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走时不经意扫了许青窈一眼。
他一句话也没说,然而许青窈向来敏感,当场就读出这位老人的意思。
她在脑子里重申一遍,面前朗玉一样的少年,是她名义上的嗣子,虽然两人这份母子关系,也就一面之缘,到底占了个人|伦礼义,对外对内都不得自洽。
她这样想着,神色就黯淡下来,不动声色地将椅子往外挪几寸。
薄今墨见她如此,心里便被遽然一刺。
案上不知道焚的什么香,清远冷冽,让人在这暑气溽热的七月,也感到莫名的寒意。
徐伯出去了,门又被重新阖上。
“你知道慎独斋吗?”薄今墨忽然问了这么一句。
“是一家书斋?”
“是书局,全国最大的书局,市面上的大半书籍,都出自它的手笔,隐在东南内陆临近江西的大山深处,竹林茂密,宛如化外之地,纸张和油墨的香气每日弥散数百里,书山竹海,‘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比屋鬻卖书籍,客商如织,通过船运,将文字输送大江南北,千门万户。”
“就在福建省的建阳县,你要去吗?”
谈话的节奏太密集,有点令她不安,许青窈不知如何作答,便岔开话题,“这个地方我知道,早在宋代时,就以纸张和印刷术闻名……”
“建阳北部离淮安两千里,路途遥远……”他微笑着看她,“不如我们一起?”
第80章
许青窈走前, 叫来钱庄的新任财东,姓郑, 名唤郑在。
这个郑在, 乃是一个算学奇才,更难得的是,不卑不亢, 又能屈能伸,有谋略胆识,又不乏风骨。
上次和山陕商帮的棉花大战, 此人在中间出了不少力,很是得用。
说起来她得感谢王小玉, 前段时间,经过王小玉, 她招揽到不少民间英才。这个郑在就是其中之一。
考察了相当一段时间, 许青窈终于决定把印信交给此人。
看着门里进来的长衫男子, 许青窈不禁暗叹:这个郑在, 什么都好, 就是人长得有些难说, 比其貌不扬还要其貌不扬。
怪不得从前湮于市井尘灰,龙困浅滩,原来也是有迹可循。
世人都说人不可貌相, 在这一点, 她就显得肤浅,想来, 这种明珠, 也就只有那等不以貌取人的伯乐,才能发掘得了。
说书的女先生王小玉素有盲疾, 一只眼不能视物,反倒常叫她相中千里马,说起来也像上天对凡人的嘲讽。
人才拔擢选任这方面,相比王小玉,许青窈是自愧弗如。
将那几分分别心去了,向郑在说明接下来的安排,又叫来底下商号的各家掌柜和把总,将有关薄家产业的新筹划和人事的变动公之于众,忙完这一切,已近黄昏,她这才起身离开。
落日熔金,满天红霞。
站在门前,她回头望了最后一眼,牌匾上“商会总馆”几个烫金大字闪闪发亮,可惜前面有“薄氏”两个字。
于是她再无留恋,翻身上马,车轮滚滚,朝大路前方而去。
中间特地绕了一段路,经过春晖堂。
梳双丫髻,着鹅黄对襟褙子,葱青马面裙的少女,正蹲在门前捣药。
一个独臂的英俊少年坐在里间的堂上,隔着窗跟她说话:“手轻一些,那药材可不便宜。”
“啰里啰唆,不如你来?”少女扬扬手里的石杵,神情挑衅。
少年咬牙,“好,我来就我来。”
少女飞快提起小杌子,抢先进去滚在看诊的堂上,拍着桌子叫嚣,“薛汍,你这位子迟早要让贤。”
“我三岁辨药,十岁开方,前前后后泡在医书里面十几年,你才学了几个月,也敢说这样的大话?”
少年一边捣药,一边嘲谑,只是到底独臂难支,力不匀当,许多根茎滚落在石钵外边,他半边身子倾斜着,额发散乱,便显得有些可怜。
“我学了几个月,师父天天夸我呢,说我将来必是杏林圣手。”薄素素歪倒在椅子上,手里比着根银针细看。
“哼,你那师父是你们薄家药材铺里的老伙计,自然少不了恭维你。”
“我看你是嫉妒,不如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不出一年,我必胜你。”
“走着瞧。”
隔了半晌,门里传出少女的声音,“我说薛汍,你可真够没良心的,要不是我之前过来,你现在还床上瘫着,醉生梦死呢。”
少年愣了一下,闷着头瓮声道:“你垫的租子钱我迟早还给你。”
少女急了,从椅子上跳起来,“谁说这个了。”
“那你说,咱俩现在什么关系?”少年抬起高昂的头颅,脸上挂着复杂的笑,又像挑衅,又有点虚弱的意思。
薄素素便不说话。
“你不说,我说。”
轻微的停顿,“是宿敌。”
“你又想扯旧账?”薄素素叉腰立在门前。
“不是白术说有人梦里叫我的名字,又说什么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会腆着脸上来?”
白术还说了这个?可真是他的好徒弟,薛汍牙根痒痒。
少年拿仅存的手臂擦去额上的汗湿,耳根发红,“谁跟你翻旧账了,我是说医坛上的宿敌,对手,劲敌,冤家……懂吗?”
薄素素眼珠子拨到一边,笑得狡黠,“哦,我明白了,原来是真心忌惮着我,怕我在医术上的造诣超过你呀。”
“人活脸,树活皮。”
“你说谁不要脸?!”
两人异口同声,“白术,你给评评理……”
又开始了……
门里走出来个长发披散的瞽目男子,无奈地摇着头,这些天来,他没有一刻不在希望自己不是眼瞎,而是耳聋。
冤家来,冤家去,他才是最冤的那个!
许青窈的马车停在街角,看见这一幕,不禁失笑,冤家宜解不宜结,当真是各人有各人的缘法。
随即驾车离开。
回去换了衣服,趁夜挑灯到沈韵秋居处。
“弟妹近来身体如何?”
案头一盏枯灯,光影黯淡。
“好多了,其实本来也不是什么大病。”沈韵秋斜靠在榻上,额头绑一道藏青色抹额,笑得有些虚弱,头发松松挽在脑后,笑容垂下,脸上的表情很快恢复成清冷疏离。
“要不要喝茶?”沈韵秋问。
“不必了。”许青窈说。
两人一时无言。
“实不相瞒,我今日来,是有件事要拜托弟妹。”
“嫂嫂直说吧,你这样的人,事事能成,比外头许多男人还厉害,哪里有用得着我们的地方。”
这话听着是恭维,却多少有些古怪的意思在里面,只是事到如今,许青窈也没心思去计较这个,从袖中掏出一把叮叮当当的钥匙串,“这是府中各处以及库房的钥匙,以后便交由你保管,请弟妹今日务必收下。”
沈韵秋难掩惊讶,微微从床上坐起来些,“怎么?你这是……”
“外头的生意我已经做好安排,咱们两房每年专拿分成便可,温饱是不必操心的了,只是家里的事,还得个人来提挈,我想来想去,素素年少,现在又一门心思扑在医道上面;脂虎素来是个不管事的富贵闲人;依巧姨娘的身份,执掌中馈,迎来送往,未免遭外人说道;也只有你,素有贤名,又识文断字,能撑起这个家了。”
沈韵秋盯着那堆黄澄澄的钥匙串良久,抬头问:“你这是要走吗?”
“早该走了。”许青窈微微一笑。
沈韵秋眉头蹙成两道深痕。
“其实……你也不必走,现在阖家上下谁不敬服你。”
许青窈苦笑,听见这句话,便知道她们两个并不是一路人,只是被迫聚在这所宅子中,共度一段旅途罢了。
不过,这也证明,把执掌内宅的权力交给此人确实是合适的。
“敬服又不能吃,我要它做什么?”
奴才的敬服是没有什么意义的,因为他们素来是拜高踩低,只敬衣冠不敬人,权力在谁手里,奴才们就听谁的,就像薄家族里那些人,从前叫嚣着要把她给沉塘,现在却一个个毕恭毕敬,明里暗里送礼不迭,就怕自家的分红被克扣或断送,这令许青窈十分不齿。
反倒是那些从始至终骨头都硬的人,她还尊重几分。
然而,只要一日还依仗着薄家,一日还背着这个孀妇的身份,那淬雪的刀刃就永远悬在她头顶,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落下。
钱庄的分号一直开到北边,她是打算过去的,从前几次三番要看海,最终都被断了念头,如今有了机会,也不想再看了,江南烟雨多,她骨子里都快长出青苔,这回就往北走,去看长河落日,群山荒原。
两人又互相说了几句客套的话,许青窈便起身告辞。
烛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投到房梁上去。
走到门口,忽然听背后传来一句,“谢谢你。”
“上次的事谢谢你。”
许青窈脚下微顿。
说到上次的事,其实许青窈还有一件事想问。
明明她和管家已经给底下人警告过,谁敢将那件事泄露出去,定要遭到严惩,可即便如此,还是传得满城风雨,不过庆幸的是,都是夸赞之语,如今满淮安都在说薄家的二房媳妇是如何贞洁刚烈,为保全清白,竟要以死明志。
这就和她亲眼所见的有些出入了,但是,架不住百姓津津乐道,士人交口称赞,族里甚至考虑在替沈韵秋请一块贞节牌坊来。
许青窈当然也不敢多嘴,或者说,是不能。
因为她隐约已经明白是谁走漏的风声。
回想起当日的场景,她总觉得处处透着诡异,可是如今这间房里丝丝弥散的苦药味,却提醒她那场雨夜的血,绝不是白白流淌。
如果夫妻之间真是有什么深仇大恨,沈韵秋才做出那般行为,倒是可以体会。
——就为了一块牌坊?
她不能理解。
“夜深了,你早些睡吧。”
她没有回头。
开门的时候,风涌进室内。
“等等,停瑜用木头给你雕了一个小玩具,一直说要给你,总是没时间,现在我去给你找来。”
传来鞋趿在地上的声音。
许青窈深吸一口气,“不必了,以后叫孩子少做点功课吧,书看太多,其实也不好。”
沈韵秋出来的时候,门口已经没了人,廊上的灯笼摇摇晃晃,像是一场惨白的告别。
月光下,满地树影婆娑。
-
许青窈叫上云娘,将已经打包好的包裹放进马车,两人在下钥前趁机出了薄府,回到商会,取上银票和散碎铜钱,只等天一亮就出城,北门守城的士兵是早就提前打点过的,说好了会提前一个时辰开闸。
至于薄今墨,带不带上他,她其实也拿不定主意,他口中的建阳,一个书山竹海的地方,着实有点打动她。
昨日两人临别,他说:“后日寅时末,昼夜交替,我会在南门等你。”
南门水路迢迢,北城马道宽阔,经此一别,或许两个人的人生从此也将南辕北辙。
被这道艰难的抉择坠着,她连脚步也沉重了许多。
进了素日休息的房中,打算小憩一会儿。
屏风前面,有个人早眼巴巴等着她了。
房子里灯也不点,她却能准确地捕捉到那一双狼一样的眼睛。
“薄青城,这都什么时辰了,你还不睡觉?”
这个人纵使呆在笼子里,也常常莫名令她恐惧,于是她点起一盏油灯。
对上他的眼神,她心里猛然落了一拍。
他不说话,只是死死盯住她。
说起来也怪,从前那毒多厉害呀,疼得人狼嚎鬼叫,身上自|残得鲜血淋漓,现在倒好像一天好似一天了,只是精神还有些痴傻,譬如昨天她甩一本书给他,他却捧着书倒看。
过了一会儿还倒背起来。
不过许青窈并没明白,只听见耳边一堆叽里咕噜,便以为他疯病发作得更厉害了。
“薄青城,以后你要对旺儿好些,明白吗?”
睡觉前,她忽然这么说。
“你得罪的人太多,好不容易有这么一个对你好的,可别再造孽了。”
也不知道笼子里的人听没听懂,反正她折转菱花镜面,回去睡下了。
夜里,她梦见有个人坐在她床边,一直握住她的手,说要跟她一起走,不知怎么地,她在梦里便就那么心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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