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昨夜薄青城作出那等渎佛之事,此物便叫她再不忍直视。
偏偏这会儿,他还握着她的踝骨细细拨弄,语气悠闲,脸上有股回味的神情,“赶明儿回淮安,再给你打几串细的,在小腿这么一路绕上去,多好看……不像这个,太粗,硌得慌。”
她嫌恶地别开脸,惹得他一阵低笑,“要不是你不愿意,我何至于出此下策?”将珠子放在掌心里滚磨。
“你还真以为我喜欢用这个?”他喜欢的是真刀真枪。
“你真恶心。”她盯着他,定定地说,眼神里毫不掩饰的鄙夷,短暂地刺伤了他。
他很敏锐地发觉,他们之间的关系又重新回到白马庵那件事之前,她连虚与委蛇的工夫都不愿再施舍给他。
摸一下她的额头,“还在发烧,”起身将她放回榻上,“姑且就当你是烧坏了脑袋,胡言乱语,爷大人有大量,不同你计较。”
说话间,船已经将出三峡,那个蜀王所赠的异族女子上来奉茶。
等她出去,薄青城问:“为什么将此人留下?”已经以出家的借口送走一个,这个留下岂不多此一举?
“是为了安某些人的心,受制于人,未必就不能反制于人,如今两姐妹天各一方,这步棋自然就成了一道废子。”许青窈没说的是,这道废子,在她手里还有别的作用。
薄青城双手撑在榻上,姿态慵闲,盯着她看了会儿,赞赏道:“你很聪明。”
如今他才发现,说别的东西无法引起她的兴趣,只有这些机锋才能让她偶尔附和那么一两句。
“告诉我,你曾经是怎么识破我试图放在薄羡身边的细作?”
“那个账房伙计吗?”
许青窈心想,事情已过去良久,如今告诉他也无妨,当然,不可否认,那句对于她智慧的拍马,的确有取悦到她。
“这事说来也不难,那个账房,声称老母在外乡,每月寄出一笔月钱和家书,只是后几年,每月寄的钱和信越来越频繁,这倒也无妨,毕竟他的月钱也是水涨船高,怪就怪在此人非要主动解释,说是老母病重,这就怪了,既然是老母病重,为何不寄药材,或者,直接请来此地给看看,毕竟,薄家就是干这个生意的,反倒要多此一举,舍近求远。”
许青窈陷在回忆中,苍白的脸上露出清灵的微笑,“可见是此人心虚。”
“那怎么听说后来你们还在用此人?”薄青城问。
那人的反水也是他没想到的。
“听过‘羚羊挂角,无处可寻’吗?我只是提了他作管事,为他添了月钱,又给他寻了个专管稽查偷漏的位置。”
“这样风险很大,难道不是奖励人作内贼?到时捅出更大的篓子来,可就后悔莫及了。”
“你薄二爷百里挑一送来的人,我们自然要物尽其用。”
她笑起来,说这话的时候,即使是在病中,眉眼依旧奕奕,他随手抓过花梨木几上的茶盏,压抑自己漏拍的心跳。
薄青城点点头,怪不得那个伙计会叛变于他,此事说出来,倒叫他心服口服了。
“那个市井里的女人呢?”
“你说的是那个卖鱼女?”许青窈很诚实地回答:“这个不是我的功劳。”
薄青城示意她往下讲,许青窈看向他,“其实你应该找个真的卖鱼女,那个人刮鱼时浑身都是鱼鳞,反而引人怀疑。”
一个自小长在渔民家的孩子自然是老手,而老手是不会把闪闪发亮的鱼鳞弄到头发上去的,除非那是一种装扮卖俏的作用,更何况,那个时节天气已近严寒,会有哪个市井小贩穿的那么清凉。
“真卖鱼女粗皮糙手,能引起那个老东西的兴趣?”
大房老爷薄羡并不是个重色之人,薄青城却对他有这样毫不掩饰的恶意揣测,于是许青窈扬声问:“你好像同公翁有什么误会?”
薄青城突兀地一笑,“我以为你知道。”
想起从丫鬟云娘口中听来的那些陈年往事,她冷声道:“与你我一样的那种关系?”
她说的自然是叔嫂关系。
“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薄青城沉默,是啊,有什么不一样,如果他们的事被曝出来,她也会被沉塘,至于他,可能也就是一顿家法,就同当年一样。
一样吗?
不,不一样,起码他不会让悲剧重演,他不像那个薄羡,为了贪图一时之快,眼睁睁看着有情人去死,自己却苟且偷生,他会是个负责的情郎,不,可以说是夫君,甚至是孩子的好父亲。
当话题绕回到他们身上,她的神情瞬间变得索然无味,歪在一旁,似乎并不打算再搭理他。
忽然响起一阵嘹亮的号子。
“拉起纤藤,哟!吙……”
激昂、高亢,响彻两面巉岩峭壁,直插天际。
许青窈支肘起身,朝外看去,只见乱石滩上一群光着上身的汉子,将腰弓成一个直直的转角,奋力扯紧身上的麻绳,将大船往坝上拉去,那麻绳已经嵌入皮肉之中,然而那嘹亮的号声还在响动,将坚硬的船板都震得直晃。
“咱们入蜀的时候,水位落差太大,风急滩险,全靠这些人拉纤,那会儿你睡着了,现在知道了吧。”
薄青城把她拉回来,“别看了,这是纤夫,这些人基本都活不过四十,运气好的还能保命,命不好的早就掉下悬崖,被风浪卷走了。”
“我也干过这个,你信吗?”他笑着抚了抚肩头,“一到阴天下雨这儿还发作。”
许青窈怪异地看他,似乎在揣摩话里的真假,在转过头的瞬间,他毫不意外地捕捉到她眼里一闪而过的悲悯。
她垂下眼睫,“你也在三峡这里吗?”
“不,在淮河上。”他眯起眼睛,似乎看向千里之外的地方。
“顺水行船容易,逆水难,没风的时候,就把长绳拴在桅杆上,另一端拴到胸前的窄木板上,用身子拉着桅杆上的绳子前行,江里风浪大,夜里还睡在一起的兄弟,第二天可能就永远不见了。”
他的语调倒很平静,像是在谈论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许青窈顺着他的目光朝外看去,只见两边崖壁上各有一队女人光着脊背,胸前勒着麻绳,躬腰蹬腿,正谨慎而用力地攀在怪岩上。
许青窈看得心惊胆战,只觉得一阵鼻酸。
“很多纤夫是两口子一起,纤夫是卖力气的活儿,得吃饱,女的就跟着做饭,有时候遇到水势湍急的地方,人手不够,纤夫的女人们就会脱掉上衣,绑上绳子,爬上悬崖,在这种地方,没有人知道清白是什么,一切都为了活下去。”
他的目光少见的轻柔,像是许愿,又像是乞讨,在她耳边低声道:“所以,忘记曾经的不愉快好吗?”
她眼眶里的泪水终于掉下来,不过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那些在悬崖上卖命的女人,她以为他要说的是什么,原来是拿这些人的苦难,为自己的无罪开脱,于是,她的心肠一阵绞痛,又重新不动声色地坚硬起来。
第50章
再次回到这座宅院里, 简直像做了经年的一场大梦。
谁能想到,兜兜转转, 江南水北绕了一圈, 竟然又回到了原地。
淮安才下过雨,水雾弥漫,薄府的老宅就像用水墨描画, 显出一种极致的清韵来。
令许青窈稍微安心些的是,没有人在意他们的归来,就连花园里的小丫鬟们都只顾着自己手头的事, 多少让她没那么难堪。
“我以为你要把我安置在外面。”下马车的时候,顺口说道。
“我不会叫你去当外室。”他母亲曾经也当过外室, 那是很不堪的一段回忆。
薄青城伸手要抱许青窈下来,被她推开。
许青窈走在前面, 嘴上笑了笑, 心里却想, 为她考虑是假, 恐怕舍不得刚刚到手的大房产业才是真, 要是她这个长媳和腹中仅存的大房血脉没了, 那么恐怕族中那群环伺的虎狼又要翻起天来。
走进垂花门,一路来到南风苑,刚迈过门槛, 就见丫鬟云娘躬着身子在院里浇花, 丁香早就开败了,叶子长得碧绿肥大, 两侧的园圃里草木葳蕤, 栀子花、木绣球、蕙兰、金银花、蜀葵、虞美人,你推我搡, 占尽风情,好不热闹。
云娘察觉门口有人,挺起身,回头一看,见是她,露出与故交久别重逢的那种微笑来,身侧的陶制雨洒,还在滴滴答答。
叫了声“大奶奶”。
许青窈嘴角微勾,心情复杂地点点头。
“还有你原来的那个丫鬟,要不要叫她回来?”薄青城在她耳边问。
许青窈想了一下,说:“她怎么样了?”
“被一个当官的赎走了,过得应该还不错。”
“那就先别。”
既然是薄今墨托人办妥,她便觉得安心,再怎么样,也不会让那丫头受苦。更重要的是,目前她还没准备好怎样面对小狸,到底是谁先对不起谁的,事到如今,已经很难说清楚,但她很肯定地知道,这场祸事的罪魁祸首,应该是她身边的这个男人,所以,一切只能等待尘埃落定,陌上花开,再邀她缓缓归矣。
“对了,巧姨娘叫你我晚上赴宴。”薄青城离开前冷不丁丢下这么一句,也不等她回复就大步离开。
晚上,她一出现在春禧堂,就有几双目光齐齐打过来,却不肯安稳蹲在她脸上,而是似有若无地滑过她小腹。
许青窈心里有些好笑,面色却如常,只看向巧姨娘身旁穿鹅黄对襟小袄和素色系带襦裙的少女,亲切地叫了声“素素”。
二房的小庶女薄素素被突然点到,吓了一跳,大约也知道自己方才的举动失礼,脸色就有些赧然,结结巴巴地回道:“大……大嫂。”
还是少女年轻的兄长薄脂虎解围,走上前来替许青窈拉开下首的一个凳子,“嫂子坐这边。”
薄青城正好回来,身上还披着暗色云锦斗篷,看见这一幕,斗篷也不解,上来就拉着许青窈的胳膊,朝离灯最近的地方坐了,那斗篷宽大,他弯下腰替她调整椅子的时候,镶蓝的滚边正好裹住她身躯,或许是他身上的潮意,她稍微有点不自在。
他则把斗篷扔给身后侍立的下人,旁若无人地落座,就坐在许青窈身旁。
席上的几个人都像被冻住了。
巧姨娘的脸色不大好看,透着股难以言喻的尴尬气息,那两个小的更不用说了,薄素素的樱桃小嘴,惊得都能塞下个鸭蛋,薄脂虎一边打量薄青城的眼色,一边暗地里拉扯自己妹妹的袖子,“二哥看着呢……”示意她收敛自己的神情。
只有二房的嫡媳妇沈韵秋,一个人坐在下首,照旧是八风不动,端庄穆然,槁木般的脸上,有深意一闪而过,随即敛目,执起面前的甜白盏细啜。
她身边的小男孩,才四五岁的模样,口里连声叫着“娘”,一面探起身来去拉自己母亲的袖子,意思是也要讨茶喝,大约是看母亲动嘴,他也馋了。
沈韵秋低头安抚自己儿子,她一个人抚养孩子,一向是又作严父,又作慈母的,此刻面对孩子时,脸上的表情也是一贯地严肃,“停瑜,你不能喝这个。”
许青窈执壶给自己倒一杯,尝了一口,确实,这茶很酽,不适宜孩子喝。
小男孩要求没得到满足,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薄青城拍了拍手,笑道:“来,停瑜,到二叔这里来!”
小孩闻言,立刻阖上嘴巴,小短腿一倒腾,站在椅子上,伸手要对面这个俊美而阴沉的叔叔抱,旁人都怕这个叔叔,他却不怕,第一次见这个叔叔,他就喜欢他。
“这几日叔叔不在,停瑜过得开心吗?”薄青城把小孩接过来,放在膝头,靠近了问。
用红绳抓了髻的小少爷摇头,“不好,叔叔不在,都没人陪我玩儿了。”
“这个不怕,过不了多久,就有人陪停瑜了。”薄青城拨一拨小孩头顶的红线。
“停瑜要有弟弟妹妹了吗?”小少爷不解地看向自己的母亲。
沈韵秋无奈地笑着摇头。
薄青城捺住小孩肥嘟嘟的两腮,让他转向一旁的许青窈,“这个婶婶会给停瑜生个弟弟。”
许青窈的笑意一时僵在脸上。
巧姨娘拿绣帕捂了下唇,瞥一眼许青窈,对着小停瑜笑道,“是啊,这要是个男孩,也算是你的叔叔呢。”
“不,是弟弟!”小少爷对于论资排辈这事儿正处于较劲的年纪,站起来双手叉腰,很不服气地嚷道。
“母亲!”薄脂虎皱起眉头,急忙制止巧姨娘的口不择言。
“怎么了?”巧姨娘有点生气,哪有儿子在众人面前对自己母亲大呼小叫的。
薄脂虎强自扯了嘴角,夹了筷龙井虾仁放到母亲面前的定窑白瓷划花莲纹碟里面,“娘,快吃,凉了就没味道了。”
巧姨娘看起来还在气头上,又架不住眼前佳肴的勾引,动了几下嘴唇,终于提箸。
薄脂虎见状,松了口气,嘴里喃喃道:“阿弥陀佛。”
“吃,大家都快吃。”又挨个让过席间各位。
一时箸下如雨,凝滞的气氛终于流动起来。
夹在母亲和兄长中间的薄素素显得很无措,目前发生的一切都超出了她的认识,她茫然地看向席上这些人,只觉得从来没有认识过他们,烛光在他们脸上镀上一层糖衣一样的金壳,每个人嘴角似乎都带笑,笑意却又都不达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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