入眼帘的便是一片鲜红,不免吓了一跳,待看完全文,自然也变了脸色。
“这……姑娘被官家扣下了,怎么京城那边一点消息也没有?是不是咱们的暗桩都被拔了?”
薛弄康面色发青,道:“不是被拔了,是被人施了障眼法!”
官家顿了顿,下意识问道:“将军的意思……难道是皇后娘娘?”
“除了她还有谁?自从她入了宫,便高高在上,目中无人,我本以为她在京城,好歹会顾着骨肉亲情,帮忙照料颜芝一二,没想到,她居然让颜芝当了赵矜的替死鬼!”
薛弄康说着,气得一把将茶盏拂到地上,噼里啪啦的响声,惊动了周边。
“这么大年纪了,怎么做事还如此浮躁。”
苍老而沉稳的声音传来,一下便抑制住了薛弄康心头的怒气。
他不由得站起身来,对迈入房门的老者恭谨拜下,“父亲。”
薛茂仪身量高而瘦,颧骨高高耸立着,双目周边布满皱纹,看似平静和蔼,实则透着精明,他穿了一袭灰色长衫,看起来平平无奇,若旁人见了,一定想不到这位便是权倾朝野的太尉大人。
薛弄康见了薛茂仪,仿佛成了一只被拴住的虎,他主动上前,扶着薛茂仪坐下,又呈上了信件。
“父亲,您看,这是颜芝派人送来的信,颜芝自幼丧母,本就可怜,儿子又常年领兵在外,也没能多照顾她,她如今身陷囹圄,若不是委屈至极,她又怎会写下血书送回来?”
薛茂仪瞥了一眼这血书,又认真看了看血书下面的印鉴和信物,道:“就算这是颜芝的亲笔,但拂玉是她的亲姑母,怎么可能不救她?”
薛弄康道:“若长姐真的顾念姑侄情义,又怎么会让颜芝替赵矜背黑锅!?”
薛茂仪语气平淡,道:“这事不管孰是孰非,拂玉此举,都是对大局最有利的选择,你想想,如今颜芝被囚,我们尚有机会救她,但若是换成矜儿入狱,那拂玉自然会受到牵连,京城中如果没了拂玉坐镇皇后之位,我们如何能安然待在南方?你忘了自己的将军之衔是如何来的了?”
薛弄康面色僵了僵,一时没了脾气,但心中仍有芥蒂,“就算当时是权宜之计,可颜芝被囚这么久,为何长姐一个消息也不传过来?难不成要等着颜芝被判重刑!?”
薛茂仪看了薛弄康一眼,道:“拂玉恐怕就是担心你得了消息,像现在这样冲动,所以才不告知于你。”
薛弄康一听,更是不服,“父亲,若是今日被抓的是赵矜,我不信长姐还会这般冷静。
薛茂仪瞧了他一眼,道:“你想如何?”
薛弄康道:“本月就要回京述职,不如早些动身,回京去见官家一面,求官家饶恕颜芝……”
薛茂仪悠声道:“你一个手握兵权的将军,入京向官家求情,官家作何感想?难道不会觉得你拥兵自重?”
薛弄康蹙眉道:“那可怎么办?”
薛茂仪道:“颜芝能有今日,必然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父亲的意思是……太子?”薛弄康面色越发难看。
薛茂仪捋了捋胡须,道:“不然,就凭娴妃之能,拂玉怎么可能护不住颜芝?”
薛弄康道:“太子不是个软弱的草包么?何时有胆子与我们对着干了?”
薛茂仪看着自己的儿子,有些无言。
他出身大家,自幼便出类拔萃,唯独子嗣不多,唯有一女薛拂玉,和一儿薛弄康。
薛拂玉早早入了后宫,这些年来,在后宫的摸爬滚打中,也逐渐磨炼得冷锐狠辣,可儿子薛弄康,却依旧办事莽撞,头脑简单。
薛茂仪道:“外人都道他碌碌无为,但能顶着太子的头衔走到现在,怎么可能是草包?只不过,他能对我们动手,则说明已经不想再装,要救颜芝,还需从太子身上下手。”
薛弄康顿时明白过来,“父亲的意思是,拿住太子的把柄,让他松口,放了颜芝?”
薛茂仪:“不错。”
薛弄康沉思了片刻,道:“那好,我明日便动身回京。”
薛茂仪笑了下,道:“为父与你一道回去。这死水一般的朝堂啊,终于要变得有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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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几日,赵霄恒一直称病不出,每日都待在东宫之中,谁也不见。
于书和于剑依旧守在门口,但守得久了,于剑便忍不住问道:“殿下好几日都不出门了,没事吧?”
于书摇了摇头,“任谁听了这样的事,都会难受的。”
于剑一想起王贺年,便面有怒气,道:“那王贺年,当真是个乌龟王八蛋,身为船匠,却造船送人去死,真是缺德!早知如此,我化身盗贼之时,就该多揍他几拳!”
“若将他打死了,我们便连唯一的证人也没了。”
宁晚晴的声音从长廊一侧响起,于书和于剑连忙转过身来,“见过太子妃。”
宁晚晴瞧了于剑一眼,道:“那日晚上,没受伤吧?”
于剑忙道:“多谢太子妃关怀,小人没事……多亏了太子妃的妙计,我们这才能暗度陈仓,将王贺年拿捏住。”
王贺年逃亡多年,戒心极重,若是直接将他从牢狱之中提出来,不但会惊动官府,还很难撬开他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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