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竞赌的人数比去年多了几倍,抽水的进项就够大家伙乐呵了,倒也不必再从歪路子上找。”
“是。”旺儿在后面眼观鼻鼻观心,心里却想:这位夫人可真是菩萨一样的人,这样的人和他家二爷撞到一起,也真是上天注定的孽缘了。
按理是不许庄家投注的,但许青窈还是下了筹码,她这样鞍前马后,替薄青城的生意周旋,赚点辛苦费应该不算昧良心吧,假如她要远走他乡自己立业,第一笔本金不得不先预备周全。
许青窈这边想着,下面鼓声已经静了。
第一艘船已经到达终点,与第二擦肩而过,紧接着,三四五六相继告捷,第七艘突围而出,狠狠将剩余七艘甩在身后。
脱颖而出的七艘胜者在对岸泮池停稳,预备返程进行下一轮的夺魁。
底下包厢里已经吵翻天了,都是嚷着要兑钱的,当然还有抢着交钱的,第二轮的彩头是现场下注,更少猫腻,又兼各船队方才在众目睽睽之下展示过实力,众人参赌的热情显然更高,只是赌注不小,上一轮小试牛刀的人还在驻足观望,在知足常乐与孤注一掷的心思中间纠结。
旺儿下去主持大局,许青窈推说稍后就到。
却换了一身衣裳,径直进了屏风后,那里是鹤鸣楼预备给上宾的席位。
每扇屏风都隔开一个雅间,相当私密。
“这一场只能押独赢,押其余彩筹无效。” 旺儿在前头台子上当着众人说。
众人开始下注,其中海鳅赔率是一兑二,赢面最大,江鳊是一兑三,山梭则到了七,金凤、朱雀、白虎、乌龙,赔率依次升高。
看过方才那一回合,许青窈心里已然有了主意,在青云笺上写下注头,将五百两银票交给身旁的小厮递出去。
码头正中青衣道士执灵幡招摇,口念颂词,偈颂河神,念毕便插幡于河岸,焚香袅袅,道士身后袒胸裸臂的汉子挥汗如雨,提刀斩杀雄鸡,在各队龙舟船头淋上鲜红鸡血。
炮筒一响,立时就见数船齐发,桨影穿云,碧波飞溅,擂鼓如雷。
七舰返程,白虎和乌龙落在最后,金凤和朱雀中途相撞,都偏离了航道,江鳊屈居第二,海鳅拔得头筹——不对——就在这关键时刻,出人意料之事发生了,山梭竟然迎头赶上,与海鳅花开并蒂,同夺魁首!
这结果是谁也没想到的,淮安数年龙舟赛,几乎从未有过如此先例。
旺儿上台宣布,“押中者,在座只二人矣。”
“正是许济愚与薄古二位公子。”
薄古当然是许青窈现编的名头,有语道“厚古薄今”,她却以为所谓厚古薄今者不过是高举祖宗之义来谋一己私利罢了,所以故意这样说,二则淮安内外薄家宗子众多,用这个姓也安全些,商家子弟,身上揣些本金,出来喝雉呼卢应该不算异事。
这一轮所有注钱都被此二人揽走,众人未免悻悻,有人眼红,大叫着逾规,意思是明明只许押“独赢”,偏这二人押的是并赢,其中必然有诈。
旺儿只得把“独赢”和“两重彩”的界限重新解释了一番,又向众人道:“长盛坊,童叟无欺,各位尽可上来理论。”然而楼梯上下两列分立的壮汉脸上却显然不是这个意思,众人一时都噤声。
外面吵得厉害,雅阁内却寂静清雅,青玉双耳香炉里沉水香缓缓弥散。
隔着屏风,许青窈只听见旁边响起一声清朗如玉的声音,“敢问公子,今日千帆竞技,百舸争流,为何独独押定山梭与海鳅共赢?”
许青窈笑道:“海鳅是去年的胜者,自然值得信赖,而今年江鳊的舵主是去年负责海鳅的那一位,两位伯仲之间,难以定夺,我便有意刨除二者。最重要的是,山梭是快马船改制,相比其他朱雀乌龙更有优势。”
“不错,不过还不足以解释,其实你凭借的是这个——”
隔着屏风,罅隙里推过来一只龙舟的木制模型。
第70章
许青窈正要说话, 外面有人叫起来了。
“我押的是海鳅和江鳊共赢!这也不行?”
海鳅和江鳊是众望所归的第一第二,往年魁首的位子都是由它俩轮流, 座中显然不是没有人想到这一点, 譬如这位,就是别开蹊径,选择两注共赢。
旺儿说是不行, 因为拔得头名的是海鳅和山梭。
“山梭年年三四名,不温不火的,怎么今年就撞了大运?”
那人骂了一句脏话。
座中许多人起声附和, 都是与此人同样的遭遇,大笔银子擦肩而过的滋味, 太不好受!许青窈心想,这些人恐怕也是早就想到会有庄家和老手在背后“搬山填海”, 因此才押了这样别出心裁的一注。
可是谁能想到, 庄家的胃口远比所有人想象的都大。
偏偏是第一和第三花开并蒂。
万年老二还是老二, 不过又不是从前那般的老二——难解。
外面的声音逐渐冷清下来, 大约是人已散尽, 只有屋角和房梁上还回荡着一两句丧气的哭声。
许青窈将雏形的龙舟拿在手里把玩。
此物在当地俗称“龙舟仔仔”。
本地的龙舟一直都有龙船下崽的传说, 据说大龙船会生小龙船,小孩常蹲守在岸边和下游捡龙船仔仔。其实龙船仔仔都是由老木匠师傅专门制作的龙舟模型,在龙舟赛后由专人负责投放, 大街上卖的人也多, 用来妆点节日色彩和给小孩子逗趣。
按照惯例,当日赛龙舟哪个船赢, 哪个的龙舟仔仔就最受欢迎。
“许公子的话我听不明白。”许青窈装傻充愣。
“三日之前, 城北制作龙舟仔仔的工坊就大力加工,海鳅是夺魁的热门, 数量多不意外,而山梭竟然能超过海鳅和江鳊,这就令人匪夷所思了,更巧的是,那个工坊的主人与某个地下钱庄颇有渊源,那家钱庄又是除长盛坊以外最大的庄家。”
说到这里,薄今墨轻笑一声,“你说怪不怪?”
事到如今,许青窈知道,对方也不是泛泛之辈,遂直言道:“这还不简单,有人想赢者通吃,连小孩子的节钱都要纳入囊中。”
若不是贪心,又怎会被她看出端倪?
早在龙舟赛之前,许青窈就派人暗中查访,原来做此次龙舟赌盘的庄家不只她长盛坊一家,她可以将底下人牢牢叩到五指山里,保证他们不耍花样,却对淮安城里的其他对家无能为力,她固然将规矩看得比天大,却也不是迂腐之人,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人往水里跳?
得知龙舟仔仔的习俗之后,她特意去暗访一回,还真叫她翻出一些蛛丝马迹来,原来木匠工坊的主人和那家地下钱庄的财东是亲戚,两者之间常互通消息。
看见工坊里数量不一且极差过大的龙舟仔仔,许青窈就猜测,本次夺魁的热门船舰早已被这些人收揽入怀,江上弄潮的常胜将军‘海鳅’和脍炙人口的黑马‘江鳊’都是座上宾。
许青窈思来想去,无论七艘船里的哪一只赢,根据赔率兑换,庄家到手的都只有抽成,如何才能将赌池抽干?
方才竞渡时的场面已证明她的猜想——
背负盛名的‘海鳅’在抵达终点的重要时刻,舵长竟然有些许偏航,也就是这一笔,导致其被身后紧追不舍的山梭追平。
而赔率排在倒数第二的‘江鳊’,从第一轮竞渡开始就不温不火,似乎一直在前后观望——显然是拿了钱有意放水。
三艘有望夺魁的龙船,前两舟都玩起了控力的把式,还怎么搞?一看就知道,今天的这场大赛,势必是要凑出一对双黄蛋的。
许青窈对着绘有梅兰竹菊的四扇屏风笑道:“所以,您到这儿来,是叫长盛坊知道什么叫作‘山外青山楼外楼’?”言下之意就是今年捣鬼的人不是长盛坊,要教训算找错了人。
许青窈如今掌着长盛坊,不自觉地就要为它说话,纵使她从前鄙视它良多。
屏风后的少年公子微笑,“不,这里只是‘山外青山’,‘楼外楼’尚在别处。”
淮安城北的地下暗庄。
“什么!钱呢?”
“全被两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子给捞走了。”
财东对着空空如也的赌池大发雷霆,仅存的抽丰也只够打发那两艘船队的,数日的苦心经营就这样凄惨落败,当真是一出“食尽鸟投林,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冒昧问许公子这笔钱打算如何花费?”许青窈问。
“自然是呼卢喝雉,赌桌上豪掷万金。”少年朗声道。
又问:“敢问薄公子又当如何?”
许青窈笑道:“那自然是走马章台,花丛里访云寻雨。”
两人隔着屏风答完,各自由南北走廊分下楼梯,很快由身边小厮和丫鬟递上从城北暗庄赢回的大额钱票。
“少主,这是您的。”
“夫人,办妥了。”
薄今墨站在堂口处,绣着竹叶暗纹的青衫被江风吹得猎猎涌动,本来是做好独占鳌头的准备,如今明明被割走一半的红利,他却为何如此畅快?
许青窈接过银票,飞快跃上马车,摘掉奓檐帽,露出一头明媚青丝,暖风熏得人昏昏欲睡,浑身的骨头好像都变得无比松快,看着江畔如织游人,幽绿草蒲,暗叹好一出“山外青山楼外楼”,山是金山,楼是银楼——掠过画舫上的笙歌燕舞,然而真正令她心安的却是即将到手的粮食。
傍晚,淮安城南北码头各搭起一片赈灾粥棚。
两道炊烟遥相呼应,各自直上九重霄。
-
许青窈刚回到南风苑,就被大丫鬟云娘拦住去路。
云娘朝她努努嘴,看向屏风后,影影绰绰露出妇人厚重的发髻和满头红绿珠翠,许青窈一眼就认出那是二房的巧姨娘。
许青窈以为这位姨娘是来问管家事宜的,外头太忙,她近来分不开身,便做个顺水推舟的人情,把中馈交由二房。其实原本是要给沈韵秋的,可是二人近来不大对付,人家无意,她也张不开嘴,只好暂且托付给这位姨娘了。
刚要问好,巧姨娘就起身上来迎她,“青窈,你可回来了。”
“姨娘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哎呀,你这孩子,怎么也搞起这一套虚礼了。”
巧姨娘拉着她,目光殷切,“我今日来,是有事要求你。”
“您但说无妨,都是一家人,说‘求’就太言重了。”许青窈道。
“还不是素素这孩子闹的,”巧姨娘眼下青晕极深,一看便知近来忧心过重。
“你也知道,自从那件事后,这孩子就跟鬼迷了心窍似的,整天心不在焉,就知道往外跑,这也算了,只要人没事就好。谁知道就这两天,忽然又不对劲了,吃也不吃,睡也不睡,就那么整日整夜地坐在床头,丢了魂似的,连我的话也不闻不问。”
“啊?”许青窈讶然。看来薄青城和薛汍的事,对她的影响真是太大了。
“青窈,你是这世上数一数二的聪明人,年岁不大,经过的风浪却不少,更难得的是心胸又豁达,我思前想后,这件事,家里也就只有你能靠得上了。”
巧姨娘作势就要给她跪下,许青窈连忙把人拦住,“这是做什么?姨娘快别这样。”
“还请你去劝劝素素,叫这孩子别钻牛角尖了。”巧姨娘一副心力交瘁的样子。
许青窈面露纠结,暗自在袖中捻了捻手指,默了半晌才道:“只是不知道我说话管不管用……不过,姨娘放心,我会去的。”
“多谢你了,我是真的没有办法了,早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我当初就应该早点把她嫁出去,后面哪里还能惹出这些祸端来……”巧姨娘哽咽道。
“姨娘言重了,只是如您所说,”许青窈冷声笑道:“若真的嫁出去了,这会儿咱们就不知道哭没哭了,在哪儿哭,为什么哭……桩桩件件,岂不更糟?”
巧姨娘到底是过来人,也知道上门的媳妇难做,遂敛了眼泪,“你说的也是,怪我急糊涂了。”
许青窈过去的时候,薄素素正蹲在火盆前烧东西,房子里帘幕高张,不见天日,冷清沉寂,雪洞一般,被熊熊火光照得好似顷刻就要溶化。
巧姨娘当场就要奔进去灭火。
许青窈截住她,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
“我来。”许青窈悄悄比了个口型。
巧姨娘这才不舍地松开她的臂膀,眼睛里泪光点点。“多谢。”她很重地说了一句。
许青窈进去将门关上。
俯身蹲在失魂丧魄的少女旁边,“素素,能让我看看这是什么吗?”
薄素素抬头看她一眼,没有说话,眼神空洞,如同褪了颜色的木偶一般。
许青窈取来茶壶,将铜盆里的火都浇灭,捡起地上未烧尽的半卷残纸,只见上面写着:
“想人参最是离别恨,只为甘草口甜甜的哄到如今,黄连心苦苦嚅为伊耽闷,白芷儿写不尽离情字,嘱咐使君子,切莫做负恩人。你果是半夏当归也,我情愿对着天南星彻夜的等……”①
诗中嵌入人参、甘草、黄连、白芷、半夏、天南星等几味中药名,可以说是别出心裁了,只是字太过潦草,看着还是开医药单子的手笔,大约是郎中的通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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