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那眼神掠过他时,又变成了程宿屿所熟悉的无视。
以及一丝淡淡的,轻蔑。
少年并不在意,他习惯了。
那天之后,女孩每隔一段时间会来福利院看他,给他带书、带话本,讲有趣的故事。
程宿屿没有告诉她,自己五岁的时候就不听童话了。
在他的认知里,童话是成年人给孩子编织的谎言,是假的。
但是看着女孩亮亮的眼神,他还是装出听得津津有味的样子,问她后续如何。
……或许也不是装的。
听着她的声音,确实很容易让人沉浸其中,描绘出故事本来的美好。
女孩不常来,但她来的时候,程宿屿总是很开心。
他不知道自己的开心从何而来。
但和这样一个人呆在一起,总不会失落。
最后一次见面的中午,他因为时间来不及打扫厨房,被罚没有午饭。
小姑娘来的时候,把自己随手从家里拿的橙子给他。
“喏,给你的。”
程宿屿怔忪接过。
后院的台阶被他擦得干干净净,两个人并肩坐在上面,女孩有些骄傲地挺胸对他说,她学乐器学得可快了,在哪儿都是第一名,人人都爱她。
少年看着她,想说。
你这样好,当然值得被爱。
但他看了眼手里捧着的橙子,默默把话咽了下去。
那是薄诗最无忧无虑的时光。
却也是他最惶惑不堪的时刻。
在这样一个送他橙子的女孩面前,少年连说“你值得被爱”都有些难以启齿。
因为他和“爱”这个字,一点儿也不相配。
“你不吃吗?”
“什么?”
“橙子。”女孩指了指他手里拿着的东西。
“哦……”他迟缓了几秒,开口说,“一会儿吃,不太饿。”
她弯了弯眸,“那就好,我还以为你不喜欢呢。”
“喜欢的。”他说。
“那下周我再给你带!”
他点点头,“好。”
很快,故事书读到了最后一页:“……最后的最后,王子打败了坏人,和公主幸福快乐地在一起了!”
女孩合上书本,露出了软乎乎的笑:“我喜欢这个故事。”
他看着她的侧颜,温吞道:“我也是。”
“那我今天先回去啦,下个礼拜再来!”
“嗯,下周见。”
他们拉完钩,女孩蹦蹦跳跳地朝门口走。
公主的裙摆在阳光下投射出影子。
阳光明媚,她也可爱。
少年忍不住看着地面发呆,直到影子从视野中消失。
那天她走了,再也没回来过。
-
暴雨天,酒吧依旧灯火通明。
青年坐在吧台角落,面前是空了的酒杯,在喧闹狂欢的男男女女里,他静得像个异类。
但又因为长相出众,坐在偏僻处也惹眼,一晚上拒绝了无数人的搭讪后,连酒保都忍不住看他。
一杯杯烈酒灌下去,青年面不改色,像是酒量好到完全不会醉,脸上表情丝毫没变过,连晕都没晕一下。
只是到了深夜,酒保和他搭话时才发现,这人怕是早就醉了。
嘴里一直喃喃喊着一个名字,幺幺。
大概是和女朋友分手了吧,酒保想。
在酒吧这种场面他见多了,不足为奇。
不过长这么帅的……倒也确实少见。
看时间也差不多了,他推了推程宿屿的肩:“先生,我们店快打烊了,您要回家吗?”
“……”
“先生?”
“我没有家。”
“……那先生,”酒保试探着问他,“您有朋友可以联系吗?”
外面的雨已经变小了,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
程宿屿应了一声,拿出手机。
酒保见他至少还能听懂自己在说什么,总算放下了心。
他转身回了操作台,准备收拾一下残局。
把调酒工具洗干净放回去,分门别类放好,酒保余光朝青年那儿瞥了眼,却惊讶地发现――人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桌上只有被留下来的酒钱。
“怪人。”
数了数多出来的小费,酒保吹了声口哨,“不过出手还挺大方。”
程宿屿是撑着最后一点清醒回到车上的。
他知道自己不能开车,但又不知道该去哪。
头好像越来越晕,意识也越来越模糊。
街边老旧的路灯一闪一闪,雨水顺着杆子滴落下来,在坑洼处积起一片水潭。
“……喂?”
在眼前世界陷入黑暗前,拨出去的电话通了。
“幺幺……”他本能喃道。
-
看到来电人名字时,薄诗本来是不想接的。
现在可是凌晨三点,程宿屿怎么会这个时间给她打电话。
睡不着起来作曲的薄诗皱了下眉,把手机静音了倒扣在桌面,她低头继续在纸上写歌曲框架,想装作什么都没看到。
只是薄诗很快就发现,自欺欺人没什么用。
轻轻哼着曲子的节拍时,她的眼神还是会忍不住看向手机。
她闭了闭眼,感到心烦意乱,旋律配不上和弦,也继续不下去了。
所以在电话即将自动挂断的前一秒,薄诗接起了它。
“喂?”
如她所料的,电话那头是一阵沉默。
薄诗有些烦:“有事吗?”
“……幺幺。”
那头传来了两个字的音节。
“……”
继认错人之后,又打错了电话是吗?
再次从程宿屿口中听到这个名字,薄诗已经不会像第一次时那样难受了。
她扯了扯嘴角,平静道:“下次如果再听到你这样叫我,我会直接挂电话。”
“――薄诗。”
他好像很怕薄诗会挂电话,异常听话地改了口。
“薄诗。”他又叫了一遍。
“……干什么?”
程宿屿好像喝醉了。
说话颠三倒四,语无伦次。
连开始的话题都莫名其妙。
“初中毕业典礼,你穿的白色礼裙很好看。”
什么?薄诗愣了愣。
程宿屿来过她的毕业典礼吗?
“那天……我给你准备了礼物的。但你好像没看到我,从我身边走了。”
哦……他是在说幺幺吧。
薄诗回过神来,心不在焉地想。
如果是她,从程宿屿身边经过怎么可能看不到他。
“我把礼物塞到你课桌里了,后来问你的同班同学,他说你把东西都带走了。”
“我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我送的礼物……但你说过你喜欢拆礼物的感觉,因为会让你有一种期待感。”
“所以我用了淡粉色的包装纸,你小时候最喜欢的颜色。”
程宿屿平静地陈述,偶尔会有停顿,像是在思考措辞。
“虽然我后来才知道……你现在喜欢绿色了,粉色是小时候的你才喜欢的。”
薄诗微微一怔。
这么巧吗,她喜欢的也是绿色。
“我没有经历你长大的这段时间,有很多事已经和记忆里不一样了。”
“如果不喜欢礼物的话……我很抱歉。”
“高中毕业典礼,你穿的是浅绿色的裙子,很衬你,也很好看。”
“很像你喜欢的夏天。”
“……”
大概是因为喝了酒,他好像变得有些困乏,说着说着,声音低了下来:“我种了一棵橙树,在你十七岁生日那天。”
“也是我们重逢的日子。”
……为什么。
程宿屿现在在说的。
她一个字、一句话,都听不明白。
薄诗隐隐感到有些不安。
“你把我忘记了。”
程宿屿的声音,好像有点难过。
“十岁那年,我在后院的墙上划了个‘一’,后来每过一年,烟花在天空炸开的时候,我都会偷偷在墙上画一笔。”
“每年我会长高一些。”
“从垫着脚在墙上写字,到比墙上的字还高。”
“画满一个‘正’字的时候,我决定来找你。”
“我一开始只是想见你。”
“想陪在你身边,看你一眼。”
“可是后来,你说喜欢我。”
“我也喜欢你。”
一开始薄诗还能欺骗自己,说这是他对幺幺说的话。
可直到程宿屿说:“我每周都会去求平安符。”
“会放在你的枕头下面,每周都有,你不知道。”
她指尖像是被烫到般蜷缩起来,“……为什么不告诉我?”
“因为知道就不灵了。”
“还有……”他深呼吸了一下,似乎是在斟酌要不要说。
但最终在沉沉醉意,以及薄诗的询问下,他终于开口:“珑桦寺那个不是平安符,是姻缘符。”
薄诗感觉心脏被狠狠揪了一下。
“你问我许了什么愿望,我当时没有说……”
“薄诗,我想和你结婚。”
薄诗茫然地看着面前的曲谱,觉得世界好像变得有些陌生。
程宿屿口中的幺幺……是她吗?
薄诗沉默许久,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你现在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明明也挽回不了什么。
而且,为什么现在才说?
“分手那天。”他突然开口,“要是我不说‘好’就好了。”
薄诗哑然。
“你不是要和我分手。”他用艰涩而颤抖的声音,继续轻道,“你是把我流放了。”
“……”
薄诗再也说不出话来。
过了片刻,程宿屿也安静下来。
薄诗稍稍松了口气,以为他是说累了。但几秒过后,她突然惊愕地睁大了眼。
第一次听到,这个人也会小声啜泣。
他像是受到了天大的委屈,每一个字都很艰难,从喉咙里挤出来,喃喃朝她问:“薄诗,我那么爱你,你为什么不爱我了?”
“……程宿屿,”她瑟缩了下,狼狈地说,“你醉了。”
“我没醉。”
程宿屿顿了顿,声音带点哽咽,说:“是你食言了。”
好像有模糊的印象从脑子里闪过。
但薄诗绞尽脑汁也还是想不起来,自己和程宿屿小时候能有什么交集。
“……我不记得答应过你什么。”
无论薄诗再怎么感到荒谬,但和一个喝醉的人是讲不了道理的。
他只不断执拗地、重复着说同一句话:
“薄诗,我那么爱你,你为什么不爱我了?”
“……”
薄诗不明白,事情怎么突然变成了这样。
程宿屿说他是爱她的。
可薄诗曾千万次怀疑过,程宿屿真的有“爱”这种东西吗?
明明在那五年里,他什么也不说。
他说爱她,却只践踏她的真心。
……多荒唐啊。
“为什么不说呢?”
程宿屿,为什么不说呢?
第49章
◎后来,程宿屿从不吃橙子。◎
程宿屿做了个梦。
梦里, 他仿佛又回到儿时,回到在福利院的日子。
很熟悉,也很无力。
从七岁到十五岁,人生中有八年是在那个地方度过。
他的人生是一出彻头彻尾的荒诞剧。
出生就不被母亲期待, 后来又被无视, 被冷落, 被遗忘, 被丢弃。
被踢皮球一样丢到了福利院, 避之不及。
孩子都会哭, 程宿屿一开始也会。
但等哭够了,哭累了, 他又默默地接受了这一切。
因为程宿屿很快就明白,自己如果感到难过的话, 是没有人会安慰他的。
只有爱你的人,才会在乎你难不难过。
被母亲丢在福利院后, 程宿屿曾偷偷跑出去三次, 最后都因为找不到回家的路, 无功而返地回来了。
他不知道要怎么回家。
所幸没有人发现他离开过,也没有人关心他要离开这件事。
灰溜溜地回到福利院, 院长妈妈看到他后,也只敲了敲汤勺:“来晚了,没饭了。”
那天晚上他饿着肚子, 眼睛睁得大大地看着天花板,没有睡着。
七岁时的程宿屿, 还不是那么擅长遮掩情绪, 也不习惯这样的苦难。他不知道横跨了半座城市的距离, 是自己哪怕知道了回家的路, 光凭走也走不回去的。
他仅仅只是明白了一点,妈妈不要他了。
自己也没有家了。
在福利院的日子很枯燥,孩子们整日里都围着一个胖胖的女人转。
他们叫她“院长妈妈”,但她却不像大家的“妈妈”,她只对自己的孩子好。
程宿屿知道一个好的妈妈是怎样的。
是俞霏对程弈阳那样的。
院长有个亲生的儿子,大家私底下叫他“小霸王”。
小霸王喝鸡汤的时候,大家只能闻着香气扑鼻的鸡汤,在旁边眼巴巴看着,等小霸王喝不下了,或是嫌汤汁腻味不想喝了,他的小跟班们才能分到很小的一碗。
没有肉,只有汤。
比主人赏狗吃骨头还吝啬,小霸王总是仰着头看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却又小气得很,连一块肉也不分给他的“朋友”吃。
程宿屿的待遇比这差,他连汤也喝不到。
小时候福利院里的大家伙吃完了,他才能吃到剩饭。
院长妈妈不太喜欢他,说他是吃白饭的,多出来的那个,所以总在饭菜上对他减量。
后来程宿屿因此得了胃病,吃什么都得注意着,薄砚还笑他大少爷金贵,吃东西挑剔得很,连自己都没他这么矫情。
其实他一点也不金贵。
程宿屿七岁那年唯一的愿望,是不想再饿肚子。
从家里住的独立房间,到福利院拥挤的八人一间,程宿屿起初是不习惯的。
少年从小就发育快,人高,睡在福利院小小的木板床上,腿伸不直,旁边的孩子抱怨他总翻身,晚上睡觉吵,于是院长就让程宿屿搬到阁楼上,叮嘱他要蜷起来睡,说这样才能不占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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