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玦”字通“决”,佩戴此玉,颇有杀伐果决之意。
秦恬看着那玦,干咽了口吐沫。
男人周身似有凛冽之气,顺风扑面而来。
秦恬下意识要抬头看在他脸上,却在此意里突然清醒了过来。
她硬生生止住了自己抬头的动作,脖颈发硬地颤声道了一句。
“这位公子,我只是路过,什么都没听见,也没看见!”
就算是被杀人灭口,秦恬总也要为自己争取一下。
话音落地,她感到来自那人的目光缓慢地了落了过来。
那冷若冰霜的目光,令整个山腰间都寂静了下来。
风吹林叶发出沙沙的响声,两刻钟前这声音还是如此悦耳,而现今秦恬听着,只觉“杀杀——杀”......
寂静还在延续,等待回应的时间一点一滴都慢到了极致。
秦恬像是被押在铡刀下面的人,脖颈上悬着的铡刀,一丝一毫都由不得她,却决定这她这条小命的去留。
冷汗出了一层又一层,秦恬已紧张害怕到,连呼吸都快忘记了。
她甚至觉得,这样无声之中的等待,比那人下了灭口的命令还令人胆寒。
就在秦恬快坚持不住,身边的小厮亦摇摇欲坠的时候,古柏下的男人忽然收回目光,转了向远处走去。
秦恬一愣,他的话语声顺风飘了过来,稳稳当当地落在了秦恬耳中。
“记住你的话。”
有那么一瞬,秦恬竟没回过神来。
只是等她回过神来欲急忙道谢时,四下空空荡荡,哪里还有半分人影?!
若不是一旁的小厮,如溺水般地抱着一颗树喘气,秦恬还以为方才的一切,只如茶楼说书,让人产生的片刻幻想而已。
但方才的一切都是真的,小厮抱着的那棵树上,还有几片染满了血的树叶。
小厮也看见了,惊恐地收回了手。
山中又掀起一阵湿冷的疾风,秦恬默默抱住了自己的手臂,再没多说一句话,立刻示意小厮急速离开了此地。
......
荠菜没采满筐就打道回了府。
秦恬一路上都抱着胳膊不说话,又让两个小丫鬟左右替她搓了半天,人暖和过来,才幽幽吐出一口惊怕之气来。
今天这算是,捡了条命回来吧?
她不知道那人是谁,也不想知道,她只想以后都不要再同此人打任何交道,就行了。
老管事还让人在门口守着,远远的有了动静便从外院过来迎接。
“姑娘倒是回来的早,如此甚好,甚好。”
秦恬听了暗暗苦笑,只道是“到处泥泞,不便逗留”,便扶着丫鬟下了车。
她自然不会多言,老管事也不知内里,碎碎念了几句“老爷都是为姑娘好,以后还是少出门”之类的话,秦恬还有些余悸未消,也只左耳进右耳出了。
不想她正恍惚着,余光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秦恬一愣,立刻顿住脚步,转头往街道尽头的拐角处看了过去。
她突然转身,秦周等人也都警觉地看了过去。
“姑娘看到什么了?”
秦恬目之所及,皆没看到任何奇怪,更没有什么影子,只有一只鸟落在街角的枣树上,有扑腾翅膀飞走了。
她捏了一下眉心,回了回神。
“没什么,是我看花眼了。”
今天着实是吓到了,不自觉得便警惕过度。
秦恬摇摇头,没再多想回了自家院中。
老管事亦指挥着车夫卸了马,带着众人回了院,又让门房谨慎地关了门落了锁。
小院门外不时便安静了下来。
只是不远处街巷转角处,有人慢慢从墙后的阴影里转了出来,悄然立在枣树下,朝着秦家后门前看了几息,眯了眯眼睛,转身离开了。
......
秦恬经历了说书人口中、话本子里才有的遭遇,不仅没有兴奋,还吓了个半死,以至于用鲜嫩野荠菜煮了东坡羹给周叔送去,灶上又烙了热腾腾的野荠春饼,秦恬也没吃出美妙滋味来。
不仅如此,当天晚上,她还做个吓人的梦。
梦里她被困在了一间高阔的大殿内,她不知这是何处,跌跌撞撞地要找到一扇门逃出去。
只是就在她好不容易找打了门,正奔向那门欲跑出去的时候,门突然吱嘎一响,被人从外推开了来。
秦恬惊得倒退两步。
身形高挺的男人背着光亮走了进来。
秦恬看不见背光下他的模样,可却看到了坠在他腰间的透白玉玦。
秦恬一愣,生生顿住了脚步。
男人身上投下的长长阴影将她拢住,他开口,冷酷的嗓音如旧。
“撞破了我的事,你真以为我能放过你吗?”
话音落地,他抬眼正正向她看了过来......
秦恬倏然惊醒。
彼时外面的天还没大亮,知府和指挥使诚信求来的雨又下了起来。
秦恬一时竟不敢再睡,坐在床边发了好一阵的呆。
她双手合十,向菩萨许了个愿。
“信女秦恬,愿吃斋礼佛一月,求菩萨万不要再让信女遇到那罗刹......不不,那位公子了。”
她甚至不敢在自家家中,对那人用不敬的言语......
她不否认,她的胆子真的很小,小到只想四平八稳地过安生日子罢了。
*
如此过了几日,秦恬没出门,自然也没再遇到什么人,日子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反倒是接连几场春雨落下来,农人们有了希望,又都忙碌了起来。
这几年天灾不断,天灾一出,人祸便也不会少。
除了海上的倭贼海匪不时滋扰,还有流寇盗贼四处流窜,如此便也罢了,偏紫禁城的皇帝久不临朝,朝廷似是看不见民间疾苦一般,除了收税拉丁壮,便再无其他。
朝中没有一力能挑起重担之人,各地只能各自想法养活自己。
秦恬所在的青州府算得可靠,知府爱民如子,手握兵权的指挥使内压匪贼,外抗海寇,堪堪可保此地短暂安宁。
百姓无不敬仰两位大人,本地说书人常将两位之事在街头巷尾颂扬,尤其那位指挥使大人,不仅智勇双全,治军有道,还与发妻琴瑟相合,成婚二十年身边只有一妻,十分恩爱,再无旁人。
时下风气,但凡有些权利地位钱财的男子,没谁能逃得脱三妻四妾,这位秦指挥却全然不是如此。
秦恬听了不少关于秦指挥的事迹,甚至还想自己也姓秦,说不定有些关系。
不过本地秦姓是个大姓,自己一个小民,是如何能同三品大员攀不上亲戚?
她这几天没再出门,也没去茶楼听书,与外面的事情短暂隔绝开来,倒是在这天,见到了自己的老爹。
她爹是个行商,据爹自己说,什么货物都贩些,南来北往,杂事缠身,所以连家都不太回。
自秦恬记事起,老爹便时常不在家,往往一两月才回来一次,呆上一晚便匆忙离开。
秦恬没什么认识的人,但看话本子里说得行商,好像不太如此,虽然常不在家,但回了家至少也要呆上一月半月才对。
她幼时还拿着话本子一本正经地去问爹爹,他为什么不像话本子里那样,多在家陪她些时候。
爹爹彼时沉默了好一阵,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轻声告诉她。
“话本子写不尽人情世事,我儿且看且罢。”
那会秦恬觉得爹爹说得有道理,只是待她又年长了许多,晓得话本子写不尽人情世事,却也晓得父亲这样偶尔才回家一趟的行商,实在不像个行商。
但她也没再似儿时那般去问,她知道,爹是不会告诉她的。
他能偶尔来一趟,看她一回,陪她吃顿饭说说话,已经是极好了。
这日她爹回来,秦恬就把自己小心存放的最后几颗野荠拿出来,挑了三颗沉手的鸡子,亲自下厨给老爹炒了菜,将香喷喷的野荠菜端上了桌。
老管事周叔是一定会告诉她爹,她出了门的事情的,而此事已过,爹也不会再多说什么了。她没必要藏着掖着。
正如这会,爹夹了一筷子荠菜炒蛋放进了嘴里,认真的品了两口,自顾自端起酒盅小酌一口,紧皱的眉头这才舒展开来,捋了一把嘴下长须,舒适地出了口气。
“我儿手艺越发长进了,”但他说着,也看了秦恬一眼,微嗔,“只是胆子也越发大了,全不把爹爹放进眼里。”
秦恬低头嘻笑了一声,给爹盛了满满一碗酸枣仁枸杞粥。
她常做这粥,能给时常在外奔波的人解解乏。
她将粥水端上来。
“女儿也只出门了那一趟而已,之后就再没出门了。”
她爹定定看了她一眼,端过这碗药膳粥,才摇头叹了口气,“还算乖巧。”
秦恬得了赞许又笑起来。
父女两个没有什么多余的规矩,边吃饭边闲聊上两句,一顿饭吃得慢吞吞。
照着从前,父女俩还要在厅里说一阵子话,待天晚了才各自歇息。
这边撤了餐桌,秦恬起身正欲招来丫鬟将茶点端上来,就见老爹摆了手。
“今日不多留了,爹爹有事要先走了。”
秦恬不算惊讶,爹有时是会这样。
“那爹爹何时再回家?”她问。
老爹看了她一眼,“这次兴许要过半年再来了。”
秦恬闻言,讶然愣了一下。
父亲还没有这么久不回家过。
但老爹也只叹了口气,没有解释。
“你还是少出门,多在家里,闷了就让人去街上给你买新话本子来看,听话。”
秦恬没有言语,只是看着父亲缓缓点了点头。
他爹亦最后瞧了女儿一眼,暗暗叹气地转身离了去。
*
秦恬老爹离开小院,转了两转就进了另一处院落,再自那处院落出来的时候,已全然换了一身装束。
行商穿的富贵长袍不见了,他着一身墨色戎装,系起披风,翻身上马。
城门守卫长遥遥看见他奔马而来,急忙令人大开城门,然后率众官兵低头行礼在侧,只直人马皆去,才恢复了方才模样。
有刚当值的新兵不懂,挨在守卫长身旁问了一句。
“方才过去的,是哪位大人啊?”
他寻思着,能让众人这般行礼避让的,得是卫所里正五品的千户吧。
不想守卫长笑哼了一声,向那城外即将消散的马蹄下烟尘看了过去。
“那位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那是咱们青州卫唯一的正三品大员,青州卫指挥使,秦贯忠秦大人。”
第3章 外室女儿
青州卫,秦指挥使府邸。
有人横眉立目地开拍了秦府大门,便往里面冲。
来人是个男子,二十五六的年纪,着一身朱红色团花锦袍,头上金簪束发,却要束不住怒气冲冲的头发了。
“舅爷,舅爷!您这是怎么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出什么事?”这位舅爷阴阳怪气了一声,没有回答,脚步不停地问了一句。
“你们指挥使在不在家?!”
罗冲是指挥使秦贯忠的小舅子,秦夫人罗氏唯一的胞弟。
他不是个好性儿的主子,但这么火冒三丈地冲进府里来还是第一次。
门房一边道“老爷不在家”,一边让人快快通禀正院,告诉自家夫人舅爷带着火气来了。
小厮脚下飞快地往内院去了。
消息通传了一道进到内院的时候,秦夫人罗氏正支着胳膊,半闭着眼睛坐在太师椅上,同几位卫所里的指挥同知、指挥佥事的夫人说话。
几位夫人皆是听闻她近来身子不好,择了吉日来探望的。
罗氏身子本就弱,当年生下嫡子难产,更是勉强从阎王爷手里逃出一条命,之后便大病小病不断,深居简出。
她甚少出府参加官员女眷的应酬,可她是正经三品大员的夫人,而且秦指挥使爱妻如命,世人皆知,便是她不出门,也有人前来拜访。
消息传过来的时候,垂花门外的动静也传了过来。
罗冲性情如此,罗氏也拿他没有办法,只能一边让人拖住罗冲不要乱来,一边安排几位同知、佥事的夫人先往一旁的厢房里喝茶避让。
几位官夫人都是识情知趣的人,见罗氏这边有事,不消她多言,便都主动避去了厢房里。
她们刚一过去,罗冲就进了院子来。
罗氏扶着丫鬟过来迎他,“这又是火急火燎作甚?”
罗冲抬眼瞧见姐姐一脸病容,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待进了厅中,忍不住就道。
“姐姐为姓秦的生儿育女、主持中馈,拖累了自家身子,平素连二门都出不得,那姓秦的倒是好的很,他在外面......好的很!”
他越说越气,一巴掌拍在了八仙桌上,震得桌子上杯杯碟碟叮咚作响。
罗氏吓了一大跳,“你在说什么?你姐夫怎么了?”
罗冲重重一哼,脸色拧了几分。
“姐你可晓得,他在外面有家有室,就在诸城县城!”
话音未落,罗氏睁大了眼睛,脚下晃了一晃,再站不稳,倚到了一旁的花架子上。
“怎么会......?!”
......
秦贯忠到家的时候,发现府里门户大开,外院一片混乱。
他眼皮腾得一跳,恰见到门房小厮跑了过来,厉声问道。
“出了什么事?”
“老爷回来了?!舅爷不知怎么发了大脾气,闯进家中就进奔向正院,正寻夫人分说呢!”
秦贯忠不意是罗冲前来,不过也着实松了口气,他做官许多年,得罪了不知道多少人,只要不是仇家寻仇、倭寇上岸、官府抓人,便都算不得大事。
不管秦贯忠还是快步去了正院。
不曾想他刚到院中,罗冲便听闻了消息,一看到他就冷笑三声。
“秦指挥使,来的可真是正好!你自己同我姐说个明白罢!”
“说什么?”
秦贯忠还没明白出了什么事情,只是一看看到妻子脸色发白,一副几欲昏厥的模样,他心下砰砰跳了两下。
他伸手欲扶,却被罗氏冷冷挥开了手。
秦贯忠愕然。
下人已尽数退了下去,紧闭的门中,只剩下三人。
罗冲嗤笑一声,“说什么?自是说你在诸城有家有室,却骗了我姐姐十多年的事!世人都道你秦指挥使是世间罕见的好男子,没想到竟也是这般表里不一的作为!”
罗冲说完,罗氏也浑身发颤起来,看向丈夫。
秦贯忠着实恍惚了一下,他不可思议地看着罗冲,下一息,脸色忽的冷厉起来。
2/104 首页 上一页 1 2 3 4 5 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