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倒是更喜欢岛村和桃井银平。
陈壹梅还在镜子面前闭着眼睛背英语课文,忽然被人重重挤了一下,她倏地转头看见的就是白眼。
那一瞬间,她细心伪装的面具有一瞬间的撕裂。
她开始拘谨起来,紧张起来,手心的汗滋滋地冒出。
还好另一个舞蹈房传来噼里啪啦的声音,吸引了陈壹梅的注意力。
她一直“罚站”的镜子刚好就是在这个练舞房的门后,门向外大开着,她就站在镜子前沉思己过。
因为地理位置的方便,所以陈壹梅就把头探出去,想去看看外边发生了什么,却很巧的刚好看见傅恣杨穿着宽松的白色篮球服倚在门口。
然后李子麦穿着舞蹈服从另一个教室出来。
她仰着肩颈,优雅得像一只白天鹅,头发挽起来,但是因为运动太久已经松散了,几根碎发掉落在额前。
她站在那里就是一幅美丽的画卷。
傅恣杨很顺手地接过李子麦的包,牵着李子麦准备下楼。
陈壹梅下意识地想往里缩,不料和刚才的那个女生又一次重重撞上。
那女孩十分有意地把她向前一推,力气很大,陈壹梅的头一下子就撞在了那镜子的左下角。
那有些陈旧的镜子开始一下一下地晃动,忽然之间哗的一声跌落。
在一片喧闹的训练房里,剧烈的响声硬生生砸出了一个沉默凹陷的空白空洞。
陈壹梅可能是被吓傻了,也可能是故意的,她没有躲,更来不及躲。
镜子从她的头上砸下来,然后跌落在她的脚边,碎成无数的碎片。
陈壹梅看着无数镜子碎屑迸溅开来,划伤自己袒露的胳膊和脸颊。
训练房复又热闹起来,一瞬间挤进来一堆人,有老师也有凑热闹的同学。
陈壹梅下意识地回头,一下就在人群中看见了李子麦和傅恣杨。
陈壹梅看见了傅恣杨满脸不耐烦的表情,也看见了傅恣杨紧紧捂住李子麦耳朵的样子。
她转过头去,屏蔽掉周围各种各样的声音。
只低着头看着镜子碎片。
半晌,有老师问她伤没伤到,她迟缓地摇头。
额头的血流下来,落到眼皮上,她觉得世界天旋地转。
她和老师说:“没什么事,一不小心撞在镜子上了,真是不好意思。”
“不疼,一点都不疼,不用去医院。”
“哈哈哈,这点小伤死不了就行。”
“不好意思打扰大家了。”
陈壹梅看镜子。
镜子碎片分散在各处,每一片碎片中都映着她的样子。
那里有成百上千个陈壹梅。
终于逃出了那不是地狱,胜似地狱的练舞房。
陈壹梅在练舞房楼下打转,不知道去哪里,不知道干些什么。
转了半天,直到空中的雨淅沥沥地砸下来,她才从怔愣的状态中苏醒过来。
她没带伞,但是她想起了小橘,于是就像是疯了一样往小橘长住的地方跑去。
雨水很大,一路上树木扎根,叶片茂密,帮她遮掩了些雨水,但是她到了小橘常住的地方还是被淋得湿漉漉的。
她不敢再向前了。
她看到了正在撑着伞喂小橘的傅恣杨。
陈壹梅觉得脚像灌了铅块一样的重,喉咙里也似乎被灌了铅。
说不出话,也迈不开步子,只能在那里盯着,等着回头的傅恣杨把如此狼狈的她抓包。
回头了,她想。
傅恣杨打起伞,从陈壹梅身旁路过,看了陈壹梅一眼。
然后对着陈壹梅说:“我资助了爱心救助小动物协会,不久学校就会给它们搭建房子,猫粮会足量购入;驱虫、绝育也会定期――”
“你可以不用再往这里跑了。”
脚步声混着雨声越走越远。
头很疼,被划伤的伤口也在隐隐地犯疼。
她的眼中不知道为何又浮现出成百上千个自己的样子。
泪水混着雨水滑落的时候,陈壹梅才知道原来泪水也和镜子碎片一样。
她弯下身来,环住自己。
小橘蹭到她的腿边,连呼吸都放轻了。
陈壹梅和傅恣杨的初遇,也是在这样的一个雨天里。
潮湿的空气翻涌着。
树枝叶淅沥沥地滴答着雨水。
空气中全是泥土的气息。
那是大一刚刚开学的第一个月里。
陈壹梅因为身体原因军训免修。
所以就错过了那一个月的黄金交友期,谁都不认识,也不熟悉。
那天下午陈壹梅拎着水果向宿舍楼走去,突然就听见了路上喵猫叫的声音。
她顺着声音就发现一个倒斜的垃圾桶旁有一只小猫。
很瘦,脏脏的。
垃圾桶因为翻倒,垃圾散落了一地,最严重的就是垃圾桶的周围都是玻璃碎屑。
陈壹梅手里的东西不少,走过去不是很方便,但是她听着小猫的声音还是心痒得很。
于是她把东西放在角落里,自己向垃圾桶旁走去。
刚下了雨,周围的树木枝丫挂满了雨水,轻轻一动,就是纷落的雨滴。
陈壹梅小心翼翼地把小猫抱出来,刚准备帮小猫擦一擦,这个警惕性极强的小猫一下就从她的手中窜出,还用自己锋利的爪子狠狠地挠了陈壹梅一下。
血滋滋地冒出,陈壹梅疼得吸了吸鼻子。
刚好傅恣杨从旁边路过,凶狠小猫一下就被傅恣杨挡住了去路。
陈壹梅抬头去看傅恣杨。
满地的玻璃碎片,映着南国初秋的蓝天落叶,以及女孩懵懂眼光。
那里有成百上千个陈壹梅。
陈壹梅没有问傅恣杨的名字。
她嘴笨只知道一个劲地道谢。
傅恣杨看着她的呆傻样子,没忍住地笑了起来。
陈壹梅一瞬间脸红。
当然她也没有要傅恣杨的联系方式,但是他们两个仿佛形成了一种诡异的默契。
每天晚上他们都会一起去看小橘猫,在学校漫天繁星之下,看着凶狠小猫一点一点地变得温顺亲人。
陈壹梅不怎么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小猫。
傅恣杨也不爱说话,所以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两个的关系都有些别扭且尴尬。
但是似乎缘分就是足以打败这点局促与尴尬。
傅恣杨背着自己的书包,穿着军训服到他们两个喂养小橘的“秘密基地”。
他掏出一把糖,递给陈壹梅怔了一下。
“小猫可以吃糖吗?”陈壹梅一本正经地问。
她很少有如此一本正经的时候,傅恣杨却不想正经地回答,只是说道:“不是糖,只是药,给小猫吃的药,放在糖袋子里骗它。”
陈壹梅还要继续追问。
傅恣杨没忍住自己的笑,实在装不下去了,只能乖乖地认真解释:“骗你的,这个是给你的糖。”
陈壹梅抿嘴,过了一会和傅恣杨说:“我是一个很慢很笨的人。小时候老师上课讲什么知识点,我都跟不上,几乎是要过去大半天才能想明白老师说的第一句话的意思。”
“那个时候数学老师用学生自学后再讲解的办法讲课,都过了大半个学期,我才知道老师课上给的前十几分钟是用来自学的。”
“我一直坐在那里,在数学课本上画圈。”
傅恣杨笑,“你的确像个蜗牛,慢吞吞的。但是挺可爱的。”
陈壹梅像是被吓到一样,猛地转头,十分惊愕地看着傅恣杨。
傅恣杨揉了一把小橘猫,站起来和陈壹梅说他要走了。
陈壹梅犹豫了半晌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
“陈壹梅。我叫傅恣杨。”
“嗯?”
陈壹梅怔愣一下,但还是没忘记她要说的正事,“军训这么辛苦,时间还这么晚,你就不要总是往这里跑了。”
傅恣杨点了点头,但还是每天都来。
傅恣杨知道她的名字、年龄、专业、班级,她问傅恣杨原因和傅恣杨的信息,傅恣杨却不语。
直到军训结束后的班委竞选,陈壹梅突然在讲台上看见熟悉的脸庞,她震惊得眼神正对上傅恣杨饱含笑意的眼神才知道原因。
傅恣杨是军训的临时负责人,会收集他们的个人信息,所以认识她也不足为奇 。
只是她因为没见过班里同学几面,所以就没记住,甚至可以说是一点印象都没有。
她惊讶着,好奇着,也跟着笑了,眉眼弯下去,像是枝头害羞的花朵。
傅恣杨经常会在微信上问她要不要一起去看小猫。
陈壹梅会在纠结中答应。
日复一日,平静无波。
温馨、简单却又掺杂着些许的浪漫。
陈壹梅大口地吸了一下雨中的空气,小橘蹭了蹭她的脚踝。
手上的伤痕大半已经结痂,干掉的血迹被雨水冲散了不少,她用手指蹭了蹭,燃弧带着自己无比沉重、痛苦的身体,慢悠悠地走回宿舍。
无限的绿意和寒意包围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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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岛村出自川端康成的《雪国》,岛村是一个虚无主义的人,觉得做什么都很徒劳。
桃井银平出自川端康成的《湖》,银平是一个用自己丑陋的脚掌尾随美丽女孩的人。
他们两个都掺杂了作者本身的厌世感,这也就是陈壹梅喜欢他们两个的原因。
第3章 成百上千个我(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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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三伊始,所以刚入深秋。
陈壹梅其实才开学不到一个月,最近班里在上报贫困学生,会发放相应的补助。陈壹梅翻着群里的报名资料,打开电脑,准备填写一下自己的基本信息。
陈壹梅想自己现在算是孤儿?
算是吧。
陈壹梅在申请表上打钩。
她记得大一的时候,她稀里糊涂地没写这个补助申请,因为太过胆怯,害怕交涉,所以就没敢去争取。
而大一下学期的时候,学院有一个每月临时补助,陈壹梅认真地写了。
原因是,她的父亲在暑期的时候查出了尘肺。
不知道为什么,陈壹梅竟然松了口气――
或许你可以理解为,陈壹梅的父亲身体本就不好。
年轻时为了给母亲治病欠了很多的债,母亲死后,奶奶说把她给出去,父亲摇摇头拒绝了。
父亲那个时候一直在煤矿里工作,干了快二十年,一次爆破不小心震下来父亲头顶矿洞
左上方的石头。
石头砸在父亲的肩膀,血殷出来。
但是万幸,父亲没事。
可是父亲的肩膀却因为这次事故受伤严重,再也没办法再干什么重活了。
陈壹梅父亲结婚晚,她出生也晚。
她出生的时候,父亲已经四十岁了,离开煤矿两年了。
但是煤矿里的高压、高污染、高风险环境,却给父亲的身体带来了巨大的伤害,父亲的肺一直不好,连日咳嗽不止。
陈壹梅今年是21岁,三年前,她19岁。
父亲就快60岁了。
她每日睡前,在另一个小房间里听着父亲的咳嗽声,含着泪水辗转反侧,睡不着,只能爬起来,缩在被子里,打手电看书,突然翻到一个议题:穷人究竟该不该生孩子。
陈壹梅想爱远比金钱重要。
如果能够是丰沛的爱就更好了。
从确诊的六月初,到陈壹梅离开学校的九月,不够三月,父亲从一个略有力量的男人,变得形销骨立,如同枯槁。
死亡来得特别快。
快到陈壹梅觉得是这个世界为了让她“白茫茫一片,真干净”,等不及的裹挟走了所有和她有关系的人与事物。
那远山的茂密树林下,一个坟,变成三个 ,再变成四个。
陈壹梅磕长头在坟前。
泪水把自己淹没,她毫不在乎地躺在坟前的土地上。
土腥味钻进她的鼻腔。
有草尖在挠她的指尖,风一吹周围的树波浪一样地翻滚着,有海啸一般的声音。
一只蝴蝶追着另一只蝴蝶落在她的手指间。
再见。
陈壹梅说。
她想起自己的名字。
于是把这三个字一个一个地吐出来:
陈-壹-梅。
吐出来再吞回去,含在口腔在,咂出几抹来自生命最根源的腥气。
在她父亲的嘴里,她的名字是母亲起的。
妈妈是和梅花似的女孩,美丽,高洁,典雅。
妈妈希望她也是。
她小时候总是被欺负。
父亲不在家,她每天都跟在眼睛不是很好的奶奶后边,一身灰扑扑的,头发又长又乱。
那个时候所有人都嘲笑她是“小白菜”“丑八怪”。
陈壹梅和他们打架,打不过总是被打倒,磕倒在石头上。
明明是她受委屈,最后奶奶还要领着她挨家挨户地去道歉。
在这种环境下,慢慢地她就不再打架了,也不再说话了。
她一直缩在角落里,低着头。
窗外的阳光陈壹梅觉得刺眼,她把临时贫困申请材料认真地填好,放进了书本里。然后把自己的头埋进自己的臂弯里。教室乱哄哄地吵闹着,她滚烫的泪水渐渐濡湿自己单薄的外套。
大部分时候,陈壹梅都很讨厌现在的这个自己,没有什么优点,也不能扛起家里的重担。
她没办法不自责自己。
却又除了自责别无他法。
她一边哭,一边胡思乱想。
忽然间她觉得有什么落在了自己的头上,她抬起头来,先是泪眼模糊地看见站在窗边的傅恣杨,然后看见自己桌子上的纸飞机。
她盯着傅恣杨,傅恣杨示意她打开纸飞机。
纸飞机被打开,上边写着几个大字:要开心。
陈壹梅盯着纸飞机,捂着自己的嘴,一边笑,一边哭。
本来被泪水模糊的双眼仿佛忽然清澈起来,她抬眼的瞬间一下就看见了站在窗台旁的傅恣杨。
阳光温柔地洒落在傅恣杨的身上。
记忆总是美好的。
陈壹梅狠狠地在键盘上敲了几个字,把自己纷乱的思绪从遥远的回忆里拉扯回来。
蹭了一下眼角的泪,她开始编辑今年贫困申请的理由――
父母亲人皆因病亡故,目前一人生活,未有经济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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