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冥之中,两人已经感受到那种宗族长辈重压下的身不由己, 可是身不由己又怎么样呢, 已经比这世上有些人好太多了。
丫鬟上来换了壶热茶。
“这一回,既剿了匪, 又除掉了狗知府的眼线,真是双喜临门……”贺昳说着,想起了什么,“你说我们弄了这个范豹,范文烛不会来发难吧?”
“侄子收受贿赂,私通匪徒,亲叔叔的名声又会好听到哪里去?蟠江漓匪患多年灭之不尽,他这个知府能脱得了干系?监守自盗的说法已经传出去了,老百姓中间说得不知道有多难听,他现在躲都来不及,哪里会上赶着来寻我们的晦气。”
淮安知府范文烛现在确实是有口难言,范豹不仅是他的侄子,还是他在衙门里的亲信,蓦然断了膀臂,怎么能咽得下这口气?
但此人多年宦海也不是白漂的,此刻,他正向左右吩咐,要火烧翠屏山,将逃匪赶尽杀绝,一则为泄愤,二,当然是补救仕途,匪患祸乱多年,却在一个新来的知县手上被根治,他的官声将要就此毁于一旦了,
幸好,剿匪之功,在于匪首,听说那野僧已经逃入山中,正是上苍赐他良机。
一个小小的知县,也想贪天不成?
“对,就是现在,趁着流匪还没出山,赶快将火放起来!”
夕阳西下,松苔被镀上一层金影。
许青窈给马儿割了草,放进槽中。昨天在悬空寺,赠与她红衣的少年离开时说,山上有逃匪流窜,叫她早些下山,她从善如流,今天就打算走,走前先将马喂饱。
闻见一股呛人味道,回头看,浓烟已经从前面坡上涌过来,那是一片松林,干柴烈火,恐怕不久就会蔓延过来,许青窈当即牵了马,朝对面背阴处下山,那里有条山涧,实在不行,伏在水中,或可保得一时性命。
山火比她想象的更张狂,火舌在身后穷追不舍,头顶的天变成铅灰,像是要将整片森林连根拔起。
黑云压城,天色暗得无边无际,加以体力不支,她渐渐就要失去方向,只好衰弱地翻身伏在马背上,“马儿,上次你救了我,这次本该是我救你的。”
寻不见出路,红马焦躁地原地踏步。
四面都起了浓烟,呼吸越来越艰难,眼看就要葬身火海,凭着最后一点清醒翻身下马,解开鞍辔,丢掉缰绳,抱着滚烫的马头说:“临死前,你是自由的。”
这话好像在哪儿听过,她凭着一点朦胧的意识回忆。
“夫人!”
在倒下的最后一刻,她好像听到有人这么叫她。
等再醒来,眼前已是繁复的海棠雕花罩顶,流苏床帐堆覆在右手边两角。
她好像又回到了薄府,她的南风苑。
“云娘?”看着枕畔侍立的婢子,许青窈不禁轻唤了一声。
“大少奶奶。”丫鬟云娘朝许青窈点头。
“云娘,你知道我怎么回来的?”
云娘垂首答道:“是二爷身边的旺儿管事。”
想必是那个人叫人去救她。
许青窈挣扎起身,“旺儿呢?把他叫进来,我要当面感谢他的救命之恩。”
“旺儿管事方送郎中出门去了。”云娘说。
少顷,面白脸尖的小管事弓着腰进来。
“见过大少奶奶。”
许青窈听见这一声叫,心里先起了疑,怎么记得她晕倒之前,那一声称呼喊的是“夫人”。
“我真要好好感谢你的救命之恩,要是没你来相救,估计我现在已是灰烬二两了。”
“您言重了,”旺儿神色不大自然,“不瞒大少奶奶,小的并非特意赶去翠屏山相救,事发突然,且火势凶猛,小人哪里有那料事如神的功夫,其实小人原是奉二爷之命,今日下午特意去请大少奶奶出山。”
“而且赶到时,大少奶奶已经快到山下了,离出来也就差那么临门一脚。”
原来如此,许青窈心道。
“请我出山?”她不解。
“我家二爷早就在预备请大少奶奶出山的事宜了。”
“怎么说?”
旺儿眉头紧皱,欲言又止,终是长叹一声,“您跟我去看看就知道了。”
看去路是时雨园,许青窈足下便有些滞涩。
时雨园是那个人的住处。
“大少奶奶,请——”旺儿呵腰让路。
许青窈顿足,面色冷肃,“有什么事,不妨叫你家二爷出来说道。”
“绝对是好事。”旺儿语气笃定。
许青窈哂笑,心里实在想不出这个男人会给她带来什么好处。
旺儿面露恻隐,“要是二爷能动,小的也不敢劳烦大少奶奶足下受累。”
白墙内传来尖锐的痛叫声,撕心裂肺一般。
许青窈扬眉,“这是……”
旺儿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大少奶奶再不来,二爷活不下去了。”
眼前的人到底也算救了她一命,许青窈只得将人搀扶起来,跟着进去。
一迈进门槛,就见从前朗阔齐整的园子已经凋敝不堪,里面荒草丛生,花木疯长,直长得遮天蔽日,硕大的芍药花头,像是艳丽的妇人,攘拳裹臂凑成一席,喝酒行令,直灌到面颊飞红,月季和玫瑰一面争奇斗妍一面纠缠至死,梧桐树下,兔子跑得到处都是,三五成群,如同扯碎的棉絮,东一撮,西一丛,兔毛在青方石上落了厚厚一层,五月的天气,像飞了雪似的。
“原先那些猫呢?”许青窈问。
她记得这园子里从前都是猫,千奇百怪,五颜六色的,说是要送给哪个大官,后面因为漕运的事情一耽搁,也没了动静。
从前路过这墙下,总能听见里面猫叫,发了狠似的,大约是在争地盘,如今兔子比从前猫还多一倍,却静悄悄的,一声不响,比雪化的时候还静。
旺儿苦笑道:“也不知道二爷怎么的,那天回来,突然就叫人把满园子的猫全给放了,都换成兔子了。”
死寂的荒园里,又是一阵凄厉的叫声,听来令人毛骨悚然。
上了游廊,进到堂中,许青窈只觉得风越来越大。
这房子的构造很古怪,人家都是向阳聚气,此地偏偏背阴空阔,一直走到最里,谁能想见内室中还有内室,就跟个连环套一样,不知道经过多少白墙多少屏风,终于来到一座怪异的小门前,这门看着只有半人高,许青窈心里正思忖该怎么过,旺儿掏出钥匙,门开了,原来这门的一半掩在地下——
此处竟然是一座地下暗室。
旺儿已经提着风灯先下去,许青窈站在上面,久久不肯动脚。
“大少奶奶?”灯烛明明灭灭,旺儿仰脸,在催她。
“不,”许青窈转身,“我不去了。”
她越走越快,越走越远,无头苍蝇一样朝门外撞去,可是大门在哪儿,她找不到了,她陷在了这座迷宫里。
会不会又是他的阴谋?
耳畔的风越来越大。
——看吧,就是他的阴谋。
惊涛骇浪之间,一只猫撞上她的裙边。
背后响起沉重的撞击声,她回头一看,旺儿正趴在地上,给她磕头,额头红得不像样,手里提一件血衣,“求您,就一次,就一眼,主子救过我的命,我不能看着他死……”
“大少奶奶,我给您磕头了!”
许青窈走过去,猫爪子因为勾缠在她裙角的镶滚上,也被一路拖拽过去,“这是什么?”
她问,指着血衣。
“这上面……都是二爷的血。”旺儿泣不成声。
“您不看在二爷的面子上,也得看在这只猫的面上,大少奶奶,你知道为什么满园子的猫都被送人了,只有这一只二爷留下了吗?”
许青窈迷茫地低头,认出来了,她认出来了,这只猫她认得,黑白加赤金三色,犹如一抹摘自秋天的笔墨,曾经还有两个农夫因为这猫闹了官司,就是由她断的,怎能不认得?
“因为这是您抱过的猫,所以二爷就把它留下了,留在暗室里和自己作伴。”
许青窈一愣。
“您去看看他吧,我求您了。”
看着面前磕破了头的男人,许青窈内心终于肯松动,将他扶起,“你救过我,我还你便是了。”
进入暗室的通道并不算长。
壁上挂着斗大的夜明珠,将石砖地照得幽幽发亮。
靠墙立着的紫檀框青绿色地缂丝仙山楼阁五扇屏风,在这幽光中,透出隐隐约约的鬼气。
像是铁生了大片锈迹,血腥气徐徐弥散。
来到屏风背后,赫然一座四方铁笼。
铁笼里的人,仅着一件宽松的白色单袍,大片胸膛裸露在外,上面血肉模糊,白袍大半被浸成朱红,长发披散,额际裹着白色绸带,上面渗出斑斑血迹,半露的嘴角挂着痴痴笑意。
“解药!给我解药!”笼子里的人双目猩红,无助地嘶吼。
见笼子前有人过来,男人飞快地移向铁栏旁,目光殷切,急于将头探出来,却因为缝隙狭小,被隔在其间,只有声音森森地流向笼外人的耳边,“你们是来送解药的吗?快点给我解药!”
见无人回应,便将一遍遍向铁笼上撞去,直叫鲜血溢满额头,流淌至线条锐利的下颌。
旺儿双膝跪地,穿过栅栏握住薄青城的手,半是诱哄半是哽咽地道:“爷,您看这是谁,您睁开眼看看,我把谁带来了。”
男人听了这话,停止癫狂的嘶吼和自残式的撞击,仰起脸,半信半疑地朝许青窈看去,双眼微微眯起,露出猫一样的神色,“你是谁?”
“一个恨你的人。”许青窈说。
男人仰天大笑,“恨我的人?不可能,世上恨我的人太多,怎么只有你一个!”男人睁大眼睛,明亮的黑瞳在暗室内像浮动的海鱼,唇畔笑意盎然,“人呢?叫他们都来呀!告诉他们,我不怕,我全都不怕!”
薄青城跪倒在笼内,抓住栏杆,将铁笼摇得哐啷作响,像一匹暴怒的野狼。
“最恨你的人来了。”许青窈笑着说。
薄青城笑了,“一个女人?”眼神轻蔑。
“女人不是我的对手。”
“你忘记自己因何被关在笼里?”
“有人给我下毒。”笼子里的人表情有些悲伤。
“谁?”许青窈试探着问。
薄青城却笑了,是一种讳莫如深的笑,他把手指抵在唇边,轻轻地“嘘”了一声,薄唇微微开合,“不能告诉你,这是一个秘密。”
许青窈弯腰靠近笼子,嘴角带笑,“记住,那个人叫许青窈。”
笼子里的人忽然伸出一只手,捉住她的手腕,“窈窈,你认识窈窈?”
许青窈怎么也抽不回胳膊,被手上的力度握得痛极,脱口而出道:“薄青城,放开我!别再装疯卖傻了!”
“你骗得过别人,却骗不过我,跟我玩儿苦肉计这一套,没用!你也不想想,我当初怎么哄你把毒药咽下去的,你现在步我的后尘,岂非黔驴技穷?”
“窈窈,你来了。”笼子里的男人像没有听见她的话一样,依旧笑吟吟地望着她。
男人双手成拳,将她的手握在掌心,放在耳边轻磨,“窈窈,我知道你会来看我。”
“放开我!”
见薄青城还在发癫,许青窈看向屏风后肃立着的旺儿,冷声道:“管好你主子,疯了还知道怎么占人的便宜!”
旺儿赶忙跑上前来,将从外面带回来的那只三花猫送进笼子,“爷,咱们抱这个。”
“猫猫。”
他惊喜地像个孩子,喊了一声,果然丢开许青窈的手,将猫塞进怀里,猫挣扎之间,腹部的白毛上染上他胸膛上模糊的血肉。
许青窈的心到底不够硬,只觉得自己的胸口也跟着丝丝缕缕的疼,大约是厌恶于自己的心软,嘴上便加倍发狠,“薄青城,你最好是装的!”
她转身要走,他忽然伸手捉住她襦裙的裙摆,轻唤了一声,“窈窈。”
她费劲地提步,却怎么也抽离不出,羞愤回头,只见他顶着一张乌发雪肤的脸,侧耳在铁笼边厮磨,被眼泪濡湿的微卷的长睫轻轻眯起,露出猫一样惬意的眼神,也像猫一样——蹭她的裙边。
许青窈叹了口气,“薄青城,如果你真是装的,能做到这个地步,也够不要脸了。”
旺儿大约是听不下去了,到底是自己心心念念着的主子,竟然要遭受如此磋磨,遂哽咽着道:“二爷毒发,不仅心智如三岁幼童,身上皮肉更无一块是好的,大少奶奶还这么说,真叫奴才听了心里难过。”
许青窈听他如此说,便道:“你是个忠仆,只是跟错了人。”
“跟没跟错人,奴才心里自己清楚,大少奶奶请看这个——”
一个紫檀木匣子被打开,左边放着一方白玉雕螭龙纹印章,右边是一方古兽钮田黄石章,中间卧着一枚翡翠扳指。
“这是?”许青窈问。
“这是二爷交给您的。”旺儿说。
那枚白玉雕螭龙纹印章她见过,那曾是公爹的商印,门下各家商铺往来的威信之物,而翡翠扳指则是薄青城日日不离手的。
“这枚古兽钮田黄石章是二爷名下的商号所用,产业大半在岭南,赌坊倒是东西南北都有,二爷说只怕您嫌弃;淮安城里能数得上的也就鹤鸣楼和洒金坊,二爷说都交给您了;这枚翡翠扳指,乃是二爷母族传下来的,号令沙船帮,集结水手,造船出海,以一当十,您若是有雄心,这东西能帮您把产业做到海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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