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程宿屿睡觉不翻身。
是那个孩子讨厌有新来的家伙占了床位,所以撒谎了。
程宿屿住的地方说是阁楼,其实就是杂货间,周围堆了一个又一个纸箱,地上还有废纸。
床很旧,睡上去总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像漏风,让睡惯了软床的小程宿屿很不适应。
只不过后来那张木板床,他也睡习惯了。
初中是程宿屿最忙最累的一段时间。
为了攒钱,他会帮同学代写作业、跑腿,或是课后辅导,反正各种杂七杂八的事他都干过。
有相熟的同学问他为什么这么拼,他说:“因为没有钱的话,很难在这个世上活下去。”
同学感慨:“你看起来不像没钱的样子。”
如果是七岁之前的话,的确如此。
程宿屿默然。
初三那年家长会结束,班主任在他出校门时叫住他,随手把手里的一捧郁金香塞给他。
“程宿屿,这个给你吧。”
“老师,我不用。”
“拿着吧。”班主任说,“刚才有个家长送来的,我收着影响不好。”
“……那谢谢老师。”
班主任拍拍他肩:“早点回去吧。”
他三年都没有家长来,家长会总是孤零零一人,但因为成绩优异,老师知道他住在福利院,也不会多说什么。
程宿屿走了没多远,想起有张试卷忘了拿,折返回去的时候,听到班主任在打电话。
“嗯嗯……快了快了,马上回来老婆。知道知道,这点常识我还是有的,猫不能接触郁金香嘛。”
“这不是家长送的吗,我事先也不知道啊……”他挠了挠头,无奈道,“哎呀你放心,不会有人说闲话的。”
“花已经扔垃圾桶了,保证不带回家。”
程宿屿在拐角处停下了脚步。
他无声站在那里,手上拿着那束别人不要的花,脚仿佛被钉死在了原地,沉默着低下了头。
没过多久,在班主任口中说着“挂了挂了”,转身朝校门口走来的时候,程宿屿闷头走了。
郁金香的味道不浓,但少年却浑身难受。
那是他第一次察觉到,自己可能花粉过敏。
忍着奇痒无比的感觉,程宿屿把花带回去给了院长,那天晚上,心情不错的女人给他添了个鸡腿。
少年吃了顿饱饭。
如果不是临近半夜的时候,程宿屿从阁楼狭窄的床上爬起来,从福利院后门出去,跑了二十分钟才到药店,买了一盒治过敏的药。
他可能会觉得这是笔值得的买卖。
那束郁金香其实很好看。
虽然只是别人不要的。
但却是他难得收到的,来自他人的礼物。
十五岁那年的程宿屿真的很忙。
但闲下来的时候他也会发呆。
会想一个人。
她还欠他一只橙子。
因为连续三年保持联考第一,中考也是市第一,程宿屿的中考成绩出来后,S市附中决定特招录取他。
免学杂费、包住宿的那种录取。
签协议的时候。
“要给家长打个电话吗?”
“不用,监护人不管我。”
在招生办老师诧异又略带同情的眼神中,程宿屿习以为常,平静地在协议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准备出门的时候,他想起什么来,又停下脚步,回头问:“对了老师,长嘉中学会有特招生吗?”
“长嘉?应该不会。”
招生办老师想了想,说:“那所学校是推荐制的,比较难进。”
说是难进,其实说法也比较委婉。
长嘉是A市私立学校的标杆,属于有钱人才能进的学校,一般普通家庭根本够不上。
顿了顿,招生办老师惊讶地问:“你想去那里吗?”
“不是。”少年眼皮耷拉下来,淡道,“有朋友在那里读书,好奇而已。”
“哈哈,那就好。”
招生办老师松了口气,把协议收起来,朝他笑着说:“下次见面的时候,应该就是在S市了,附中欢迎你。”
……
尘封的记忆像一封没寄出去的信。
过期的话,就连内容也会泛黄。
不知不觉中,薄诗已经在他的生活里消失很久了。
说不怀念是假的。
那个再平凡不过的日子,因为自己没有打扫厨房,犯了错,院长罚他中午没有饭吃。
小姑娘随手给了他个橙子,让程宿屿那天没有挨饿。
程宿屿记了很多年。
福利院里,杯碗摔碎的声音哐当响,连空气都有种窒息感。
“你要去读高中?还是去S市读?!”
院长的呼吸声变重,近乎暴怒的声音在屋内响起:“你哪来的钱上学?不是说了会介绍你去打工的吗!”
“附中答应了免学费。”
“那也不行!”女人拒绝得很快,铁青着脸斩钉截铁道,“我不可能白养你那么多年!”
“……”
光薄家每年给福利院的捐款,就是一笔不菲的数字了。
院长比他想象中的,还要贪。
但不论如何,因为女人这句脱口而出的话,程宿屿后来回到程家,进公司赚到第一笔钱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福利院捐款。
捐了两百万,以慈善的名义。
他不想欠别人什么。
“程宿屿你知道吗,像你这种命数,不可能再遇到第二个像我这样心善的人了。”
女人脸色难看地看着程宿屿,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你这一辈子,也就只是这个命。”
“谁让你爸妈不要你,把你往我这一丢就跑了。”
“领养证明办不下来,又不能让人领走,还不给我打工,真当我是菩萨啊?”
“我说程宿屿,这你可不能怪我。归根结底,是你自己运气太差……”
她噼里啪啦说这些的时候,程宿屿始终一言不发。
“行了,你自己好好想想吧,上学的事没商量。”
见他一直保持沉默不语,大概是意识到自己的错了,女人终于歇下来会儿,施舍道:“地上这些碎的碗你收拾下,能用的就放回去。”
“我回去睡觉了,你早点弄完。”
女人走的时候还有点儿心疼,骂骂咧咧的声音老远都能听到:“真不让我省心,这碗才用了两年呢……”
收拾碎片时手不小心捻到了渣。
程宿屿低下头,看着自己右掌心缓缓渗出血迹的伤口,叹了口气,在满地狼藉中慢慢直起了身,自言自语道:
“……真的运气这么差吗。”
大概是为了印证自己的运气究竟如何,少年第二天出门路过彩票店的时候,迟疑了片刻,还是进去买了张彩票。
时至今日,程宿屿仍记得那串机选数字。
05,23,11,07,29,13,18。
他中了三等奖,2000块钱。
去兑奖那天,程宿屿给自己加餐,吃了顿饱饭。
一荤两素,还有鸡汤。
鸡汤很鲜,比小时候院长给小霸王炖的闻起来还香,店主是个面善的阿婆,见他是学生模样,还送了免费的饭。
十五岁的少年就着汤吃饭,一口一口,满满一碗鸡汤全吃完了。
吃完搁下筷子,黄昏浅浅的阳光洒在他身上,少年看向远方的蓝天,心情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这次中奖,好像是老天也在告诉他――
“你运气还没那么差。”
从福利院离开的话,日子应该会有变化的。
至少。
不会再有人在吃饭时故意打翻他的碗,冷嘲热讽讥笑他是吃白饭的了。
不会再有人把他赶去漆黑无光的阁楼睡觉,让他蜷着身子睡,不要踢到旁边放着的杂物箱了。
也不会再有人让他冬天踩在小板凳上,艰难垫着脚在水槽里洗完所有人的碗,最后导致手生冻疮了。
程宿屿拿这些钱,给自己买了张车票。
他从十岁等到了十五岁,没有等到幺幺回来。
她可能是把他忘了。
所以,他要去找幺幺。
那个九月,少年去了S市读高中。
这是他离开现在处境的唯一办法。
而薄诗就读的长嘉私立是直升式学校,三年后可以免中考进国际部。
他们之间的距离愈发遥远,像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
但程宿屿还是想要尝试,跨出那一步。
少年想在那本童话书里,翻出一个稍微不那么“童话”的,贴近自己一点的角色,来让自己的喜欢鲜活。
他的生命沉疴,但灵魂不甘。
程宿屿进了S市附中的竞赛班。
渐渐的,他也开始变得有名。
因为长相出众,成绩又好,学校里总有女孩子给他递情书。
少年会一个个认真地当面拒绝。
“抱歉同学,情书还给你,我不能收下。”
“为什么啊?”女孩不解,非要问个清楚,“我听说你没有女朋友的。”
“我有喜欢的人。”
他对每一个跟他告白的人,都这么说。
在学校的日子每天都稀松平常。
见不到幺幺的话,哪天都是一样的。
收到通知去长嘉考试那天,是程宿屿情绪波动最大的一次。
到了竞赛考场前,连带队老师都忍不住问他:“怎么了同学,是感觉紧张吗?还是有什么东西忘带了?”
这可是他们竞赛班第一名,专奔着拿名次去的,绝对不能出什么岔子。
“没忘带什么。”
程宿屿摇了摇头,眼神里有种压抑的平静,像涨潮前的海,带队老师不由一愣。
“我只是……第一次走进这里,感觉有点不可思议。”
老师看向面前的校门,愣愣点头:“哦……也是。长嘉是A市很厉害的学校了,确实有名。”
“我记得你是A市特招过来的吧?本地同学可能是对长嘉有滤镜的,但我们S市附中也不差,同学你不必妄自菲薄。”
……他不是妄自菲薄。
程宿屿只是,来过长嘉的校门口太多次。
有点近乡情怯而已。
他见过薄诗笑吟吟和同学挽着手出来,被周围人众星捧月地围拢在中间,像只骄傲的白天鹅般耀眼夺目。
女孩在和旁边的人聊天,正讲到兴头处,眉眼弯弯地笑着,没有注意到角落的他。
只身一人的少年站在校门口,像是站在一道分界线上。
一边是热闹,一边是死寂。
而他动弹不得。
那天他看着薄诗越走越远,用了好大力气才忍住没有追上去,把颤得厉害的手藏进兜。
准备走的时候,却有人过来拍了拍他肩,好奇道:“哎同学,我看到你好几次了,你怎么总来我们学校门口,看校服也不像长嘉的……是找人吗?”
程宿屿转身就走。
于是那人也耸了耸肩,循着程宿屿的目光望过去,当看到薄诗越来越小的背影时,男生的声音一顿。
“等一下,你刚才在看谁?”
少年脚步不停。
那个男生像是发现了件稀罕事,跟了上来,口中发出了嗤笑:“不是吧,你在看薄诗?”
不可思议的语气,像是在说他不配。
少年将附中的校服穿得清冷,干净的气质看起来有些疏离。
这一次,他离去的脚步顿了顿,变得匆匆。
背后很快传来了嘲弄的笑声。
他听见了。
“穷鬼。”
哪怕在福利院最难捱的日子也没有过。
那是程宿屿生平第一次,生出一种想回到那个抛弃了他的家的冲动。
……
梦里那张脸变得清晰,又逐渐变得模糊,依稀感觉面目可憎。
程宿屿看着路边摇曳的树影,眯了眯眼,一晃神的瞬间,思绪回到一年后的时间。
他还在考场前。
时间跳跃得如此之快,很难让人相信这不是一场梦。
日头下,转头看到老师担忧看着他的目光,程宿屿顿了顿,发了会儿呆才说:“您不用担心。”
不会有问题的。
程宿屿进入了长嘉中学的考场。
竞赛成绩出来那天,S市附中刊登了他的名字和照片到网上,这之后过了大概一周,他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
“喂,程宿屿?”
“谁?”
“葛以珊。”电话里,那个女声说,“耽误你十分钟,我们聊一下吧。”
“……”
“不记得了吗?”葛以珊提醒他,“你说欠我一个人情的,纸巾。”
“记得,你说。”
看着窗外柏林的夜景,葛以珊长舒了口气,像是解决了桩心事:“我给程家打了电话。”
“……什么?”
程宿屿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说――你是那个程家的儿子吧?程宿屿。”
他几乎是瞬间皱起了眉,“你什么意思?”
“帮我一个忙呗。”葛以珊客客气气的,末了又说,“虽然我已经先斩后奏,你现在说不帮忙也不行了。”
“……”
“托你竞赛的福,你的照片和学校网上都有,我就不客气地拿来用了。”
“程家应该会来找你,二公子。”
那天晚上回到诊所,他破天荒做了水煮鱼,夏沛吃了一口就跳起来。
“你小子疯啦?做菜这么辣!”
辣吗?程宿屿好像没感觉。
他在夏沛难以言喻的表情中,一口一口吃着鱼:“不辣。”
那一年,葛家的生意做得红火。
程宿屿无声无息地从S市附中转学,销声匿迹。
从夏沛的诊所离开时,他什么也没带走,除了墙上的一张获奖证书。
“程宿屿同学荣获第十七届高中数学联赛一等奖,特发此证。”
――右下角的单位署名是“长嘉国际中学”。
……
那之后的一切都像是场笑话。
不论是回到程家,还是见到那些七岁之前,跟自己朝夕相处的人。
程父是这个家里唯一欢迎他的存在。
男人又惊又喜地握住他手时,动作还带着生疏:“阿屿,你终于回来了,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多少年……”
程宿屿默默地抬眼,看向他身后。
俞霏在见到他后,第一反应是僵硬,接着便是良久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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