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辛苦你。”
说着顺手塞给薛汍一锭元宝。
薛汍也不推辞,将金子揣进兜里,脸上笑了笑,“多谢薄二哥。”
薄青城的脸色略微好看了些。
门外旺儿探进来半个头,脸上欲言又止,薄青城见状,起身出去。
许青窈趁势拢了椅子,靠近薛汍,压低声音道:“怎么不说实话?怕他杀了你?”
薛汍脸色冷嘲,“你要是真的想说,怎么不自己开口,当初可不是我帮你堕的胎。”恐怕是想把那位苦主的部分怒气转移到他身上来,他可不上那个当。
“别想着把自己择的那么干净,就算不是你动的手,那也是在你薛汍的药铺子里没的。”
薛汍:“我不相信你叫我来,就是为了叫我背黑锅,是不是那个药用完了?”
许青窈抿了下唇角,不说话,只是把手伸出来,递到他面前。
薛汍似乎早有预料,从袖子里倒出个小玉瓶,很快地递给她,许青窈心下略一惊,也知道此人是有备而来。
事到如今,他们已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了,就算他再不愿做自己的同盟,也得吞下这个苦果。
“对了,下次送药来的时候,别忘了给我带……”凑近了,一只手挡在唇边,将声音压得极低。
薛汍眼中难掩惊诧。
旺儿在门口通传消息。
“二爷,长盛坊的人来问关于闱姓的事儿,已经在时雨阁候着了。对了,前两天船老大那边也来了人,说是有关于沙船建厂的事儿要跟您商量。”
薄青城摆手,“行了,你前脚走,我这就过去。”
旺儿走后,他又进房中来,见薛汍要走,想起什么似的,忽然把人留住,说:“小薛神医,还得再劳烦您帮我看看,或许是行船的缘故,近日体力总有些不济。”
薛汍听了,便慷慨而兴奋地给他的仇人诊了脉。
果不其然,和他想的一样。
他们薛家的独门秘药还真是好用,日积月累的毒素累计,蕴锋刃于无形,一旦过量,便会引起多种并发之症,到时死了人恐怕也只会被当作是突发急症而亡。
看来他把此药赠给这个女人没错。
“赠我金错刀,报之英琼瑶。”
他这个神医的手,暂时还不能脏。
他暗中看向正在窗前抚弄兰草的许青窈,对方却只丢来一个窈窕高洁的背影,嘴里似乎还在哼唱着什么悠闲的小调。
饶是薛汍再恨薄青城,也不禁在心底感叹,果真是“最毒妇人心”。
抬起头,立刻换上自己最常用的那副医者仁心的面孔,“二爷只是舟车劳顿导致的脾伤疲劳,兼之暮春时节,湿热内蕴,气血两虚,如今回来,静养些日子,想必很快就会恢复。”
薄青城紧皱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点了点头,“如此便好。”
见薛汍下了楼,又提醒道:“对了,早些把药送过来,大奶奶的身子骨弱,晚上喝,恐怕胃里要积食。”
薛汍应了一声,嘴角却止不住地冷笑。
有意思。
这世上的事,曲曲绕绕,当真是“一报还一报”。
出来时,薛汍特地绕到后花园去。
遥遥一望,就可看见那一抹鹅黄,在满园春色里极为亮眼。
少女正抱着猫坐在秋千上,想必是怕猫的腿伤加重,便一只手捉着麻绳轻晃,晚春的风将她的裙角和系带吹得纷纷扬扬。
见了薛汍,抬起头一笑,眸子里碎光点点,伸手将猫递给他。
薛汍斜倚在栏杆上,一把捉住那秋千绳,叫她静下来,脸上带着点挑逗的神情,像是奸狡的小贩兜售自己的货品,笑吟吟地问:“你不跟着去吗?”
薄素素低头想了一想,很老实地答道:“我不敢。”
“你没出过门呐?”薛汍故意扬了声,有意要做出嘲笑她的样子来。
薄素素塌了肩,神情有些沮丧,“出过,但是没有一个人出去过。”
她平日里就算出门上香,身后也跟着丫鬟小厮,母亲将她看得很紧。
“现在外面就是马车,你去不去?”
“我……”薄素素脸上有兴奋一闪而过,在跳下来的那一刻,却又有些犹豫了,那双紫色遍地金的高底绣鞋往回收了收。
薛汍见状,拍了拍猫脑袋,“喂,这是你家猫,我不收你的钱,你这做主人的还不到场,未免有些太不客气,另外,”
薛汍提起猫就朝外走,将骄傲的声线一股脑扬到脑后,“你大嫂的药正好还得找人送进来,千载难逢的机会……”
少年忽然回头,笑得神采飞扬,肆无忌惮,“你抓不住,我也不怪你!”
薄素素瞪大了眼睛,“真的?”
“骗你干嘛。”
“那走吧。”她轻盈地提起裙角。
这回她倒跑到他前面去了。
薛汍看着眼前少女飞扬的裙裾,心里一动,又很快地移开眼睛,喃喃道:只可惜你是薄家的人……
-
暮色四合,草木之中金色的虫子微弱地鸣叫,像是在畏惧即将到来的黑夜。
外面的世界好像和她想象的差不多,薄素素一边提着药包上楼梯,一边在心里回味今日所历的一切。
如果说有什么不同,那也是因为身旁那个少年。
他看起来有点奇怪,和她见过的所有人都不同,他不像是薄家宅子里的这些人,说话咬文嚼字,老古董一样守旧和发霉,他也不像市井里的那些人,无知粗俗,不懂礼数,细论起来,他和二哥倒有点像,但是二哥不如他干净——少年的坏,在明面上呢。
她这样想着,唇角高高翘起,直到踏进许青窈房中的一瞬间,都没来得及收敛笑意。
“素素,”许青窈见是她,倒惊了一跳,放下手中的笔墨,“你怎么来了?”
嫂子好像并不在意她昨晚的失态和恶意,这让薄素素有些羞赧,她承认是自己怒上心头,以致于口不择言。
“那个,这是药……”
把药包放在案台上,转身就想下楼。
“这东西怎么会在你手上?”许青窈见送药的是她,感到很吃惊,急忙叫住她。
薄素素怎么会和薛汍搅在一起,这让她生出不好的预感,关键时刻,她可不想节外生枝,当然,她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小姑子上当受骗。
“哦,这是一个小伙计送进来的,他不敢上楼,正好我顺路,就给你拿上来了。”
小伙计,难道是药房新招的学徒?不是薛汍就好,她略微放下心来。
“顺路?”许青窈笑道,“难不成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少女绞着手指,双颊红透,吞吐了半天,口中才掉出几个断断续续的碎珠子来,“那个,嫂子,昨天晚上的事,是我不对……”
“哪里不对?”
薄素素没料到,她这个人美心善的好嫂嫂竟然会得理不饶人。
“我……我不该说那样难听的话。”
“哦,”许青窈坐回到椅子上,笑得似是而非,“我才知道,原来那话是说给我听的,要说有多难听,其实我没怎么注意……”
薄素素有点沉默了,这话让她不知道怎么接。
挣扎了半天,只好哀怨地开口,“嫂嫂,我只问你一句话,”
“你说——”许青窈示意。
薄素素咬住下唇,样子很为难,半晌,终于鼓足勇气说出来,“你和二哥的事儿,是谁先开始的?”
许青窈笑了一下,那笑容在薄素素看来,似乎有些苦涩。
“素素,我问你,我嫁入薄府三年,可曾做过什么违逆悖德的事?”
薄素素摇头,“嫂嫂侍奉尊长,善待下人,上上下下没一个说嫂嫂不好的。”就连长明阁上那个疯婆子,许青窈都定时探访,嘘寒问暖,添水加衣,要说有什么值得商榷的地方,便是那个忽然冒出来的孩子,可是如果没有那个来路蹊跷的孩子,嫂嫂就得殉葬作节妇,这自然是大家都不想看到的。
“我在这里居孀三年,都没有动过离开的念头,怎么你二哥一回来,我就要走呢,你想过没有?”
薄素素沉默了,过了很长时间,廊上的莲花滴漏砸出清响,震得人脑仁儿发晕,少女猛地站起身,脸色低沉,“二哥真不是个东西!”
“素素,有些话我暂且还不能说得太明白,但是你得知道,‘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有时候,就算我们足够清醒,也避免不了被拽入深渊,总而言之,我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薄家的事,也没有亏欠过你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
少女听得似懂非懂,但还是眼睛一红,借着望窗外的动作缓解自己泪目的窘态,“嫂嫂,你先歇着吧,我下去了。”
她下楼的声音很仓促,许青窈知道,这番话算是没有白说,那句“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既是讲给薄素素,也是讲给自己。
看样子她是听进去了,要是人人都这么省心就好了,那她得省下多少口舌啊。
顺手翻开裹得严严实实的药包,最里面,她要的东西,分别用两个小封封着。
那个添了花卉纹路的,刚一打开,就有一股幽香扑鼻而来。
这药果然厉害。
她站起身,支起窗户,让晚风进来,驱散这暧昧如春潮般的气息。
深吸口气,尽力平复自己奔马般的心跳,朝外面吩咐一声,“云娘,我要沐浴——”
提前喝了催红的药——实在有够苦的。
沐浴焚香过后,穿上一件青色的道袍,这衣裳做得极为宽大,比之落陷在白马庵时的那件,有过之而无不及,但这大也显出大的妙处来,将整个人囫囵裹在里面,却在行止之间,隐隐透露出窈窕的曲线,比一味的紧俏似乎更迷人些。
她在书房的架子上取了经书来,坐在青绿色地的山水缂丝屏风后,莺莺呖呖地念。
“淫之为病,受殃无量,以微积大,渐致烧身,自陷于道亦及他人,不致究竟。犹自饮毒复饮他人,是故说淫不可纵……”
薄青城忙完外面的事回来,已经至深夜,悄悄地上楠木楼来,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细微的响动,像是乳燕学啼,春虫清鸣,直勾起人浑身的酥痒来,遑论那门缝里,时时飘出幽甜的香味,像是一根纤长的玉指,一路缭绕攀折上来,定定地勾住了他腰间的玉带。
他的后腰一紧,揉了揉太阳穴,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谨慎地推门而入,“窈窈,你在做什么?”
烛光昏暗,缂丝屏风后不断传来空灵的嗓音,风韵高致若隐若现,“当观□□,犹如毒蛇,如见怨贼……”
他情不自禁地动了动喉结。
“这么晚了,怎么还在念书?”嗓音低沉沙哑,像是被朱砂染过。
他并不绕过屏风,而是径直推倒屏风。
大块青绿倒下的一瞬间,眼前似乎模糊起来,地上只有那一汪潭水一样的湖蓝,还有垂至地面的如云乌发。
他不可控制地回忆起白马庵中的那夜。
不同的是,那夜,他只看到一个高贵忧伤而引人遐思的背影,今夜,却碰到了她的眼睛。
贪心像火苗一样增长,渐成燎原之势,他不满足用眼睛去吻她的眼睛,他努力地克制自己,结果就是,他开始用薄唇亲吻她的眼睛,在床上。
第52章
在暮春的晚上, 就连大海也会融化。
二十五岁之前,他已经去过很多地方, 燃烧着艳丽云团的冰城, 怪物盘踞的飘浮海岛,白色细沙潺潺流动的荒原……然而就在那一瞬间,一切都成了过去的事。
在这个春天尽头的夜晚, 在这座古老的运河城市之上,楠木绣阁摇摇欲坠,他被身下的流水载向武陵人的桃花源, 这一刻,他似乎全知全能, 又懵然无知,身体之外有另一具身体, 带着他不受控制地去寻找世上比深更深的地方, 然而跋涉没有尽头。
那是他那年行海船在异域亲眼所见——鸦黑色的海藻随洋流律动起伏, 潮水褪去, 露出光裸的岩面, 每一寸褶皱都被抻平, 水滴像糖一样滚落,有些果实坠在头发上,被饥馑了经年的吝啬渔夫急哄哄地舔去, 一切都在流动, 不知从何开始,亦不知从何结束……
春天, 春天, 令人发痒的春天过去就是夏天,夏天是多么灼热, 滚烫,他要把夏天关起来,永远地据为己有。
就像船长需要转舵,桨板被迫小小地调整姿势,惊起远海的大片咸潮。
他向来是出色的水手,惯于在风口浪尖骁勇,或许是他下手太重,柔软的白帆被迫拱起生硬的弧度。
眼前乌黑浓厚的长发堆缠,像是杂乱的小狗的窝,他护巢的心从没有此刻这么强烈,一口咬上去,潮湿的柔软的稻草,却像包含着小小的刀口,些微刺痛了他的口腔。
她的腔调像窗外曾经开败的玉兰,大朵大朵地下坠,他很快将它们衔起,又用齿尖撕碎,渐渐地,黏糊成一团,风吹不走,只好在水里下沉,又下沉,泛起细碎的回音,他还是不肯放过,顽劣地,将每一个气泡都戳至破裂,让她的舌尖鱼尾般,在他的指腹游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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