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这样的储位之争是没有任何看法的,但却有一点他很在意。
那就是,琅王陈耀真的能如陈瑄当初那样踏着一条血路成功登上皇位吗?
琅州的情形他看得一清二楚,就算前面已经有人给扫清了障碍,陈耀表现也不过平平毫无可圈可点之处,现在叫他回康都争权?
卢衡不由得皱眉。
他并不害怕去辅佐一个有野心的甚至心狠的皇子去争权,却并不想沾染一个距离权力太近的庸碌且天真的皇子。
庸碌且天真,意味着他什么都不会,并且随时会准备退缩,而跟随他的人随时要准备着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他虽然一心只想着恢复魏朝山河,但并非不懂这些朝政上的事情,卢家可以为了这山河一统万死不辞,但却不想因为这种储位之争而死无葬身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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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岳有书信来吗?”沉思了一会儿之后,卢衡看向了自己的两个儿子。
卢雨翻找出一封信递给了卢衡,道:“昨天来的信,在说要在琉州征兵,还没来得及给父亲看。”
“征兵?”卢衡略有些诧异地接了这封信打开看了看,然后露出了恍然神色,语气中带上了几分赞许,“他倒是像他父亲,你回信让他放手施为吧,康都就算储位有变,琉州暂时是不会动的,谁动了又让琉州丢了,那就是魏朝的千古罪人,没有人会想去担这个名声。”
“说起来,我记得宫中新生的三皇子是记在了谢家那位贵嫔的名下。”卢雪看向了卢衡,“谢家和梁家,会属意让那位三皇子登基的吧?”
“但陛下让琅王回京,已经表明了态度。”卢雨道,“否则就不会是明旨了。”
“是明旨,也可能是催命符。”卢雪平静道,“琅王有本事,能打得下来,站得住,这明旨就是告诉他,他就是储君就是太子;琅王没本事,站不住也打不下来,这就是横在他脖子上的利剑,他会死得干脆利落。”他再看向了卢衡,“父亲先前准备先派人把琅王接到珠州,再一并回康都,我认为父亲不如去琅州,再从琅州回康都。若是从琅州到珠州的路上有什么意外,倒是让人猜测是不是我们卢家动了手脚。”
“有理。”卢雨点了点头,“明日我与父亲一道往琅州去,免得路上有什么意外。”
“我便就留守在珠州,父亲与大哥有什么事情,便与我送信,我手中兵马集结,随时准备去接应父亲与大哥。”卢雪说道。
卢衡颇有些感慨地叹了一声,然后点了点头,道:“便这么安排吧!”他再看一眼自己两个儿子,语气严肃起来,“魏朝最不缺的就是皇位更迭之事,从晶城到康都,历经了多少帝王连我也一下子数不清,皇位更迭之时要谨记若无万全把握,不要表露出任何偏向,世家百年卢家人才济济,不惧不怕,总有用武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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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正说着话,从外面又进来一个士兵,手中捧着信匣子。
“康都来的信报。”士兵把信匣子放在了卢衡面前,然后迅速退了出去。
卢衡打开匣子取出信报看了一眼,面上露出了微妙的神色,他随手递给了卢雨,又看向了卢雪:“方才你说,宫中三皇子是记在贵嫔名下的,如今看来这位贵嫔……或者也不太会就这么看着琅王回京。”
卢雨看完了信报,面上神色古怪着,把信报交给了卢雪,然后道:“陛下这么做,不怕谢家抓着这机会……反了?”
卢雪带着几分茫然地接了信报看过,微微睁大了眼睛:大朝会上贵嫔谢氏与陛下并列出席?
“谢家……要怎么反?”卢衡摆了摆手,“陛下如今看着似乎是没什么大碍,难道用宫中那个还没满月的三皇子来反?这太荒谬了些。”
卢雪从头又把这信报看了一遍,他想起来那时候在康都时候见到谢岑儿的情形。
“谢家在现在至少不会反。”卢雪肯定地说道,“倒不是因为宫中那三皇子太小,而是陛下现在还好好的,为何要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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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都的夜风闷热潮湿。
谢岫坐在书房中,安静地听着手下汇报六军布防,确定过毫无遗漏之后,便把新的布防安排了下去。
突然从一个散骑侍郎变成了统领六军的将军,谢岫着实是吃惊,但他都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被康都各种变故一盆冷水泼下来,接着整个人都冷静了下来。
他已经有数日没有与宫中谢岑儿见面了,但他却感觉得到,如今康都的局势与谢岑儿是相关的,否则他是怎么突然就坐到了这么关键的位置上?
这不可能是陈瑄突然之间就想到了他——在谢岳还在琉州的情况下,他在康都原本能做的也就是散骑侍郎,或者尚书郎之类。
他想起来那次从谢岑儿那里打听到的所有不确定的答案,又想起来另外的两道旨意,以及——前日的大朝会。
大朝会上陈瑄出现了,带着谢岑儿一起,便明目张胆地并列坐在了上首。
所有人议论纷纷,但没有人敢去质疑哪怕一个字一个词一句话。
大朝会上,梁熙异常平静地说着朝事,非常自然地询问了谢岑儿的意思,这让其他朝臣们一时间无所适从,接着便失去了质疑的最佳时机。
当注意力都放在了谢岑儿身上,便也没有人再猜测陈瑄身体好坏了,毕竟他在朝会上并无异常,只不过话少。
但现在谢岑儿如今的名声微妙,有说她是奸妃,也有人说她是内相,还有人说她会被册立为皇后,甚至有人在猜测将来她会成为摄政的太后,琅王陈耀要再改到她的名下。
抛开这些乱七八糟的流言不说,如今谢家是门庭若市了,他接待不过来,便让人直接闭门谢客,又叮嘱了母亲梁氏还有嫂嫂以及自己的妻子周氏,叫她们这时节也少出门应酬,还叫人去通知了两个叔叔家里,叫他们也小心行事。
此时此刻看起来是风光无限了,但这根基却是虚无的,一朝可至高处,一夕可坠入谷底。
他得要进宫见一见谢岑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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绛英宫中,裴嬛终于到了弥留之际。
谢岑儿在一旁陪了一会儿,听着她含糊地说着年幼时候的往事,渐渐地她没了声音,再然后呼吸也停止了。
内室中依旧是酸苦难闻的,这会儿再不用顾忌到病人,她命人打开了窗户,让外面潮湿闷热的风吹进来,那些酸苦的味道渐渐散去了。
她看着宫人给裴嬛收殓,心中浮起了一些宿命的无力。
既定的事情有一些便就是那么难以改变,她以为这一次裴嬛是可以不用丢掉性命的。
又或者是,所有的结果,都是因为前面漫长的因果交叠,环环相扣。
她已经做到了足够多的改变,她尽力了,便不会后悔。
想到这里时候,她忽然觉得豁然开朗起来了,不后悔,不想重来,往前看,接纳现在,并且坦然地去面对将来。
她再看向已经被装裹起来的裴嬛,淡淡吩咐了宫人按照规矩办事,然后便往承香殿去了。
作者有话说:
第151章
夜风潮湿闷热。
谢岑儿在承香殿外看到了背着药箱的小内侍,脚步顿了顿。
“陛下叫了太医?”她问身边的常秩。
常秩还没来得及回答,于司已经从里面迎了出来:“娘娘,陛下正等着您。”
谢岑儿转头又看了一眼那小内侍,然后才朝着于司走了过去,直截了当地开口了:“陛下怎么这么晚叫了太医?”
“陛下觉得头疼目眩,便叫了太医来。”于司回答道,“陛下听说了绛英宫的事情,心里不太好受。”
谢岑儿眉头皱了皱,不置可否。
跟随于司一道进入了寝殿中,陈瑄正靠在软垫上闭目养神,听着声音便睁开眼睛看了过来。
“绛英宫的事情朕已经知道了,就给她追封个昭容。”他一边说着一边示意谢岑儿在一旁坐下,“剩下事情就按照旧例办吧!”
“我明日一早就吩咐下去。”谢岑儿坐下了,然后看向了陈瑄,“已经不早了,陛下早些休息吧!”
“一堆乱糟糟的事情弄得失了困意。”陈瑄含糊地摆了摆手,“总觉得今年承香殿中的冰块比往年都少了一些。”
“比往年多加了三成。”谢岑儿笑了笑,“陛下是心火旺,所以觉得闷热难当。”
“或者也的确是如此吧……”陈瑄转而示意于司带着太医退下,然后重新又看向了谢岑儿,“左右也无睡意,你陪朕说说话。”
“陛下想聊什么?”谢岑儿笑着看向了他。
“什么都可以,聊天下苍生,聊皇位继承,聊过去,聊现在,聊将来。”陈瑄语气平静,“朕一直被梦魇所困,在幼媛给了朕一刀之后更是常常夜不能眠。太医开的安神药收效甚微,朕会想……为什么幼媛会对朕动了刀子。”
“因为失望?”谢岑儿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想得到的被拒绝,所作所为被猜疑,故而心生了怨怼。”
“朕以为朕给了她朕能给的一切。”陈瑄说道,“是她贪得无厌吗?”
“陛下给的,是她想要的吗?”谢岑儿问。
陈瑄停顿了一息,没有回答。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叹了一声,道:“朕以为,朕至少对幼媛是真心的。”
“陛下在后悔么?”谢岑儿看着他,这么问道。
陈瑄缓缓摇了摇头,自嘲地笑了笑:“后悔,那至少是当时会有一个让朕犹豫不决的选择,但朕并不认为有第二条选择存在。所以并不后悔,也无从后悔。”
谢岑儿并不意外会听到这样的答案。
“这世上,没那么多真的后悔的事情,发生了便就是发生了,将来你也会与朕想法相同。”陈瑄看向了她,“你认为陈耀能平安回康都吗?”
“臣子们忠心的是陛下您。”谢岑儿委婉地回答了。
陈瑄颇有些感慨地往软垫上靠了靠,道:“是啊,臣子们最擅长做的事情就是拥立新君,他们永远是清清白白纯洁无瑕的臣子。”
“陛下这话说得诛心。”谢岑儿道。
“朕也不认为陈耀会是多么好的后继之君。”陈瑄看向了谢岑儿,“若真说遗憾,朕倒是遗憾宫中皇子皇女都太稀少了一些。不过历来子女也是讲究缘分,这缘分或者就的的确确稀薄了一些吧!”
“尽管如此,陛下也还是会让琅王回康都来。”谢岑儿笑了笑,“陛下也知道自己做了个并不明智的决定。”
“不明智,也太仓促。”陈瑄如此说道,“但无从选择,也只能如此,若朕再活个三五年,也不至于如此被动。”
“可陛下为何就觉得自己活不过三五年呢?”谢岑儿问。
陈瑄沉默了一会儿,过了许久才看向了谢岑儿:“朕梦见了梁霙。”
谢岑儿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梁霙是梁皇后的大名。
“昔年她将死之时与朕说,她终有一天会来索命。”陈瑄说道,“梦里面她是朕最初识得她的样子,她与朕说,她等了很久很久终于再等到了朕的将死之时。”
“陛下信命?”谢岑儿问。
陈瑄道:“从前不信,现在却有一些信——就好像朕从前嘲笑那些希望长生不老的帝王,但现在又想和他们一样能取得一颗真正的仙丹。”
谢岑儿沉默了片刻,道:“可我却以为,那就只是梦魇而已,深陷其中时候心力交瘁,会以为那些是真,不去想那些,梦魇自然会消散。陛下以为呢?”
“所以你并不信这些。”陈瑄看了过来。
谢岑儿思索了一会儿才道:“有些事情看起来仿佛命中注定,但或者期间有无数个可能在发生微妙的改变。若能抓住机会,便就会是不一样的命运了。就好像陛下与北边的胡人周旋,看起来是胡人强而我们魏朝弱,但时机抓到了并不是不能翻盘,对吗?”
这话听得陈瑄笑了起来,道:“你说得对,的确如此。”
“所以陛下就应当把先皇后的梦都丢到一边去,好好养好身体,太医说了陛下脖颈上的伤已经渐渐完全痊愈,假以时日便能恢复如初。”谢岑儿诚恳说道,“或者对陛下将来的后继之君,臣子们都各自有他们的小算盘,他们现在拥戴的是陛下并且忠于陛下。”
“朕也希望朕真的快些好起来。”陈瑄笑了一声,语气中都是感慨,“可朕现在信命,朕便只好祈祷命运对朕这个人间天子格外优容一些了。”
“所以……若琅王回不来康都,陛下意欲如何呢?”谢岑儿看向了陈瑄。
陈瑄笑了一声,道:“卢衡是个武人,他没那么多花花心思,他就是会听朕的话,会听陈耀的指挥,朕把卢衡给他他都无法回到康都……那他还是死在外面比较好了。”顿了顿,他又带着几分感慨道,“若真的到那时候,就让陈粲登基,从前也不是没有过襁褓中的婴孩当皇帝的事情。尽管现在想一想,朕会有颇多担心和疑虑,可真的到陈粲登基时候朕已经驾崩,死人不会有什么疑虑和担心,如此一想也就释然了。”
作者有话说:
最近天气波动剧烈,大家一定要做好防范保护,不要像作者菌一样感冒发烧一条龙鼻塞咳嗽停不下来呜呜呜……
第152章
“所以……陛下梦见了先皇后,是因为心中还无法释怀吗?”谢岑儿问。
陈瑄停顿了一会,他闭上了眼睛久久没有回答。
就在谢岑儿都差点儿以为他打算直接回避这个问题的时候,陈瑄开口了。
他道:“朕当初向你舅舅求娶她的时候,扪心自问,并非仅仅只是出于所谓的权利平衡。”他睁开眼睛看向了她,“朕并不为权贵所束缚,也不为宗亲所困,朕当日所为,也是出于朕的本心。”
说到这里,他含糊地叹了一声,道:“你情窦未开就进了宫,显而易见也没有对朕太动心,所以不懂。”
谢岑儿听着这话不由地顿住,她看向了陈瑄,一时间竟然也不知能说什么。
“喜欢并看中一个人,不需要有太多的所谓的理由,当然——事后可以找出很多其他的说辞用于解释,但在朕看来,那些都是假的。”陈瑄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产生了兴趣,是非常微妙的事情。朕当初很喜欢她。喜欢和爱会混淆人的判断,会让人在那时候产生了错觉,会在将来做出决定的时候,让人左右摇摆,会让朕拖泥带水没有当机立断。”
谢岑儿抿了下嘴唇,这是她第一次从陈瑄这里听到关于他和皇后之间的事情。
“当然朕可以说朕那时候也是行为宽容,朕素来也都是这么对你说,对你舅舅说,对所有的大臣们都是这么说。”陈瑄语气淡淡,“但是与不是,朕心中是有论断。”他拿起面前的热汤抿了一口,然后放回到几案上,“她想要朕低头,朕想让她认错,所以最后便成了那样的结局。你问朕,心中是否无法释怀……或者是的吧!朕后来也很喜欢幼媛,但幼媛与朕最后的结局亦是两败俱伤。朕偶尔会想,朕是做错了的那一个吗?”说着他看向了她,“你认为朕做错了吗?”
“给予不该给的期待,便是错了。”谢岑儿回答,“若无期待,便也不会有失落,也不会有不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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