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怎么知道的?谁告诉你的?!”
他素来好性儿,待年幼的妻弟也多是宽和,所以罗冲才有今日这样怒闯秦府的胆量,此时秦贯忠突然间的严肃冷脸,反倒令罗冲心下一凛。
但他到底是火气压过了害怕,直道。
“若要无人知,除非己莫为。我都派人打听过了,你那外宅在诸城十多年,如今外室死了,还留有一女,你敢说那丫头不是你女儿?!”
秦贯忠讶然,但没有被撞破丑事的羞恼,反而冷厉的神色上凝满了疑虑。
他刚要说什么,不想一旁的妻子忽的身子一软,歪倒在了太师椅之上。
“净娘!”
“姐姐!”
郎舅两人一时顾不得再言语,俱都一步上前到了罗氏的太师椅旁。
罗氏还没有完全晕厥过去,她只是难以置信地看着琴瑟相合二十年的结发丈夫,双唇张合半晌,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去。
“净娘......你、你不要乱想......”秦贯忠嗓音有些颤,这一瞬透着不知所措。
只是罗氏却只是嗤笑了一声。
“我以为你我同旁人是不一样的,这种事怎么都不会出现在我身上,原来到底,也没什么两样......”
秦贯忠闻言立时要说什么,却被罗氏打断了。
“你那外室若在,合该进府,若是不在,也该将你流落在外的骨肉接回来,那到底是你血脉至亲,不是吗?”
她笑起来,笑得悲戚,“我膝下只有慎儿一个儿子,没能给你生下女儿,你既然早就儿女双全了,不必藏着掖着了。”
她说完,目光透过窗子,看向窗外那几位前来拜访她的夫人们所在的厢房。
她疲累地闭起眼睛。
“我不是容不得旁人的人,接你女儿进府来吧,别让旁人拿去说事。”
罗氏说完,再不想多看丈夫一眼,撑着自己摇摇欲坠的身子,回了内室。
秦贯忠闻言紧紧闭起了眼睛,只一息,倏然睁开盯住了罗冲,神色严肃至极。
“你告诉我,是谁给你递的消息?!”
*
诸城县城。
秦恬在老爹离开之后,当真乖巧地没有再出门。
她不时想到那日在山上的遭遇,还有些后怕,加之父亲的嘱咐,便连街上的茶馆都不再去了,在家里翻看从前的话本子。
但话本子拢共也就这么多,都被她翻开了不知道多少遍。
秦恬着实百无聊赖,坐在院子里的矮竹凳上,用蔫了的荠菜喂兔子。
那是一只长耳朵的灰兔,正是去岁秦恬去山上采野菜的时候捡回来的。
本意是捡回家吃了,但彼时这兔儿着实太瘦,秦恬就喂养了起来,这一养,就养了一年。
兔子已经变成了大耳朵的肥兔子,秦恬没找到下口的契机,干脆给它取了个名字,有点拗口,唤作灰肥。
灰肥可没有人这么多思量,衔了根蔫菜就吃了起来。
老管事秦周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家姑娘正看着灰肥吃菜发呆。
秦周轻声唤了她一声,“隔壁邻家几位太太,又聚在门外说话了,姑娘要不到咱们院墙下听壁,也解解闷儿不是?”
秦恬闻言笑了一声,递了根菜给灰肥衔住。
她说不了,“听来听去,几位太太也没有新的花样,”她说着,笑看了老管事一眼,“况我也不想听墙角,听到自家头上来。”
老管事尴尬地笑了一声。
他们家不同邻里有什么往来,外面对他们的猜测多半是不堪的。
“姑娘可要给李二姑娘写信?他们回乡也有三月了。”
他说得李二姑娘,是住在这条巷子的茶商李家的二姑娘。
那姑娘性子温和守礼,不似旁的街坊总爱嚼舌根,秦恬有时和她一起去听话本。
他们走的近,还有另一个原因。
秦恬羡慕李家人口多,李二姑娘有兄弟姐妹五人,尤其她大哥是个沉稳又随和的性子,把弟弟妹妹照看得极好,让人只看到他,便心生安全感。
秦恬没有这样的大哥,而这次李家回乡,正是因为李大哥要成亲了。
可惜的是,李大哥这位未过门的妻子是他表妹,只是这位表妹是个多疑的人,见过秦恬一次之后便总觉得秦恬对李大哥意图不轨,还因此闹腾了许久。
秦恬只是羡慕人家有兄长,能有什么企图呢?
但她想到那位表妹,觉得先不要给李二写信比较好,免得生出旁的事端。
秦恬摇头。
老管事又要开始琢磨,另找这些事来给她解闷,秦恬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思。
“周叔,我挺好的。”
她伸手摸了摸两只柔软的兔耳朵,“虽然稀里糊涂,但能过安生日子已经很好了,不是吗?”
小姑娘抬起了头来,白皙的脸上眼睛弯弯的,长长的睫毛扑在眼下,两腮聚起两个浅浅的酒窝,乖巧又懂事地递来安慰的眼神。
老管事听了此言,看着这个自己从小照顾到大的孩子,神色越发爱怜,刚要说什么,门外忽然来了一阵喧闹声。
从未出过大响动的门扉,突然被人重重拍响。
秦恬和秦老管事对视一眼,皆愣了一下。
“姑娘莫怕,老奴先过去看看。”
老管事立时走了,灰肥听到动静,警惕地支棱起一双耳朵停止了吃草,秦恬也站了起来,双手交握地看向了大门的方向,微微皱眉。
一人一兔,如出一辙。
拍门的声音很快停止了,但大门吱嘎响了一声,杂乱而繁多的脚步声似洪水般冲进了安静的院落,将一潭幽水般的安静驱逐殆尽。
秦恬一瞬间仿佛意识到了什么。
她看向了垂花门,只见一个老练的嬷嬷带着众多的仆妇走了进来,那嬷嬷在一眼扫过院落之后,哼声道。
“把这院中能带走的,全都装箱笼带走,不能带走的皆用粗布盖了、封条封上,一概不许乱动,这是夫人的吩咐,也是老爷的意思。”
话音落地,那嬷嬷身后的一众仆妇便脚下极其利落地进了院中。
原本在小院做事的仆从都被这些外人吓了一大跳,伺候秦恬的丫鬟,一边阻止这些人乱来,一边快步跑到了她身前。
“姑娘,这些人都是做什么的啊!”
秦恬没有回答,默默看着这些闯进来的人。
那位老练的嬷嬷似是这才看到了秦恬,不紧不慢地走上前来。
“这位是姑娘吧。”
那嬷嬷向秦恬浅施一礼,声音不大不小地道。
“奴婢们是奉夫人命令,接姑娘回府的。”
秦恬看着她,安静的脸上没有什么情绪。
她只问了两句话。
“敢问贵府是哪个府?又缘何接我过去?”
那嬷嬷对她的平静似有些许意外,但也还是直截了当地告诉了她。
“好叫姑娘知悉,我们府是青州卫指挥使秦大人的府邸,而姑娘你,则是我们家老爷在外所生的女儿。夫人仁慈大度,舍不得让老爷的血脉落在外面,所以特令老奴等人,接姑娘回府。姑娘请吧。”
青州卫指挥使秦大人,在外所生的女儿......
秦恬在这话里,眨了一下眼睛,垂下了眼帘。
秦府来的仆从已经手脚利落地在正房厢房还有她的书房里,稀里哗啦地粗暴收拾了起来。
院子里也满是秦府的人,甚至还有秦府的丫鬟一眼看见了灰肥,一步上前就薅住了灰肥的耳朵,将惊呆了的兔子不由分说地塞进了笼子里,啪嗒关了起来。
凌乱的脚步声和哗哗啦啦的收束声,不断响起。
那嬷嬷似有些满意这般的状态,侧身跟秦恬做了个请的手势。
“姑娘,请吧。”
秦恬默然,看到了从后赶来的周叔,周叔一脸难色,想说什么又不知如何说起,神色无奈中带着妥协。
看来是没有异议了。
她一时未动,那老嬷嬷又看了她一眼。
“姑娘若是拿不定主意,老奴不介意让两个婆子,帮姑娘坐上马车。”
她话音未落,身后便聚来两个孔武有力的婆子,眼神中已然摩拳擦掌。
秦恬见状,淡淡苦笑了一声。
事已至此,还容得她一个外室的女儿反抗吗?
她说不必了,最后看了一眼自己从小生活的院落,看到这熟悉又虚幻的一切,默默叹了口气,缓步向大门走去。
“我自己走便是。”
第4章 兄长
这是秦恬第一次离开诸城,去往其他地方。
指挥使秦大人的府邸在青州府城。
秦恬到的时候,街道上零零散散的人皆向她的马车投来目光,他们小声议论着,议论的声音不大不小地都传进了秦恬的耳朵里。
“没想到啊,外室的女儿都这么大了,可怜秦夫人身子不好,一直在府邸养病,竟然什么都不知道!”
“啧,秦夫人这么行善积德的人,怎么摊上这么糟心的事,说是那外室早先就已经死了?”
“那外室是死了,但女儿可好着呢,在外面养大的,也不知道是个什么品行!以后日日杵在眼前,谈婚论嫁还需得秦夫人费心,要是我烦都烦死了!”
“......”
无尽的鄙夷。
秦恬不至于被压得抬不起头来,但也直不起什么腰板。
说到底,她确实是破坏了秦夫人姻缘的外室的女儿。
一个养在外面的外室之女要入府见嫡母,能有什么趾高气昂?
秦恬是做好了被秦夫人为难苛责的准备的,当下进了秦府就一路被引着往正院走。
那么深的宅院,一层一层的院墙,像是用厚厚的布料将人裹起来,密不透风。
秦恬没有退后的余地,只能硬着头皮往里走去,直到走到正院门口,脚步才终于暂时地停顿了下来。
她在出事之后,第一次见到了老爹,或者说,是那位赫赫有名的青州卫指挥使秦贯忠。
明明几日之前才刚见过,明明他模样并没有什么改变,但不再穿着富商华丽的衣裳,一身剑袖束腕的铜绿色暗纹锦袍,如同官职头衔一样给人以不必宣之于口的压迫,更多的却是陌生。
秦恬一时竟没能开口叫他一声“爹”,反而是秦贯忠看见了女儿微微怔了一下,瞧了一眼正院内,皱着眉跟带她前来的管事嬷嬷道了一句。
“今日见面就算了。”
那嬷嬷行了礼。
“回老爷的话,夫人吩咐了要让姑娘入府,既然来了,总得见面也算正了姑娘名分。”
秦贯忠越发皱眉,秦恬在旁默默看了他一眼,见他叹气道了声“也罢”,这才看向秦恬。
“恬恬,你......先拜见了夫人再说罢。”
口气里透着几分无奈,但也没有多言。
秦恬行礼道“是”,跟着那管事嬷嬷进了正院。
谁想刚走到中庭,正房里边传来一阵慌乱的声音。
秦恬只见秦贯忠立时紧张了起来,连声问着“怎么了”,紧接着就有个丫鬟撩了帘子快步走出来,手里拿着一方白帕子。
丫鬟的手颤了起来,堪堪打开些许,秦贯忠的脸色倏然一沉,秦恬亦看到了那白帕子上的一小片血块。
一旁的秦夫人的嬷嬷惊讶喃喃,“夫人竟咳了血......”
话音未落,秦贯忠就大步要向房中走去,只是刚走到门前,就被另一个丫鬟拦了出来。
“老爷莫要在此时进来,免得夫人见了老爷又......”
秦贯忠的脚步生生顿在了房门口,他不敢进甚至不敢出声,只能紧紧压着声音,让人去请大夫。
一番吩咐结束,房内咳喘声亦稍歇,他才看向了秦恬和带着秦恬前来拜见夫人的嬷嬷,正经发了话。
“不必进去了,在院中叩了头就算正了名分,旁的改日再说。”
嬷嬷没再反驳,立时让小丫鬟拿了蒲团来。
秦恬在院中朝着正房叩了头。
抬头时听见自己这位指挥使父亲叹气,同她道了一句。
“去吧。”
除此之外,也没什么旁的了。
*
当天下晌,府里便隐隐有些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意味,待到了傍晚,秦恬听说父亲亲自出了门去,快马加鞭地去请住城外五十里的一位告老还乡的老太医过府。
秦恬被安置的是府中一处名唤朝云轩的阔院,院中几等丫鬟婆子也都按照深宅大院的姑娘闺阁分毫不差。
甚至在秦夫人病倒的时候,灶上也如数送来了给她准备的饭菜。
外面的闲言碎语在院中一概听不见,秦恬恍惚间仿佛以为一切与她无关似得。
不论有没有关系,秦恬到了这陌生的朝云轩之后,便老老实实留在此处,一步都不再踏出。
之前在诸城小院的人手都散了,能进到内院照看她的暂时只有两个大丫鬟,苏叶和天冬。
除了两个丫鬟,也就只剩下呆兔子灰肥了。
可惜只晓得吃吃喝喝的灰肥,情形却不怎么好。
不知道是不是乍然换了环境,呆兔子连着两顿都没有如何吃喝,窝在笼子里不肯出来。
秦恬伸手进笼子里抚摸它,但它却缩得更紧了,将自己缩成了一团球。
秦恬看看缩在笼子里的呆兔子,又看了看被圈在雕梁画栋宅院里的自己,默默摇头。
......
整整一日,呆兔子都不肯吃东西。
秦恬皱着眉头瞧了兔子半天,又听着外间的秦家似乎安静了许多,于是她提着灰肥的笼子,踏出了房门。
她刚一出来,庭院里做事里的秦家丫鬟婆子,俱都停下手中的事情看了过来,眼神里露出了不深不浅的警觉。
秦恬如何看不出众人神色?只能提了提手中的笼子,解释了一句。
“我带着兔子,在院内走几步。”
她这样说了,秦家的丫鬟们才都收回了目光,有个管事娘子闻言,犹豫着上前应了一句。
“姑娘若是想去旁处走走,自然是可以的,自朝云轩后门出去不远便是了。奴婢可以陪姑娘过去。”
秦恬并没有出院子的意思,她觉得这种时候自己还是老实呆在院子里比较好,于是摆了摆手。
“倒也不必如此麻烦了。”
她说完,管事娘子松了口气。
秦恬没准备出去,可这时有小厮来传了话。
“老爷请姑娘往外院书房叙话。”
*
外院书房。
所谓书房并非只有一间,而是个宽阔的院落。
她刚到门房,就见有个穿着柳黄色衣裙的大丫鬟打扮的人,走上前来。
“姑娘安好,奴婢黄菱,是老爷在外院书房伺候的人,老爷在书房里等姑娘,姑娘随奴婢过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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