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咣咣咣”
像是有人在凿墙。
“薄青城,你这是要偷光么!”
许青窈狠狠地在墙上蹬了两脚。
片刻静默。
“咣。”短促的一声,像是有点畏惧似的。
许青窈倒吸一口凉气,披上外袍,气势汹汹地杀了过去。
两扇描金漆绿门在黑暗中瑟瑟发抖。
“这么晚不睡觉,你到底想干什么?”
笼子里的人捉住铁栏,正努力将他沉重的窝搬到紧贴隔壁卧房的墙下去,铁索因而晃动地厉害。
“愚蠢,你是崂山道士吗?世上没有穿墙术。”
还在晃。
许青窈无奈扶额,“薄青城,我看你也是真疯了,你坐在笼子里,怎么可能搬得动这庞然大物?就像你不能揪住自己的头发,让自己脱离地面。”
于是他招手,意思是要她帮他。
好了,这是给自己挖坑。
许青窈伸出一根手指警告他,“我帮你这一次,然后你不许再闹。”
笼子里的人点头。
一个笼子,再加一个男人,很重,幸好她力气尚可。
推过去,然后将铁笼靠墙摆好。
他挺着腰往后挪几寸,贴在冰凉的墙壁旁,盘腿坐好。
许青窈擦了擦手,转身要走。
门差一指就要阖上。
“咣咣咣。”
声音小心翼翼中又透着大胆狂妄——
随着最后一声收势,黑夜里传来微弱的回音。
始作俑者的指节还叩在笼子的铁栏杆上。
廊上的莲花滴漏沥了三下。
许青窈仰天长叹,深吸一口气,探头进去,眯起眼睛,冷厉地瞧着笼中人,半晌都未曾挪眼,意思是“你还有什么花样,尽管使出来”。
薄青城指指门口,又敲敲隔壁。
意思很明显了,他这是要跟着过去。
“休想。”
许青窈的话音刚落,笼子里的人就跟疯了似的,抡着脑袋往硬铁上撞。
直到满头鲜血地盯着她,大约是见她还没有作出回应,他眸光在黑暗中闪闪发亮,跃跃欲试,似乎还要再来一遍。
“好了!”许青窈制止他。
夜太深,再这么耗下去,明天的活计都别想干了。
反正钥匙在她手里,他也出不来,她住的隔壁是个小套间,就让他在外面呆一夜,应该也没什么问题。
这里的地板都是打磨过的白方石,极光滑,饶是如此,这笼子对她来说也十分费劲。
看她推得费力,却是实实在在地允了他,他高兴地站起来,也在笼子里面帮她推。
“你还好意思站起来?”许青窈气不打一处来,“都怪你知不知道。”
一边在心里腹诽,这人真是心机深沉,连发癫都不忘威逼胁迫。
也得亏她心善,要不这人就算把头撞掉,也没人管。
既然谈到心善了,也就送佛送到西,随手朝笼里丢一条棉帕,意思是要他止血。
终于将这癫子打发足够,她这才能步入里间卧房,寻她的一枕黑甜。
这门很巧妙,是一面带有机关的西洋大菱花镜,在镜面翻转之前,是断断看不出里面还另有乾坤的。
薄青城被隔在一墙之外,面对镜子里疯傻痴狂的自己,伸手拭去鬓边血渍。
好歹,没听见外面人再发癫。
许青窈终于安稳睡去。
镜中人青丝散乱,脸上带着乖戾的笑意,在笼边一探,摸到铜匙,极为利落地开门出笼。
手刚抚上镜门机括,忽然停住。
淡然敛目,重新退回身后寸地。
走到月牙桌前,轻轻点燃烛台,拿起桌上的一叠契单细看,旁边还有厚厚一摞账簿,一把算盘,毛笔隔在竹雕笔山上,尖端的狼毫还湿润,可见用其之人之勤勉。
薄青城拉来玫瑰攒背椅,就着烛光在灯下细看,纸上记的都是那帮陕商晋商最近的行踪,譬如在何处下榻,又去了何处宴饮,由何人接见。
薄青城不禁失笑,远远地朝菱花镜中望了一眼,低头暗赞,“是个有心的好苗子。”
又自言自语,“只是道行还太浅了些。”说着随手提笔,将纸上的几处圈出。
人家都攻到大本营来了,还在这里就着一点点蛛丝马迹,揣摩善恶动机,真是心地纯良得可爱。
商场如战场,没有所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讲究的就是一个出其不意,这一局,明显是山陕商帮联合,作势将自家旗子扯到江南来,攻城拔寨,预备端掉徽商的老巢。
“北棉南下,南布北上”的商路,靠的是三样东西,一是西北联系蒙人的商路,二是鲁豫山陕的棉花原料,三则是江南的织机和工人的技艺,其中两个都掌握在山陕商帮的手里,近几年棉布销量奇畅,眼见利润水涨船高,他们这回是打算抛开徽商,自己单干了。
薄青城在砚台里蘸墨,翻出纸张背面,欲要提笔,一忖,又停住,眉目深沉几分。
算了,此事还是不要露面为好,好不容易才争取将窝搬进这里。
另一方面,他还要再试试她的本事,截至目前,都做得很好,却大半得归功于风调雨顺,未见真章,这次南北商帮大战,才是取经之路上的火焰山。
他在笼里待多久,取决于她能撑多久。
走到茶案前,随手拆开一包分装的君山银针,捻了其中两叶,喂到嘴里,不禁赞叹:这主意真不错,他正要打开海外茶路,洋人习俗古怪,喜分餐,这种分装定然会大受欢迎,外包装再用丝绸包裹,正好能搭个便车,也算是行走的招牌了。
没想到她竟然能为他带来这么多利润,他不禁弯了唇角,走过去轻轻抚摸冰冷的镜面,他是真想奔进去亲一亲她呀。
第74章
雨声连绵, 滴滴答答惹人心烦。
淮安布行总商会,座中的各位老爷和少东家们已经吵翻了天。
其中许多人是冒雨乘船从徽州苏州和扬州特意赶来的, 共聚一堂, 正是为了商讨应对山陕商帮之策。
“山陕商帮在淮安就地开起了纺织厂,要把咱们踢出局了,你们说该怎么办?”
“何足为惧?”一个年轻的东家扬声道:“强龙难压地头蛇, 这是咱们徽商的地盘,还怕他们不成,叫那帮北夷尽管放马过来!”
“你说得轻巧, ”又有一人说:“棉布商路的原料和渠道,都垄断在那帮北商手里, 是人家能离得了咱们,咱们离不开人家。”
“依我看, 还不如报到衙门里, 叫堂官将那些蛮夷给赶回老家去!”
说话的这位体型微胖, 素来背靠官场的大树, 平日里也没少欺负同行, 这会儿又说出这话, 立刻被几个年轻后生抓出错漏。
“将心比心,咱们徽帮出去做生意,五湖四海谁阻挠了?”
“对, 自己没本事就借官势压人, 岂不是坏了徽商名声?”
“人家是在淮安设厂,这里又不是你徽州的主场, 你打算找哪尊大佛来靠?”
……
七嘴八舌, 最后说到已经发现有人愿意自降身价,让利诸多, 为自己争取代工机会;甚至还有人自愿出卖自家工坊和织机,只为抢占先机的……堂上顷刻吵成一片。
绣有梅兰竹菊四君子的双面缂丝屏风后,许青窈悠悠抿下一口碧螺春。
窗外雨势更大了。
各种攻讦越发不堪入耳。
许青窈摇了摇头,早知道这帮奸商靠不住,没想到竟然如此不堪一击。果然是外面还没怎么样,自己先窝里斗起来了,传到山陕商帮的耳朵里,恐怕更要得意。
“我看这里也没有再待下去的必要了。”
许青窈起身,“云娘,旺儿,我们走。”
回到自己的商馆里,她寻出一张便笺,又叫来旺儿和近来新招揽的几个中用之人,“有件重要的事要交给你们几个。”
“湖广?
“陕甘?”
“鲁豫?”
几人面面相觑,许青窈点头道:“没错,事成之后少不了你们的好,银子都带着,镖局那边已经联系好了。”
待众人离开,许青窈这才挪开算盘,取出底下那张被墨痕浸透的纸,奇怪,难道这是自己那一晚神思昏沉之下,无意圈出的东西?
多亏了这个,她才能顺藤摸瓜,挖出那批北境商人来淮的真正目的。
什么画舫游船,山水寄情,原来都是打幌子,真正的目的,是把山陕商帮的分号进扎这座运河城市的血液里,彻底截断南边徽商的财路。
也幸好,她已经想出应对之法。
-
也就在旺儿等人出省的几天时间,陕商和晋商的布行分号牌匾已经挂满淮安城的大街小巷。
一月之后,天气终于放晴。
淮安商会总馆,风和日丽。
“请永聚鑫的掌柜出来露个面。”
永聚鑫是薄家布行的商号,在淮安本地势力最大。
许青窈坐在墨竹紫檀框屏风后,微微颔首,“妇人守孀期间,不便抛头露面,还望各位财东包涵。”
座下有一个戴瓜皮帽的汉子,瓮着鼻子不满道:“你们江南这哒儿的人规矩就是多,俺们那儿的婆姨,一年四季,想串哪儿串哪儿,谁管那么宽。”
听出说话的是一位老陕,许青窈便笑道:“西北民风豪放,自与江南不同,听了李掌柜的话,我这未亡人也着实羡慕得很呢。”
得亏她早做过功课,知道这位姓李,为人性情豪爽,但也过于刚直,在山陕商帮里说一不二,属于举足轻重的人物。
“掌柜的有话就直说吧,今天请我们来到底是做啥了?”
“要是棉布生意,那咱们就免谈,我们即刻告辞。”说话的人斜乜着眼,拱了一下手。
“既然各位都如此说,那我也就开门见山了。”
许青窈起身,肃声道:“棉布生意自前朝起,就是陕商晋商徽商三家共举,现在有人要推翻它,企图一家独大,甚至还把虎皮大旗扯进了我们的地盘里,我们自然要有话说。”
话还没说完,就有人跳起来,“有话说?有什嘛话说?”
又是那个陕商李掌柜,“咋介?天底下的布行就你们徽商开得?我们来淮安,也是出钱买地租房请工人,地主和织工都是你们本地人,也没见哪个跳出来有话掰扯!”
“各位,别吵了,和气生财嘛。”和事佬跳出来了。
许青窈顺坡下驴,也笑,“李掌柜说得对,我是没有话说。”
她站起身,“只是想请您看个东西。”
东西由旺儿递到屏风外。
这一看,不说山陕商帮,就连徽帮众人都傻眼了。
“这不是李掌柜老家的棉花?”有识相的人惊道。
陕西盛产短绒棉,许青窈手里拿的就是短绒棉。
“再看看这个。”
这是一叠契单。
在座众人挨个传阅过,依次掉了舌头和眼睛。
“你……”
“你……你竟敢!”
“各位财东似乎喉咙不大舒服,看来是有水土不服。”
屏风后的女声温润而宽和,“江南暑气重,我请各位喝茶。”
席间徽商中有人毫不遮掩地笑出声来。
山陕商帮等人相继拂袖而去。
留下的众人纷纷起身,朝墨竹屏风背后拱手致意。
“薄家掌柜真是高瞻远瞩,颖悟绝伦。”
许青窈道:“不敢当,只是抛砖引玉而已。”
“哎,掌柜的客气了,您凭借一己之力,赶走了外敌,为我们徽商翻盘,我们这回可真是沾了您的光。”
会馆内外洋溢着喜气的笑声。
回去的路上。
穿过闹市,车如流水马如龙,新开张的棉布行前已经有晋商在摘牌子了。
旺儿刚亲眼见证了一场胜仗,依旧兴致未减,兴冲冲地问:“本来已经是死局了,大少奶奶如何想得到通过收购甘陕两地的棉花来破局?”
“‘北棉南下,南布北上’的商路,被晋商垄断;棉花的原产料,被陕商拿捏;咱们虽有织机,却是个多家分产的路子,架不住人心不齐,被动挨打,想要拿回主动权,便不能困在局中,必得主动出击,以患为利,反客为主。”
一旁的云娘说:“以患为利,是指趁陕商不在,杀回他们老巢,抢购棉花;反客为主,是指将咱们徽商的商号,直接开到山西和陕西去。”
许青窈笑道:“云娘说得正是。”
“只是为了保底,还收购了鲁豫两地的棉花,会不会太浪费?”
“咱们买的是棉花吗?”许青窈笑着摇头。
云娘沉思半晌,恍然大悟,“对了,现在才六月,各地的棉花都还没熟呢。”
旺儿看着云娘,耐心解释道:“大少奶奶说,这叫收购将来的棉花,买的是棉农和棉商的预期。”
云娘又生出新的一重疑惑,“那人家就肯卖?”
“今年这天怎么样?”许青窈幽幽问道。
云娘望了一眼窗外,摇摇头,“不好,先是涝,又是旱,今年的年辰,难。”
旺儿握拳在唇边咳嗽一声,带着几分骄傲说:“咱们给棉农的价比去年更高。”
云娘醍醐灌顶,“怪不得人家肯卖。”
许青窈垂眸,带着几分慨叹,“只是湖广行省的棉花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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